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三)

吕谦笑道:“我怎么不操心了?你看看京城这些人,哪个配得上晚舟?”

吕夫人道:“别理他,他从来不认同我说的话。”随即朝儿子道:“吕恒你说是不是?”

吕恒是个爽气人,自贬逗趣道:“别,晚舟我是配不上的。”

众人哈哈大笑,长安低下头,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弯了弯嘴角。

唯有陆暄在心里感怀,她离京那年只有十五岁,是个不可一世的小阎王,任谁也不敢说“晚舟啊,你考虑考虑婚事”这样的话,如今四年过去,在她这般年岁,还未嫁人的女子确是极少的。因此,她虽没遇到想嫁的人,却是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这份难得的、从长辈口中说出的关爱。

吕媛还是不谙世事的年岁,见到大人笑了,便笑的更加开心,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自己嗓门儿大。自长安给了她拨浪鼓,小丫头便有了新欢,忘了陆暄,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长安那里凑,奶娘诚惶诚恐,心道小主子真是分得清谁地位高,可别惹恼了齐王殿下。

这一顿饭竟吃到了月上柳梢,陆暄喝的不多,但挨不住吕谦拿的酒好,带着微醺之意出门一吹风,还稍稍有些头疼。长安倒是以茶代酒,总共没沾几滴。

从吕谦家出来,往将军府和齐王府恰好是两个方向。吕夫人差人去送,陆暄和长安皆是婉拒,长安道:“我送姐姐回去。”

吕夫人笑道:“也好,晚舟明日一早便启程了,留些时间,让你们俩说说话。”

陆暄出门不喜带人,长安碍于身份,虽会带上几个仆从,但向来一切从简。小仆们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打扰。

两人在月色下并肩而行,步调一致,陆暄悄悄投去一瞥,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长安神色淡淡,虽然谈不上沮丧,但绝非欢愉。陆暄想道:“我走了,他不会不开心吧?”

随即又将这个念头掐灭:“有什么开不开心的,也不是小孩子了。”

而长安岂止是不开心。

他心中即便是惊涛骇浪、火海刀山,也要自己消化完全,摆出一副风平浪静、与世无争的模样。从明日起,偌大的京城,便又成了灰暗的牢笼,冲不破的枷锁,只能自我安慰千里共明月,情可寄远方。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姐姐啊。

可这酝酿了六年的感情,中间隔着太多鲜血淋漓的回忆和亏欠了。

不能说,也不敢说。

长安小心翼翼地攒着每一步、每一步,像一个孩童举着无比珍视的糖果。

两人还未走出吕谦家所在的一条长街,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人朝他们疾步而来。此人约莫二十五岁,个子极高,十分精神。他看见陆暄,眼里猛地一亮,似是没想到长安与她同行,再三确认,才赶紧行跪礼道:“末将沈绎,参见殿下,将军。”

“沈将军快请起。”陆暄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御林军右卫指挥使,见他并未披甲执剑,而是穿着便服,好奇道:“你来找吕将军么?”

沈绎略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有点私事找他。不过,我也是来找您的。我家中有一旧物,一直未归还,听闻将军明日要回去了,下次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便想着趁此给您送来。”

还未等陆暄接话,沈绎便捧出一柄剑鞘:“这是陆炀将军早年在单恒一战中留下的剑鞘,还是他的母亲派人定做,在开拔前特意送给他,保佑儿子平安的。”

那剑鞘有好些年头了,右侧已经被磨损,铜层脱落,露出黑色的铁质。但刻在上面的一行小字依然可辨,陆暄接过,抚摸着祖母的笔迹,有些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陆炀的确在她面前叨叨过这柄不值多少银钱,却不可复制的剑鞘。陆暄心中疑道:“它怎么会在沈绎手里?”

沈绎像是早就猜到陆暄要问什么:“家父去年病故。承蒙吕将军照顾,我才承了父业,留在右卫中。此时母亲才告诉我,我的舅舅是陆炀将军旧部,偶然找到并取回了这剑鞘,却归还无门。”

除了吕谦这种资历长、威信高、脾气又臭的人,能踏踏实实地坐稳位置,其他指挥使谁不是战战兢兢,事君如事虎,这剑鞘为何一直没还回陆家不言自明。若是沈绎今日送上重礼,陆暄直接拒了便算。

但最难拒是旧物,最难弃是回忆。

陆暄心里有些热,终是接过剑鞘,谢道:“沈将军有心了。”

沈绎不再多言,侧过身去,作出请的手势。待到陆暄走远,他却并未在吕谦家停留,而是径直走了过去,消失在夜幕中。

快到家的时候,陆暄还在想如何和长安道别。

“好好照顾自己。”

太肉麻了,而且简直是废话。

“有事给我写信。”

可山高水迢,信到了,说不定人家自己都把事情摆平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很快就再见啦,说不定能回来一起过年。”

……算了,这种承诺说不起。且不说有无战事,即便天下太平,无召回京,估计是嫌命长。

陆暄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样表达她那真情实意的关心,有些闷闷的,直到拐了最后一个弯,看见将军府门的时候,终于把如何道别抛之脑后了——

府门前竟有一队人马!

