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随着轿夫动作微微晃动,时而露出轿内一片青衫衣角。
孔肃坐在轿内,低头静静地望着躺在他腿上正昏睡过去的苏谨。
面色苍白,眼角红肿,轻蹙着眉,不知梦到了什么恶事。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温度微烫,是受凉发了热。
冰凉的指尖又从额心轻轻划过额角,堪堪定在她红肿的眼角边缘。
孔肃眼睫微颤。
轿子慢慢停在了孔府门前。
侍书走到前面掀起轿帘,“主子,到了。”
孔肃静了片刻,抬手抱起苏谨缓步进了门。
“备下热水,到药房抓一副治发热的药来。”
侍书垂眸应下,抬头就看见孔肃一路去往自己卧房的身影,不由暗惊。
主子的卧房连他都没进去过,这王爷头一回来便破例了。
侍书咂了咂嘴,随即转头离开。
月色惑人,时有风动,枯叶忽被卷上天去,忽又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卧房内燃起了烛火,映在墙壁上的人影微微晃动。
孔肃拿热水沾湿了帕子,缓步走到榻边,俯身轻轻擦拭着苏谨满是泪痕的脸颊。
细细端详着她灰白面容,他竟回想起河东那半月遍布他脑海中的娉婷笑靥。
笑弯了的圆眼睛泛着晶亮的水光,扬起的唇角似是盛着醉人的酒令人魂牵梦萦,心神不宁,方寸皆乱。
孔肃闭上眼。
他终究,还是陷了进去。
欲罢不能。
孔肃喂苏谨喝下药后,便坐在床榻边的藤木椅上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苏谨翻开被子下床弄出些声响,他这才睁开眼睛。
白日里尚书局事务颇多,夜里回来也只断断续续睡了一两个时辰,现下眼里泛着血丝,甚是疲倦。
“王爷感觉可好些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苏谨跟前抬手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苏谨顿在原地,昨夜哭红了的眼睛仍有些发肿,怏怏地看着他,没说话。
孔肃放下手,望着她眼睛道:“已退了热,没什么大碍了。”
“国师大人,”苏谨静静地看着他,启唇道:“听闻你医术过人,不知可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一种药,吃了便可使人忘记前尘往事,不再烦恼忧愁呢?”
孔肃未曾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她,隔了半晌,才淡声道:“人生皆苦,无方可解。王爷不妨试着坦诚面对,说不准便可转危为福,否极泰来。”
苏谨笑起来,“大人这话说的讨巧。想来也是凭借这玲珑心肠才能助我父皇夺得天下吧。只可惜,你们夺天下定乾坤的时候是否又想过那些无辜的人呢......”
她缓缓抬起手臂,将手腕内侧伸到他眼前。
前日的伤痕早已淡了许多,长出的新肉十分细嫩。
“大人送我祛除疤痕的药甚是有效,不知这心上的疤又如何平的下,去的掉呢?”
孔肃抬眼,陡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手掌恰好盖住了那道伤痕。
苏谨被他的动作惊住,想要抽手。
孔肃又紧了紧力道,眼眸深深地望着她,缓声开口:“臣无能,不能替王爷祛除心上的伤痕,但臣可以将它遮住,再还王爷一片赤胆真心。”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苏谨只忙着把手抽出来,虽听进了耳朵却不曾多想。
孔肃说罢便松了力道,苏谨连忙甩了甩手,“大人这话我听不懂。昨夜搭救之恩还是要多谢大人,我就不打扰大人更衣上朝了。”
话音未落,她拂袖而过,身影转瞬消失在门口。
**
苏谨与林翊出宫一夜未归,春和等人也不敢妄动,一大早就候在院子门口。
远远见着苏谨走近了,春和连忙迎上去。
问她去了哪里,苏谨不吭声,问林翊怎么没跟着她回来,苏谨也只是摇头。
回屋换了身衣裳,苏谨便去了庆德殿。
还没走到殿门口就听见了苏羡的笑声。
苏谨抹了把脸,面上立时又显露出往日的笑容,抬脚踏进了前殿。
苏羡正笑着,看见她进来的身影,连忙招手道:“谨儿来得正好,太子妃有了身孕,正好也来沾沾喜气。”
苏谨跪在殿下,执礼道:“父皇,儿臣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得了孙儿,苏羡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只道:“何事且说来听听。”
“不知父皇是否还记得,儿臣前些日子从河东归来,父皇曾允儿臣一个恩赏。今日儿臣有了想求之事,还望父皇恩准。”
苏羡随意问了句:“何事?”
