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渡口安静地存在于两栋小楼的夹缝中,毫不起眼。唯一发现他们的是头顶的月亮和路过的晚风。
月亮偏心地倾泻了大半的光在他们身上,晚风卷起了水声将心跳声掩盖。
鬼使神差地,窦衎微微把头低了些,他见倪初久没有抗拒,又更低了些。
即将触及的一瞬,面前的人却后退了一步,窦衎讪讪收回手。
一朵烟花在他们头顶爆开,冲散了二人之间的旖旎。
“不捉弄你了。” 倪初久双颊微红,咳嗽两声:“毛娘子没对我做什么。我俩方才只是逛了逛,然后就分开了。”
窦衎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直愣愣的看着倪初久的嘴一张一合,脑子不知道听清了没有,傻傻地回答:“那、那好吧。”
“但是,我方才听两个船夫说看到一男一女在渡口……那啥,你真的没有被那啥吗?”
倪初久瞪他一眼:“什么叫我被那啥?不过你说的那两人,我也见到了,的确是……咳咳,比较开放。所以我将毛娘子先送了回家,再晚回去就不安全了。”
窦衎点点头,有些委屈,又小声道:“我看到你送她发钗了。”
对上窦衎的狗狗眼,倪初久有气也发不出来,哄人道:“好啦,从你给我荷包的时候我就看出来是毛娘子的东西了。荷包上的绣花与此前毛家送来的拜帖上的图案一样,虽然不知道毛娘子怎么联系上你的,不过我猜,是她托你转交信物约我夜游灯节,对吧?”
见窦衎表情,倪初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道:“不过我对毛娘子并无爱慕。方才一见面我便告诉了她,毛娘子不愧是女中豪杰,也不埋怨我,只是问我要了一柄发钗,作为今日她等了一会儿的赔罪。”
“……”
窦衎一时没说话,倪初久以为他还在闹别扭,正欲再解释,就见窦衎一拍脑袋。
“对啊,发钗!”
“怎么,你也要?”
“不是,我是说发钗,是戴在头发上的!”
窦衎兴奋,抓住倪初久的肩膀一揽:“我知道了,袁记酒家的案子我知道突破口在哪里了!”
见他有眉目了,倪初久也高兴,抬手拍了拍窦衎的脊背,于是两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啊,将军,今晚一路跟着你和毛娘子,还跟你闹脾气。”窦衎下巴靠在倪初久肩头,声音闷闷的。
倪初久拍了下他脑袋。
窦衎捂头:“哎!嘶——痛!”
“下次有话好好说,知道吗。”倪初久也把下巴靠在他身上,虽然看不见窦衎的脸,但他还是觉得很安心,低声道:“不然我也是会担心的。”
脚下石台阶旁,不知何时飘来了两只荷花灯,在漆黑一片的河道里,互相依靠着荡远。
*
翌日,窦衎一大早便去了皇城营。
毛知蔼的发钗,给了窦衎提示。
他记得此前仵作给他的验尸报告里写了对胃、腹部的检验结果,但没提到别的身体部位。
他又想起楚枫当日在酒楼里那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吃的是死物又不是活物,死物怎么会要了活人的命”。
水煮鱼是死物没错,死物当然没法致死活物。但如果死者身体里还有其他活物呢?
窦衎即刻去找仵作,问他有没有检查死者的头发和身体的其他裸露在外面的部分。
仵作一经提醒,重新验尸,花了好几个时辰,果然在死者的头发上捉到了几只干瘪的虫子。
下值后的皇城营仅仵作房亮着灯,屋子里统共三人,窦衎和仵作,加上自愿留下来的陈鹿。
仵作端来一个白瓷盘子,示意窦衎和陈鹿上前去。
陈鹿看了一眼便捂住嘴,别开脸:“呕,长这么恶心!”
窦衎也紧紧抿住嘴。
仵作刘愿白了他们一眼,对面前这俩大高个的承受能力十分不满。但又想到这两人到了下值的时辰了还留在这里等他验完,气又消了一些,是以把盘子稍稍端远了一点。
“这种虫子叫‘螺生’,我曾在一本……额、医书上读到过,是一种蛊虫,传说能死而复生,有两条命。它虫卵时期只有米粒儿大小,因此很容易混在米里被人食下。这时候就是它的第一次假死。寄生在人肠胃之中再复活,进一步蜕变成成虫体。”
见二人并没有留意自己的停顿,刘愿悄悄松了口气,差点儿说出不得了的东西。
他博览群书,尤其喜欢地方志和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奇书、怪书,有时候还会涉及到一些**。
仵作这个行业本就被人看不起,若是人家知道他还读这些书,指不定怎么戳他脊梁骨呢。
没想到陈鹿随口抱怨:“什么医书啊?还讲蛊虫。”
刘愿一惊,正愁如何辩解,却听一旁的窦衎淡定说道:“我也看过类似的医书,的确是记载了很多世人没见过的植物和动物。”
窦衎知道刘愿的背景,他父亲也在朝廷任职,也算是富家子弟出身。原本学医,师从皇城太医院里数一数二的龚太医,本应是前途无量,不知为何改行做了仵作,挂职在皇城营里。
不过也是多亏了他,皇城营才有自己的仵作房。
陈鹿嘴唇开始发颤,想到自己中午还干了三碗大白米饭就觉得反胃。
窦衎顺着话头询问:“成虫体会对人体造成很严重的伤害吗?”