陆暄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用眼神示意长安停住,随即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走过去,一把扶住皱纹里都藏着焦虑、来回踱步的严管家,沉声道:“严伯,我回来了。”

“小将军!”严伯苦着脸,“这……这,陛下有旨,让你即刻入宫啊!”

长安脸色倏地变了。他本想赶紧上前,听到这句,便顿住步子,强行把自己钉在了原地。

来使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陆将军不要让人为难。”

他穿着黑色金纹赐服,皮笑肉不笑地堵在门口。陆暄把宫中各职迅速过了一遍,心下一沉——此人恐怕是直属皇帝的暗卫。

她转头对严伯安慰道:“没事,既是圣旨,我定是要去的。”

严伯依然是忧心忡忡,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暄上了马车,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长安握紧了拳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身跑远了。

吕谦这日不当值,已经打算歇息了,突然听下人来报“齐王殿下正在门外候着”,忙披了件外衣出来。只见长安额头有汗珠滚落,还在调整气息,不由得吓了一跳:“殿下,出什么事了?”

长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御林军右卫沈绎方才是否来过将军家?”

吕谦奇道:“沈绎?没啊,他为什么要来?”

长安脑子“嗡”地一响。

大意了。他闭上眼,心跳的快要裂开。怎么会这么巧,沈绎为何会挑在今天,而洛晋为何要在陆暄离京前一日拦下她……

“吕将军,”长安恳切道,“事出紧急,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您相信,但请您立即前去左卫守着,时刻保持警惕。不单单是为了晚舟,还有……”

还为了那龙椅上,最大的一颗棋子。

陆暄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洛晋,文渊殿灯火通明,几个常侍都低眉敛目,见她来了,也噤声不动。洛晋精神并不好,脸色有些暗,朝陆暄摆了摆手:“陆爱卿免礼,今日叫你来,是问几件事。”

陆暄道:“臣知无不言。”

“怎么还带着甲呢,”洛晋似有若无地问道,“还有酒味?”

“臣……没想到要在此时面见陛下,”陆暄心里一紧,“方才去朋友家吃了饭,带甲是因临行前去墓林看望家父……”

“哪个朋友?朕可知道?”

陆暄觉得事情不对,怕连累到吕谦,正想着如何绕过他,竟听洛晋接道:“是吕谦和沈绎吧?陆爱卿虽多年在外,京中人脉却甚广啊。”

这回连傻子都听得出龙颜震怒了。陆暄即刻跪下:“吕将军只是看臣明日要离京……”

洛晋眯起眼,朝前探了探:“好,朕知道了。那陆爱卿你对朕说说,吕谦和沈绎负责的,是京城守卫的哪一块?”

吕谦控南,沈绎控西。

西?西郊?

陆暄心中如晴天霹雳,她缄口不言,终于知道了皇帝震怒的由来。洛晋似乎没指望她答话,只是接着道:“上次大理寺查兵部的事儿,也有些奇怪,温茂私扣军械,已经关押入牢了。陆爱卿知道,他扣的是哪儿的军械么?”

洛晋自问自答:“北月关的。”

陆暄猛地抬头,看见洛晋眼神里竟透着杀意:“他扣的是你的军械啊,陆爱卿。凡事不要太委屈自己了,少了四成,还怎么打仗呢?”

军械,人心。刚柔兼济。

酒,甲,宴,礼,敬先灵。过去的黄袍加身,也少不了这些。陆暄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闭环,每一件事,都在深化、证实洛晋的怀疑,她百口莫辩,也不知如何去辩。洛晋深深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透过她,似乎能看到那可惧的、陆家三代人的积威,和无处不在的盘丝与触手。

陆暄喉咙有些干:“臣不知军械之事。守卫边关的将士,他们更不懂这些,只知道火炮用完了便射箭,弓箭射完了就用刀,刀也断了,剩下的是命。就算命也没了,还有留给后人的勇气。陛下如此想法,他们会寒心的。”

林常侍闭了闭眼,狠狠心插嘴道:“陆将军,别说了。陛下在气头上……”

洛晋“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只见一侍卫匆匆跑来,低声道:“陛下,尚书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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