商队到得比预估中还要早一些,第二日一大早就到了。
天门城外有一大片平坦的空地,特殊情况用于驻扎军队,此前空置,这番商队的人马就停在那里。
打眼望去,一辆辆满载货物的车马整齐有序的排布在广场上,商队的随行人员正紧张有序的清点货物,各个分管管事拿着账簿穿梭在其中,一一核对。整个场面有些嘈杂却不显混乱,不同的货物由不同的管事负责,分管的管事将货物的情况核对清楚后,统一汇报给总管事周密。
赵管事和白荇到的时候,清点事宜已基本完成,见不远不近处停着一队士兵,赵管事疑惑着上前了解情况。
白荇掀开马车的帘子,躬身正准备步下车架,抬眼间突然看到一个背影,白荇几乎在视线触及到那背影的瞬间确定了主人的身份,仿佛心有灵犀,那人若有所感转身望了过来。
眼神远远对上的那一刻,白荇的瞳孔急剧扩大,浑身僵硬的停住了,只剩下心脏在剧烈跳动,猝不及防的相逢让白荇几近失语。
明明对方神色平淡,没什么情绪,但白荇却觉得自己被这样的眼神灼伤了,忘记了呼吸。
在过了白荇觉得很长实际却很短的时间,几人走到了马车前。
等白荇回过神的时候,几人正好停下抬头看他。
白荇心里暗叹幸好马车停的足够远,给了他反应时间,经过极短时间的心理建设,白荇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静,但也只是面上而已,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地抓住了一小块衣服的布料。
“公子。”为首的蓝衣男子朝白荇拱手一礼,后面跟着的几个管事也一一行礼。
唯有穿着盔甲的那位站着没动,定定看着白荇,白荇也看着他。
半晌,还是白荇先别过眼下了马车。
白荇不明白,明明是他居高临下,抢据在一个极具压迫感的位置,却反过来在对方的仰视里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对方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语也没有,只是站在那里而已,轻而易举的就给白荇的世界带来了狂风暴雨。
“这是燕少将军。”蓝衣男子为他引荐道。
“燕长空。”清冷的声音传入白荇耳中,语气疏离。
白荇讶异,瞬间又释然,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白荇。”
他不记得我了。
白荇心下有些难过,但不多,眨了一眨眼就烟消云散了。
燕长空对白荇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白荇笑着表示此事由几位管事打理,燕长空找几位管事交涉即可。
几位管事闻言上前与燕长空商讨着什么,白荇没听进去。
五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够一个青涩的少年蜕变成高大稳重的少将军。
白荇的视线随着燕长空移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身量高了,肩膀开阔,手长脚长的,面容也硬朗了许多,不说话的时候有些拒人千里的意味,一开口又有让人不由自主竖起耳朵认真听的魔力,在人群中仍是鹤立鸡群,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岁月在燕长空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
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几乎不见踪影,整个人深沉内敛了许多,似乎所有的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皆被封进了一层厚厚的壳里,轻易不显露于人。
几人并未商议多久,物资交接的事情都是白荇早就交代好的,赵管事只消照着吩咐安排。
燕长空回到士兵列队处,开始有条不紊的分配着人手,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平平,但却没人敢认为他好相处或者敢敷衍以对。
声音也好听,白荇在心里默默点评。
神思混沌间听到赵管事在唤他,眼神一下子恢复了清明,面上瞬间切换回寻常的模样。
“公子,事情已全部交代下去,所有货物都转交给燕家军处理了。”
“商队人员暂时的安置,由周密那边安排,商队的去留则需公子定夺。”
赵管事把声音压低了些许,“燕少将军询问了物资的来源,我按照您交代的一一回答了。”
“他听后没多说什么。”
赵管事说着眼神往周围警惕地扫了一圈,把声音又压的更低,人也往白荇靠近了些,“信也交给燕少将军了,但他没问信件的来历。”
白荇点头,眼神仍然看着不远处,说他看到了。
以燕长空的睿智,怎么会猜不到即使他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但没关系,只要燕长空看到信件的内容就不会不做任何准备,这封信只要能让燕家军提高警惕一二,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北蛮狼子野心,太子吃里扒外,这两件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是天大的秘密,白荇相信燕长空肯定早有怀疑,所以信件的内容即使没有实际证据,燕长空也不会盲目的全盘否定。
希望燕长空看在这些粮草的份上,对信件的内容多相信几分吧,白荇在心里默默想。
看着燕长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估摸着他要先带人将一部分物资运回军营。
白荇又看了片刻,没再看到人,眼底慢慢聚起些许失望,但很快又散去了,恢复成一派平和有礼的模样跨上马车准备回城。
就在白荇觉得这场短暂的相逢已经结束的时候,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白荇以为是哪个管事还有事要禀报,便抬手把窗帘子挑了起来。
白荇神色淡然的抬眼,猝不及防看到的却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白荇的双眼像是突然被风吹进了沙子,极快的眨了一下,这次他很快就回过了神,眼中洇出笑意,嘴角微微翘起,仰头问道:“少将军还有何事?”
