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将军断案如神,民女万分敬仰!”
沈棠竖起了大拇指,眼神一飘,舌头个了滚岔开话题,“民女看看,这蛇、蛇似乎是……”
“阿拉善蝮。”后四个字,声音越来越小,只有裴叙能听到。
沈棠与他对视一眼,皆暗含深意。
阿拉善蝮是沙漠中的剧毒之蛇,一般不会生活在城镇中。
倒是楼兰奇人爱养此物做暗器。
章德明被蛇咬伤的位置如此巧合,就藏在被砸的伤口下,显然此蛇是受人指使的。
此事为何又牵扯到了楼兰人?
“确定是阿拉善蝮?”裴叙的表情严肃下来。
此事关系重大,沈棠不敢轻易下决断了,“看牙印像是,但必须解剖尸体看看是否毒入脏腑。”
“那就解剖。”裴叙没有丝毫犹豫,给身旁侍卫递了个眼神,示意将尸体搬运回都护府。
可这般无缘无故带走尸体,李氏当然不答应,撕心裂肺地咆哮,“今日谁要动我夫君尸体,我母子三人就死在此地!”
李氏带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堵在去都护府的路上,咿咿呀呀地哭着。
众人瞧着可怜,纷纷出言,“人都死了,裴大人还要损伤尸体!为一个女人不顾百姓,昏庸无能,我等不服!”
“我们不服!”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齐声示威。
声势浩大,响彻整个金威郡。
“看来此事最终是冲着你来的。”陆清宴走到裴叙身边,压低的声音溢出唇缝,“现在跟他们解释死者死因,不妥啊……”
此事还没查出始作俑者,贸然公开死者被阿拉善蝮咬死的事,容易打草惊蛇。
可一直和百姓对峙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那就……杀鸡儆猴。”裴叙漫不经心把玩着匕首,指腹划过刀锋。
忽地,匕首飞出,寒芒逼人,直袭人群中喊声最大的老者。
那骨瘦嶙峋的老人左胸腔瞬间被刺穿,人和刀一起被钉在十尺外的墙壁上,血自胸口喷涌而出,黄土墙面上血迹斑斑。
那老人如破布一般,耷拉在墙上,几无声息。
人群中响起尖叫声,同时又因目睹这血腥的一幕,缩着脖子后退,气焰削减了大半。
全程看着这一幕的沈棠嘴角微微抽搐。
这阎王杀人之前,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吗?
杀人不眨眼应如是。
沈棠脊背发寒,往后瑟缩了几步。
一只大掌抵在了她后背上。
“跟仵作回府,这里有我!”裴叙冷冽的声音落在沈棠头顶。
他与她并肩而站,但并不看她,一双鹰隼般的眼睥睨众生,直叫众人呼吸也不敢太大声。
沈棠听出他是想让她和仵作一起查明,章德明是否为阿拉善蝮所伤。
她欠了欠身,随着仵作一起走出人群。
侍卫分列两旁,为他们开了一条路,无人敢拦。
直到沈棠快步走出群众包围,一小贩掏出生鸡蛋扔向她,“杀人凶手,谁敢放她走?”
“你道如何?”裴叙也负手走进人群,周身威压扑面而来。
小贩举在半空中的手僵硬地悬着,支支吾吾道:“就、就算官家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杀害无辜老者,天、天理不容。”
裴叙路过小贩身边,眼中闪过一丝蔑然,径直向老者走去,拔出匕首。
血冒三尺,飞溅在裴叙半边脸上,血顺着下巴滴滴滑落。
血腥味并没让他有过多表情,一半阴沉,一半殷红的脸如杀神降世。
他扯开老者衣襟,露出其脖颈上灵蛇图腾,“楼兰奸细,如何算得无辜?”
裴叙漠然松开长指。
奄奄一息的老者顺着墙面滑落,苍白假发和假面掉落,正是一张壮汉的脸。
灵蛇乃番邦信奉的图腾,很显然此人是故意混在人群里,挑拨离间的。
杀奸细,无可厚非。
众人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裴叙自然而然占据上风,抬手示意,“先把李氏带回去,本官亲自审问。”
——
瓷罐砸在裴叙臂膀上的伤并不轻。
一行人回到都护府后,裴叙左臂已被血染透。
仵作那边的查验结果还未出,陆清宴便跟着裴叙去了偏厅,为裴叙处理伤口。
陆清宴是军师,也略懂医术,算是半个军医。
两人同坐在窗前的罗汉榻上,陆清宴帮他剪开衣服,只见肩胛骨上巴掌大的伤口血肉翻飞,腐肉中还裹着许多瓷器碎边。
陆清宴只得贴近他后背,一点点挑出来。
白色窗纸上,映出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贴近的身影。
陆清宴多少觉得有些诡异,轻嗤:“你说你要是找个媳妇,再不济纳个妾室,也不至于我来做等子事儿,实在有辱斯文。”
裴叙有些出神,并不理他。
只是有的碎瓷片深入皮下一指,连着神经,挑出来时难免疼痛,就是个哑巴,也难得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陆清宴瞧他鬓边青筋隐现,觉得稀奇:“没想到你裴叙也有英雄救美受伤的一日,我陆某人也算开了眼界了,想必沈姑娘日后对你更会死心塌地。”
裴叙神游天外没听到他说话,良久,自言自语:“又是阿拉善蝮,她也死于阿拉善蝮口中。”
“谁?沈姑娘?”陆清宴诧异望向裴叙,见他神情落寞,眸色晦暗不明。
这座冰山难得生出生而为人的情绪,那必然是因为她。
那个早逝的小青梅。
陆清宴小心翼翼道:“我记得你说过她为救你,被毒蛇咬伤?就是阿拉善蝮吗?”
