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上疤痕

轿帘随着轿夫动作微微晃动,时而露出轿内一片青衫衣角。

孔肃坐在轿内,低头静静地望着躺在他腿上正昏睡过去的苏谨。

面色苍白,眼角红肿,轻蹙着眉,不知梦到了什么恶事。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温度微烫,是受凉发了热。

冰凉的指尖又从额心轻轻划过额角,堪堪定在她红肿的眼角边缘。

孔肃眼睫微颤。

轿子慢慢停在了孔府门前。

侍书走到前面掀起轿帘,“主子,到了。”

孔肃静了片刻,抬手抱起苏谨缓步进了门。

“备下热水,到药房抓一副治发热的药来。”

侍书垂眸应下,抬头就看见孔肃一路去往自己卧房的身影,不由暗惊。

主子的卧房连他都没进去过,这王爷头一回来便破例了。

侍书咂了咂嘴,随即转头离开。

月色惑人,时有风动,枯叶忽被卷上天去,忽又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卧房内燃起了烛火,映在墙壁上的人影微微晃动。

孔肃拿热水沾湿了帕子,缓步走到榻边,俯身轻轻擦拭着苏谨满是泪痕的脸颊。

细细端详着她灰白面容,他竟回想起河东那半月遍布他脑海中的娉婷笑靥。

笑弯了的圆眼睛泛着晶亮的水光,扬起的唇角似是盛着醉人的酒令人魂牵梦萦,心神不宁,方寸皆乱。

孔肃闭上眼。

他终究,还是陷了进去。

欲罢不能。

孔肃喂苏谨喝下药后,便坐在床榻边的藤木椅上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苏谨翻开被子下床弄出些声响,他这才睁开眼睛。

白日里尚书局事务颇多,夜里回来也只断断续续睡了一两个时辰,现下眼里泛着血丝,甚是疲倦。

“王爷感觉可好些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苏谨跟前抬手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苏谨顿在原地,昨夜哭红了的眼睛仍有些发肿,怏怏地看着他,没说话。

孔肃放下手,望着她眼睛道:“已退了热,没什么大碍了。”

“国师大人,”苏谨静静地看着他,启唇道:“听闻你医术过人,不知可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一种药,吃了便可使人忘记前尘往事,不再烦恼忧愁呢?”

孔肃未曾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她,隔了半晌,才淡声道:“人生皆苦,无方可解。王爷不妨试着坦诚面对,说不准便可转危为福,否极泰来。”

苏谨笑起来,“大人这话说的讨巧。想来也是凭借这玲珑心肠才能助我父皇夺得天下吧。只可惜,你们夺天下定乾坤的时候是否又想过那些无辜的人呢......”

她缓缓抬起手臂,将手腕内侧伸到他眼前。

前日的伤痕早已淡了许多,长出的新肉十分细嫩。

“大人送我祛除疤痕的药甚是有效,不知这心上的疤又如何平的下,去的掉呢?”

孔肃抬眼,陡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手掌恰好盖住了那道伤痕。

苏谨被他的动作惊住,想要抽手。

孔肃又紧了紧力道,眼眸深深地望着她,缓声开口:“臣无能,不能替王爷祛除心上的伤痕,但臣可以将它遮住,再还王爷一片赤胆真心。”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苏谨只忙着把手抽出来,虽听进了耳朵却不曾多想。

孔肃说罢便松了力道,苏谨连忙甩了甩手,“大人这话我听不懂。昨夜搭救之恩还是要多谢大人,我就不打扰大人更衣上朝了。”

话音未落,她拂袖而过,身影转瞬消失在门口。

**

苏谨与林翊出宫一夜未归,春和等人也不敢妄动,一大早就候在院子门口。

远远见着苏谨走近了,春和连忙迎上去。

问她去了哪里,苏谨不吭声,问林翊怎么没跟着她回来,苏谨也只是摇头。

回屋换了身衣裳,苏谨便去了庆德殿。

还没走到殿门口就听见了苏羡的笑声。

苏谨抹了把脸,面上立时又显露出往日的笑容,抬脚踏进了前殿。

苏羡正笑着,看见她进来的身影,连忙招手道:“谨儿来得正好,太子妃有了身孕,正好也来沾沾喜气。”

苏谨跪在殿下,执礼道:“父皇,儿臣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得了孙儿,苏羡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只道:“何事且说来听听。”

“不知父皇是否还记得,儿臣前些日子从河东归来,父皇曾允儿臣一个恩赏。今日儿臣有了想求之事,还望父皇恩准。”

苏羡随意问了句:“何事?”