刘愿点点头:“成虫体附着在胃或者肠道里,以人血和肉为食,不断钻孔。墙角打洞的耗子见过吧,哝,就皇城营后院墙角里常见的那种,一样的生存方式。当成虫将胃穿孔之后,就会顺着肠胃往上到达心和脑子。人脖子啊后脑勺那边有很多重要的地方,被咬断之后人就会疯癫,或是内部大出血而亡。”
窦衎附和道:“死者当时的确当街吐血,然后才倒下断气的。”
“等人死了之后,‘螺生’没有可以寄生的**了,便会顺着食道从寄生体身上出来,然后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分。因为是白色的,它出于自保常常会选择与自己颜色相近的地方躲避。”
窦衎:“头发。”
陈鹿:“头发不是黑的吗?”
刘愿摇摇头:“头发是黑的,但是头皮是白的。螺生藏在头发里,不是刻意去翻看,根本不会找到。就算有人愿意给死者沐浴,如果不仔细辨别,也会以为是头皮。”
“一共有几条虫?”窦衎问:“有可能是自己无意中服下的吗?”
刘愿边小心翼翼地将虫子收集到一个小瓷瓶里,边条理清晰地答道:“三条,没有更多的新鲜的血液,螺生最后死掉了。不可能,这种虫子很稀少,毫州的环境也不适合它们生存。”
“那就是有人刻意给他下蛊!但是我们之前并没有发现死者与人结仇。”陈鹿拍手:“费这么大劲,会是袁记酒家吗?”
窦衎想了想:“明日,我们去一趟死者家。”
*
翌日中午,刚下完一场梅雨,地上湿漉漉的。
窦衎和陈鹿拿着伞站在毫州城郊的一处大宅院门前。
之前的走访是陈鹿和皇城营的其他人完成的,窦衎是头回来。
死者姓罗,叫罗任昌,做的是茶叶买卖。毫州城中叫得上名字的酒楼,都从罗家买过茶叶。
这宅子虽在郊区,但地段也算金贵,外墙围了很大一圈,家大业大的样子。
他们来没事先通知,陈鹿上前敲了门,窦衎留意到那木门上似乎有些复杂的刮痕痕迹。
好一会儿,才来人应门。门打开来,是个柔弱的年轻姑娘,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
陈鹿跟窦衎介绍说这位便是罗任昌的女儿,罗素。
罗素将他们迎进正堂,又唤人端来茶水。
罗素穿着黑衣,仍是在服丧期间,面容疲倦,双眼血丝满布。
但她开口,声音虽小,却是有一股子不容忽视的韧劲,落落大方:“不知今日各位官爷上门来,可是我爹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
“罗小姐,这次冒昧前来打扰,主要是我们发现令尊——”
窦衎放下茶盏,截胡了陈鹿的话:“我们发现令尊的案子没什么进展。也不怕罗小姐笑话,这次来就是想再同你了解一些情况,看看有没有别的遗漏。”
“如此无妨,官爷还想了解些什么?”
窦衎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令堂,不知令堂是否方便聊一聊?”
语毕,陈鹿脸色一变,着急道:“怪我,忘记告诉你了,窦哥这——”
“陈大哥。”罗素抱歉笑了笑,微微颔首谢过陈鹿,示意他让自己来解释:“窦官爷还不知,我母亲早年间生病,因家贫没有及时医治最后得了疯病,四处求医才勉强维持性命。随着年纪增大,疯的时候少了,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这会儿估摸着也还在睡午觉。不过官爷要是真的觉得我母亲对此案有帮助,那我去叫醒她便是。”
窦衎一愣,起身行了个礼:“是我唐突了,还望罗小姐不要怪罪。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想去探望令堂一面。不过不着急,等令堂睡醒了我们再去便是。”
罗素道好,窦衎又问了些事。
“罗小姐方才说幼年家贫,可我见罗府气派,想必罗老爷经商很是在行,不知是如何发家的?”
“官爷有所不知,我父亲本不是毫州人,而是来自蜀地。小时候家里穷,流年不利,逃难来的这里。先是在饭馆里跑堂,后来做到管事。某年回乡探望的时候看到了老家的茶山。四川产茶,固有‘以茶易马’的美誉。我父亲觉得这是个生意,因此借了些钱,买了几车茶叶运来毫州。没想到还挺受达官贵族喜爱,是以辞工,开始专心做茶叶生意。”
吃完茶,窦衎和陈鹿跟着罗素去见了罗夫人。果然如罗素所说,罗夫人不明人事,心智如幼童,的确与此案无关。
是以二人谢过,辞行。
出了罗府,陈鹿迫不及待地拉住窦衎,问道:“为何不告诉她虫子的事?”
窦衎笑了笑,停下来反问他:“你没觉得有古怪吗?”
“啊?”陈鹿傻眼,挠挠头道:“窦哥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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