“是。”裴叙浓密的长睫轻颤,强压下心底情绪。
那时候,他和她两个都不过十来岁的孩童,流走于大漠中。
意外撞破了楼兰以活人喂养毒蛇之秘辛。
那些楼兰武士要杀他们灭口,还放出饲养的阿拉善蝮蛇袭击他们。
她推了他一把,替他挡住了致命一击。
阿拉善蝮凶猛地盘踞在小姑娘脖颈上,吐着蛇信子。
粉白的脸渐渐变得乌黑、狰狞,像热烈的沙漠玫瑰被汲取了养分,肉眼可见地枯萎糜烂。
姑娘抽搐不已,口吐白沫,眼神中的光渐渐泯灭,“小奴隶,我好像、好像不能陪你走出去了……”
她很疼,很疼
……
“许是她在天有灵,助我寻得凶手行迹。”
裴叙此来金威郡,最大的意图便是找到杀害她的楼兰人。
他要把他们丢进蛇窟,让他们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么巧,阿拉善蝮就出现了!
“请仵作和沈姑娘过来!”裴叙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扣,手臂上青筋隐现。
另一边,仵作已经验完尸体,收拾残局。
沈棠帮不上什么忙了,先行出门呼吸了口新鲜空气。
阿原担忧主子,一直在走廊里等着。
见她满身血迹走出来,忙递了块湿毛巾过来,“幸得裴将军这次偏私于姑娘,给姑娘机会查清真相,若是换做李飞,定然直接把姑娘一刀砍了,息事宁人。”
“呸呸呸,什么晦气话?”沈棠嗔了眼阿原,“说起来,咱们才是无妄之灾,受裴叙所累。”
沈棠此时想通了,她杀章德明只是个引子。
设局之人实际是想污蔑裴叙纵下行凶,徇私舞弊。
毕竟,沈棠可没那么大面子,让养阿拉善蝮蛇的楼兰人出面。
“罢了,我去向裴将军禀报。”
此事不管针对谁,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通力合作,找出真相。
沈棠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刚走到偏房,正遇上刘管家来请。
刘管家掀了珠帘,示意她入内。
偏厅里亦是空落落的,无甚装饰,黑漆家具更显的光线昏暗。
裴叙和陆清宴坐与罗汉榻边,矮几上的花瓶里一枝沙冬青是屋里唯一的异色,虚掩着两人身影。
沈棠看不清晰,主动上前两步,行了个礼,“民女参见裴将军、陆大人。”
“姑娘别客气,咱们也算同甘共苦的战友了,你叫我清宴就行,至于他……”陆清宴拿药匙敲了敲裴叙的后背,“你叫他延之就好。”
延之乃裴叙的字。
沈棠万万不敢喊,惶恐地垂下了头,却见罗汉榻下丢弃着不少染血的碎瓷片。
她才想起裴叙替她挡了危险,又压低视线偷偷看向裴叙。
他赤着上身,肩膀上血肉模糊,挑出瓷片时,血顺着臂膀蜿蜒而流。
也就他是个习武之人,才能忍住不出声。
然沈棠呆愣的目光落在裴叙身上,叫人浑身不自在。
裴叙挺了挺脊背,往罗汉榻内侧挪了挪。
沈棠的目光也黏了过去,带着些许歉意,丝毫不避嫌。
裴叙还是第一次见这般不自觉的姑娘,清了清嗓子,提醒她:“你先回避。”
沈棠“哦”了一声,才回过神,转身退到屏风后。
中原男女之间,是不能互看身体的。
陆清宴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招手叫住了沈棠,“姑娘,这伤可是因你而起,你总不能让陆某人一直代劳伺候吧?”
“挑瓷片很累的。”陆清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将镊子和药罐递给沈棠,又对着裴叙使了个眼色,“大姑娘家都没你扭捏!你身上挂的是金子还是银子,旁人看不得?”
裴叙耳垂一烫,“你休要胡来!”
“我管你!”陆清宴都快累死了,起身将镊子和药罐交到沈棠手心,“把瓷片都挑出来,然后敷药膏就好。慢慢来,不着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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