苏谨抬起头,直视着他,“儿臣想搬出皇宫,另立府邸。”
这话一出,苏羡笑意微淡,对上她视线,又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儿臣已得父皇封号,虽未娶亲但按惯例也应离宫立府。且儿臣一心向武,无心朝事,只愿磨练武功辅佐父皇和太子兄长。”
静了片刻,苏羡终于点了头。
“朕今日高兴,便允了你。只是这宫外的吃穿用度可就比不上宫里了。”
苏谨再次跪拜行礼,“谢父皇恩准,儿臣吃得下苦,勿须父皇挂怀。”
回了院子,苏谨便张罗着收拾东西。
宫外的王府府宅她也早已选好了,就在安国公府的对过,隔了一条小巷子。
其实她早先就存了搬出宫的心思,只是惦念着自己这条小命,多在宫里待一日便多了层保障。
只是现下,真相已明,心愿也了。
她不想再去面对这些恩人,抑或是仇人。
出宫,辟一方小天地给自己,静静心也平平气。
她要活着,并且必须活着。
纵是无颜面对地下数十亡魂,她也要做这天下第一的镇国将军!
她要让世人知道——
这东皇还有萧氏未亡人在!
这萧氏还有她来光耀门楣!
“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苏谨没想到,苏辞得知消息竟这么快。
江婧这几天一直头晕胸闷,苏辞便着太医来看看,谁知一查竟已有了月余的身孕。他顿时说不上是喜是忧,只是见苏羡听了消息如此高兴便也渐渐松了心。这日刚要下朝,就听闻苏谨另立府邸的事,这才急慌慌赶了过来。
苏谨人还没迎到门口,就被苏辞一把拉住。
苏辞来得匆忙,朝服还未换下,那块她曾送他的玉佩挂在他腰间,随着他步伐来回晃动。
“为什么突然要搬出宫?宫里守卫森严,上朝还近......”
未待苏辞说完,苏谨淡笑着打断了他,“兄长,弟弟知道你挂心我,但是我近日做了许多梦,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搬出宫静静心。我出宫后便只想一心习武,有武功傍身,兄长不必担忧。”
苏辞知晓她身世,张了张口又多劝了几句,见苏谨心意已决,叹了口气也没再劝下去。
只握着她的手,又细细嘱咐道:“丫鬟小厮什么的多带上几个,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来告诉我,知道吗?”
苏谨笑着回握住他的手,“知道了,兄长放心。”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自搬离宫中,苏谨便去找了李参,从他那儿要来了几本兵书整日研习。
转眼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去集市上采买年货。
春和这日从外面回府,手里还拎着两个大红灯笼。
苏谨抱着暖炉坐在前院里,瞅见她,立时笑道:“买灯笼回来做什么?”
春和把手里的灯笼交给了身边的小厮,让他挂到王府门口,拍着手上的灰尘扭头对苏谨道:“快过年了,沾沾喜气呀。奴婢听说过年时门口挂红灯笼能保佑里面住的人一年平安顺遂。”
“你这小丫头哪里听来的话都信,”苏谨睨着她笑,“哪日被别人骗去也不知道。”
正这时,那个在门口挂灯笼的小厮又跑回来,手里拿着帖纸,递到苏谨身前。
“王爷,宫里的人送来了信。”
苏谨颇有些疑惑,隔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自离宫后,她上朝只当个样子,朝中之事皆不参与更是一概不知,谁又会在这年关底下给她送信呢?
缓缓打开,原来是宫中举办宴会的请帖。
春和站在一旁,眼睛不时往那纸上瞟,略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王爷,可是有林翊的消息了?”
苏谨那日在祠堂离开后,林翊便没了踪影,春和虽嘴上不说,但苏谨知道她日日都挂着,盼着林翊回来。
苏谨看完后将请帖又塞回了信封,朝春和慢声道:“是宫里的请帖,与林翊无关。”
春和听了,眸光瞬时灰暗下来,耷拉着头正要转身又被苏谨叫住。
“春和,别等了。林翊......不会回来了。”
他怎么可能会回来?
他又怎么敢回来?!
“王爷,奴婢知道您是为着奴婢好,”春和抬头又笑起来,如果忽略了她双眸中闪烁着的泪光的话,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热络活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奴婢相信,奴婢一定会等到他回来的。”
苏谨走到她面前,被暖炉薰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个人还在等着他的话,许是会回来的吧。”
终究,没有说出口。
让她心里存着个念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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