苏谨抬起头,直视着他,“儿臣想搬出皇宫,另立府邸。”

这话一出,苏羡笑意微淡,对上她视线,又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儿臣已得父皇封号,虽未娶亲但按惯例也应离宫立府。且儿臣一心向武,无心朝事,只愿磨练武功辅佐父皇和太子兄长。”

静了片刻,苏羡终于点了头。

“朕今日高兴,便允了你。只是这宫外的吃穿用度可就比不上宫里了。”

苏谨再次跪拜行礼,“谢父皇恩准,儿臣吃得下苦,勿须父皇挂怀。”

回了院子,苏谨便张罗着收拾东西。

宫外的王府府宅她也早已选好了,就在安国公府的对过,隔了一条小巷子。

其实她早先就存了搬出宫的心思,只是惦念着自己这条小命,多在宫里待一日便多了层保障。

只是现下,真相已明,心愿也了。

她不想再去面对这些恩人,抑或是仇人。

出宫,辟一方小天地给自己,静静心也平平气。

她要活着,并且必须活着。

纵是无颜面对地下数十亡魂,她也要做这天下第一的镇国将军!

她要让世人知道——

这东皇还有萧氏未亡人在!

这萧氏还有她来光耀门楣!

“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苏谨没想到,苏辞得知消息竟这么快。

江婧这几天一直头晕胸闷,苏辞便着太医来看看,谁知一查竟已有了月余的身孕。他顿时说不上是喜是忧,只是见苏羡听了消息如此高兴便也渐渐松了心。这日刚要下朝,就听闻苏谨另立府邸的事,这才急慌慌赶了过来。

苏谨人还没迎到门口,就被苏辞一把拉住。

苏辞来得匆忙,朝服还未换下,那块她曾送他的玉佩挂在他腰间,随着他步伐来回晃动。

“为什么突然要搬出宫?宫里守卫森严,上朝还近......”

未待苏辞说完,苏谨淡笑着打断了他,“兄长,弟弟知道你挂心我,但是我近日做了许多梦,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搬出宫静静心。我出宫后便只想一心习武,有武功傍身,兄长不必担忧。”

苏辞知晓她身世,张了张口又多劝了几句,见苏谨心意已决,叹了口气也没再劝下去。

只握着她的手,又细细嘱咐道:“丫鬟小厮什么的多带上几个,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来告诉我,知道吗?”

苏谨笑着回握住他的手,“知道了,兄长放心。”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自搬离宫中,苏谨便去找了李参,从他那儿要来了几本兵书整日研习。

转眼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去集市上采买年货。

春和这日从外面回府,手里还拎着两个大红灯笼。

苏谨抱着暖炉坐在前院里,瞅见她,立时笑道:“买灯笼回来做什么?”

春和把手里的灯笼交给了身边的小厮,让他挂到王府门口,拍着手上的灰尘扭头对苏谨道:“快过年了,沾沾喜气呀。奴婢听说过年时门口挂红灯笼能保佑里面住的人一年平安顺遂。”

“你这小丫头哪里听来的话都信,”苏谨睨着她笑,“哪日被别人骗去也不知道。”

正这时,那个在门口挂灯笼的小厮又跑回来,手里拿着帖纸,递到苏谨身前。

“王爷,宫里的人送来了信。”

苏谨颇有些疑惑,隔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自离宫后,她上朝只当个样子,朝中之事皆不参与更是一概不知,谁又会在这年关底下给她送信呢?

缓缓打开,原来是宫中举办宴会的请帖。

春和站在一旁,眼睛不时往那纸上瞟,略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王爷,可是有林翊的消息了?”

苏谨那日在祠堂离开后,林翊便没了踪影,春和虽嘴上不说,但苏谨知道她日日都挂着,盼着林翊回来。

苏谨看完后将请帖又塞回了信封,朝春和慢声道:“是宫里的请帖,与林翊无关。”

春和听了,眸光瞬时灰暗下来,耷拉着头正要转身又被苏谨叫住。

“春和,别等了。林翊......不会回来了。”

他怎么可能会回来?

他又怎么敢回来?!

“王爷,奴婢知道您是为着奴婢好,”春和抬头又笑起来,如果忽略了她双眸中闪烁着的泪光的话,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热络活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奴婢相信,奴婢一定会等到他回来的。”

苏谨走到她面前,被暖炉薰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个人还在等着他的话,许是会回来的吧。”

终究,没有说出口。

让她心里存着个念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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