燕长空驭着马儿在原地打了几个圈才停下,在马背上稍稍低着头看向白荇,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白荇。”
“别来无恙,燕长空。”白荇敛下双眼,再抬眼的时候是笑着的。
白荇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更温和了几分,终于第一次直直的看向燕长空,没有任何躲闪。
他记得我。
燕长空却没有要叙旧的意思,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此次万象商会提供的粮草,解了天门关的燃眉之急,我代天门关军民上下谢过贵商会。”
“不管贵商会目的为何,燕家军记着这份恩情,待他日凯旋归朝,定向陛下言明万象商会此番贡献,这次安邦定国有贵商会一大份助力。”
“此次收到的所有货物将会著书立说、登记造册,待国库拨下银两,等价还与贵商会。”
燕长空目光坦然看着白荇,言语诚挚,见白荇没反应,又补充道:“国库充盈,能拿出钱来,只是得费些曲折,不必忧心。”
寻常情况下,白荇应该说一些类似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作为北朝的一份子,我们义不容辞,等等冠冕堂皇的话,但可能由于今天他过于放松了些,话头一转:“那就先谢过少将军替我们商会省钱了。”白荇话里带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愉悦。
燕长空看着他这副模样,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白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放肆了,生硬地收起嘴角的弧度,突兀的转移话题道:“少将军可有信心在年前打跑北蛮?”
“有。”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是少年将军该有的锐气。
白荇闻言笑的弧度更大了,正想找点其他话题来延长这次叙话,有士兵快跑过来,说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燕长空颔首,将马调了个头,在扬鞭前朝白荇说了一句:“你变了许多。”
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就打马远去了。
白荇闻言微愣,没多想,只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出神。
直到再也看不见燕长空的身影,白荇才有些懊恼的放下帘子,开始反思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太过明显了些?应该再忍忍的,至少忍到回了自己的院子再表现出开心,接着烦躁的伸出双手抹了一把脸,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白荇两眼放空自暴自弃的僵坐了好一会儿,才叫来车夫。
当晚,白荇毫不意外的失眠了,稍微一睡过去,杂乱无章的梦境又马上把人惊醒,反复几次,白荇索性不睡了,披了一件外袍往院子去。
院子布置的错落有致,有许多花花草草的痕迹,草木丰盛的时候应该是非常漂亮的,可惜寒冬将至,草木枯萎,入眼只剩一片凋零破败的景象。
白荇抬头望着璀璨的星河,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围寂静无声,衬得这个冬夜又更冷了些。
与此同时,燕长空亲眼盯着最后一车粮草登记入库后,往自己的营帐走,忽有所感,抬头就望见满天星光。
回到帐内,燕长空从怀中拿出今日赵管事给的信封拆开,洁白的信纸上只有两行字。
“白凤国与北蛮秘密达成联盟。”
“太子通敌。”
字体工整,柔里藏锋。
言简意赅的两行字,却藏着惊天骇人的信息。
燕长空来不及思索信息的可信度,就起身往帅帐方向快步走去了。
众将领正因为粮草充实而睡了个早觉,此时被叫到帅帐都有些不知所以,正面面相觑,就见燕长空将一张信纸平摊到众人面前,待几人看清纸上的内容,皆是精神一抖擞。
叫来的几位将领皆是燕家亲信,跟随燕家军征战沙场多年,不可谓不亲。
虽然对于太子党的所作所为,此前早有猜测,但真正看到这信息,仍然让人遍体生寒。
对于一生征战沙场只为求万千北朝百姓安稳度日的他们来说,叛国通敌是最为他们不齿的,更别说通敌的是当朝太子。
一时间众人皆是静了下来,无论此消息是真是假,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只要是有了苗头的事情就不得不防。
众人商讨应对之策,直到天色微微泛白。
待天一大亮,燕明山就召集了所有将领,将昨夜商讨出来的对策一个个安排了下去,燕明山并未向其他人说明具体情况,既然怀疑有人内外勾结,那这军中估计也藏污纳垢了。
燕明山在心里过了一遍,稍一思索,便确定了其中两个嫌疑最大的副将,决定暗中派人盯着。
脸色沉重的走出帅帐,就见刚刚还暖阳高照的天竟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雪花。
抬头望着漫天的飞雪,燕明山心头升起隐隐的担忧,凛冬将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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