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裴叙微闭上眼沉吟片刻,“所以,她不是她。”
不再等陆清宴回应,他疾步把聒噪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暗夜森冷,他走在陌生的城池,像困兽跌跌撞撞,四处寻觅,找不到出口。
一直登上都护府的摘星楼,眼前才豁然开朗。
这是金威郡最高的一栋建筑,站在楼上可将城外苍凉的大漠尽收眼底。
漫漫沙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外,点点星光倾泻,光与影勾勒出流沙蜿蜒的轮廓。
寸草不生的小路上,依稀可见商旅们正迎着风沙缓缓而行,黄沙像巨兽的嘴巴将天地万物吞没,独余驼铃阵阵。
这样吃人的夜,和十年前他从楼兰的奴隶营中逃出来那夜一模一样。
那时的他瘦骨嶙峋,拖着被打断的腿,一边流浪沙漠躲藏追兵,一边发誓要杀光所有楼兰人。
直到,他饥渴难耐倒在黄沙中。
那个楼兰小姑娘救了他,将仅剩的二十滴水滴进了他嘴巴里。
她以肉身替他挡风沙。
她不知道,在她接近他的那一刻,裴叙原本是要摁倒她,饮血止渴的。
她那么笨,和精明的沈棠截然不同。
何况……
裴叙亲眼目送她赴死,亲手埋葬她的尸骨。
她就葬在关外这片黄沙深处,香魂永故。
他到底还痴心妄想什么呢?
裴叙嗤笑自嘲,取出腰间的羌笛反复摩挲着。
那羌笛已有些腐朽,但其上沙冬青花的雕纹却历久弥新,好像永不会凋零。
他执笛吹奏,九曲回肠之音绕梁而上,散落在金威郡每一个角落。
那般彻骨相思的曲调穿透黑夜,刺破云层。
直到翌日,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都护府的后巷里,阿原寻着乐声四处寻觅,“这不是《西洲曲》吗?姑娘最喜欢的曲子,谁与姑娘这般心有灵犀?”
“西北人会奏羌笛的数不胜数,哪里就心有灵犀了?”沈棠不以为意,拍了下阿原的后脑勺,“好生做事,休要胡思乱想。”
给裴叙送礼的事宜早不宜迟,沈棠昨晚熬了整宿,才准备好礼单。
又担心被外人看到,惹人诟病,伤了裴叙清誉,这才天不亮就抬着两口大箱子,低调前往都护府后门。
两人抵达都护府时,乐声已停,远远只瞧见一颀长的身影凭栏而立,有些落寞。
“裴将军!裴将军!这里!”沈棠站在楼下,遥遥与他招手。
裴叙居高临下,早就看到沈棠带着四个小厮鬼鬼祟祟从后巷走。
她来找他,想必不是什么好事,裴叙佯装没听到,转身要走。
陆清宴难得起得早,伸了个懒腰,拦住了裴叙的去路,“我说什么来着?这姑娘勇,用不了几天就会上门向你提亲。”
“什么提亲?”裴叙甩了个眼刀子。
陆清宴却十分笃定,指着楼下那两口镂空雕花的朱漆箱子,“这两口箱子可是沈姑娘一年前专门找木匠订做的,说是为将来夫婿准备的聘礼,此事金威郡百姓皆知。你倒是说说这两口箱子送进你都护府的门,是什么意思?”
陆清宴奉命调查沈棠,自然把她招赘婿攒聘礼的事摸排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这姑娘前脚刚表白,后脚就把聘礼送上门了。
还得这般热情似火的姑娘才能降服裴叙这头倔驴。
陆清宴颇为看好,拍了拍裴叙的肩膀,“人总要向前看嘛,你不可能一辈子孤身,我看这姑娘与你就十分……”
“人为什么一定要向前看?”
如果最美的风景都在身后,前方又有什么好值得驻足呢?
裴叙听着楼下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觉心烦意乱,匆匆下了阁楼。
后院的门敞开着。
沈棠的四个小厮登堂入室,将两口木箱放进了大堂中。
而沈棠正在院子里,给葡萄藤浇水,游刃有余,与在自己家无异。
裴叙与她……似乎并未熟到这种程度。
一股凛冽之气随朔风送来。
沈棠寻着风声望去,正与刚走下楼梯的裴叙四目相接。
沈棠察觉裴叙有些不悦,但来都来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裴将军可用过早膳了?”
“民女路过龙虎街,恰见烤馕铺开着,便随手带了些过来,裴将军且试试我们西北的特色?”沈棠将食盒递到了裴叙眼前。
裴叙视若无睹,凌厉的目光越过眼前女子,直接望向守卫,“谁开的门?”
这话虽是训斥守卫,但何尝不是驳了沈棠的面子?
话里话外,暗指不该放沈棠进门。
沈棠心底一沉,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但又不得不舔着脸勾出一抹僵硬的笑,“将军莫怪,民女感怀将军昨日解围之恩,故送些东西来,希望能为将军排忧解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抬出去吧!”裴叙厌恶极了这些蝇营狗苟的手段,也并不喜欢沈棠无缘无故的纠缠。
他扫了眼朱漆木箱,郑重其事道:“不管姑娘是何心意,裴某都无法接受。裴某府上的花草也自有人照料,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以后还是不相来往得好!”
裴叙向来对事对不人,也从不会因为眼前是女子就百般迁就。
当着后院众士兵的面,他把沈棠的颜面摔得粉碎。
连沈棠的小厮一时也无所适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投向沈棠的目光或是怜悯,或是调笑。
约摸心里都琢磨着沈棠刚下了李飞的榻,就迫不及待攀附裴叙,实在不知廉耻。
纵然沈棠见惯了风浪,接二连三的冲击,还是叫她尴尬地笑不出来。
此时,一串喜气洋洋的脚步声从回廊走来,打破了僵持的氛围。
府中刘管家捧着一张地图,猫着腰呈给了裴叙,“将军,西北十城的地图已经画好,金威郡户籍册预计今天晚上便能整理完全。”
刘管家说完这话,朝沈棠投去感激的眼神。
裴叙初来乍到,诸事繁杂,特命令管家整理西北概况,好尽快上手政事。
刘管家昨晚还道:西北边境人员混杂,地势奇特,需得半月才能整理完成。
怎的突然这么快就梳理好了?
刘管家看出裴叙的疑惑,躬身解释:“说起来多亏沈姑娘今早送来的资料书籍,沈姑娘对此地比属下熟悉得多,经她一点拨,这些事就好办多了。”
“书籍?”裴叙诧异拧起眉。
“对啊!沈姑娘没同将军说吗?”管家径直走进大堂,将两只木箱打开,里面堆满了书册。
“这些都是沈姑娘经商多年存积的金威郡资料,属下正没头绪呢,多亏沈姑娘雪中送炭。”管家再度朝沈棠拱了拱手,“姑娘细心,还把资料分门别类,罗列了目录,属下只需稍加整理,将军所需要的材料就都有了!”
裴叙眸光微滞,冷戾的眸中起了些许波澜。
他以为,沈棠送的是金银财宝。
而沈棠昨日的确思量着要将聘礼和酒楼折合后送给裴叙。
但她毕竟与裴叙没有过多的接触,贸然送金银,若是触了官家的逆鳞可就不好了。
沈棠思来想去,裴叙现在更需要的是迅速熟悉当地情况,所以才把这几年积累的资料都送了过来,解他燃眉之急。
此物更为实用,且无从挑剔。
可惜沈棠还没来得及道明来由,就被裴叙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沈棠艰涩地扯了扯嘴角,对着裴叙欠身,“是民女唐突了,不该贸然进都护府的。”
她盈盈一屈膝,衣袂上淡淡的兰花香袭来。
裴叙拳头抵着唇,窘迫地轻咳一声。
管家倒没发现主子的异样,摆了摆手,“姑娘哪里话,是陆大人开门请您进来的不是?”
裴叙余光扫了眼阁楼上的陆清宴,某人点头如捣蒜。
沈棠则吸了吸鼻子,微微哽咽,“将军府花草金贵,民女也不该不自量力去浇葡萄藤的。”
“哎,姑娘言重了,这不是我求你帮忙的吗?”
管家原本在院子里浇花木,见了沈棠送来的书册,茅塞顿开,便急着去书房补全地图。
沈棠瞧他树浇了一半,便顺手帮他做完了。
哪曾想被裴叙误会成喧宾夺主。
沈棠私心里厌恶此人不分青红皂白地甩脸色,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质问委屈有什么用?
官家身份矜贵,又不会拉下脸给她道歉。
倒不如表现得大度点,让裴叙愧疚。
沈棠只当事情没发生,将食盒转递给了管家,“将军想必还没用膳,劳烦您伺候吧,我就……”
她怯懦地瞥了眼裴叙,双眼似含着春水,盈盈欲坠,“我就不在此惹将军不高兴了。”
话音落,便颔首行礼,往都护府外走了。
食盒从裴叙眼前交递给了管家。
裴叙意外瞥见她手腕上的红痕,虽藏在半透明的茜纱衣袖之下,仍能看出伤势颇为严重。
这伤约莫是昨晚被那群宵小之辈拖行她留下的。
旧伤未愈,今早又被都护府冷嘲热讽……
裴叙面色越发窘然,负在身后的手摩挲着衣袖,“等等!”
待沈棠走到都护府的后门口,裴叙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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