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她已经断气了。” 庄谷耷拉着脑袋,声音也低低的,表情里带着几分过意不去。
方以岚沉默良久,才缓缓出声吩咐:“用草席把人裹了,带到城边那块荒地,葬了吧。”
而那昏死过去的男孩,被几人小心地扶到街边。方以岚向庄谷使了个眼色,庄谷无奈,却也只能依言从怀中掏出几人仅有的一瓶药丸。
他捏住男孩的脸颊,将药丸送进口中,轻拍他的背令其咽下。
方以岚拜托街边几位热心的百姓帮忙照看,便带着几人快步迈向深巷。
身影转瞬之间,隐没在曲折的深巷里,没了踪迹。
夜幕降临,城中那零星的几处灯火,也渐次黯淡下来。
唯有温府上依旧灯火通明,时不时能听见,肆意张狂的笑声从府宅里传出。
极尽奢华的厅堂里,温万书腆着肥圆的肚子,侧躺在软榻之上,双目轻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厅中央的空地上,身姿婀娜的伶人们,舞步轻盈激起裙摆,唱腔婉转悠扬。
无人注意,几个身影从府邸后墙上疾掠而过。
温万书喝得酩酊大醉,脚步踉跄地朝着卧房方向踱步而去。
骤然间,一阵凛冽的冷风迎面吹拂而来。
长廊里摇曳的烛光触及这阴风,竟齐刷刷地熄灭了,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原本混沌的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一滞,温万书酒意也瞬间散去了几分。
身后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他猛地转身看见一抹诡谲的白色身影,如墨的长发肆意垂落在面前,严严实实地将五官遮盖住。
温万书使劲揉搓着双眼,试图驱散眼前这诡异的景象,是不是自己醉酒后的幻象。
可不论他怎么擦拭眼帘,鬼魅般的身影还在朝他步步紧逼。他的心跳陡然加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沁出,顺着脸颊滑落。
眼看那怪影就要飘到自己面前,温万书如梦初醒,一把提起衣袍,不要命似的往前狂奔。
黑影却如影随形,阴森的气息如蛇信般,似有若无地在他耳畔缭绕,凉意直窜心底。
好不容易冲进卧房,温万书借着自己那臃肿的身躯将房门死死抵住,大口喘着粗气。
一阵凄冷幽怨的女音诡异地从屋内乍响。
“温...万…书,你害得我好苦...阴曹地府这般冷,不如你下来陪我。”
温万书吓得屁滚尿流地倒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打着哆嗦,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是谁,我与你无缘无仇,为何要这般吓我。”
那森冷的嗓音再次回荡在屋内,“我因你而死,你强抢余粮,我便惨死于你麾下衙役的利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哪怕是让我魂飞魄散,做那厉鬼也要取你性命,”
“不要!!啊!!” 温万书惊恐到了极点,双眼圆睁,额头上青筋暴突,冷汗将他的衣衫浸透,整个人好似刚从水中打捞出来一般。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在极度的惊吓之下,两眼一翻,竟然昏死过去。
庄谷几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不屑地瞥了眼躺在地上昏厥的温万书。
方以岚掀开头发,从腰间掏出匕首,动作干脆手起刀落,吓得一旁的庄谷浑身一哆嗦,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好在方以岚只是将温万书那一头乱发割去。
原本就满脸横肉的温万书,此刻脑袋上的头发参差不齐,像被野狗啃咬过一般,模样滑稽可笑,与他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丑恶嘴脸甚是般配。
*
他们几人悄无声息地从府里溜出来,潜回市井巷陌。
便瞧见一位妆容明艳的歌妓,身着一袭绮罗长裙,正领着自家丫鬟,把从知州戏宴上撤下来没怎么被动过的菜肴,分发给周遭的百姓。
歌妓身旁的丫鬟率先察觉到方以岚一行人,目光瞬间锐利起来。歌妓似有所感,一边轻咳一边侧目望来。
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只是一怔,随后漾起一抹温和笑意,点头向他们几人示意,便又将注意力转回手头之事。
“将军,那个丫鬟应当会武功。” 庄谷小声禀告。
方以岚也留意到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那两人身上,轻声吩咐:“先别贸然行动,她们应该不会无端生事。”
歌妓分发完食物,没有多作停留,带着丫鬟登上了街边候着的马车。
车身渐远,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呸”的一声,把嘴里啃剩的骨头狠狠吐到地上,不偏不倚,正巧砸在路边的野狗身上。
那野狗正专心啃食着地上的食物残渣,冷不防被飞来的骨头击中,惊得毛发倒竖,狂吠不止。
男子撇着嘴,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不就是个卖唱的妓子嘛,还学着那些官家小姐的派头,发点吃食就指望别人能高看她一眼?也不瞅瞅自己什么身份。”
“吃人嘴短,狗都懂的道理,有的人哪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也堵不住那张只会喷粪的烂嘴。” 方以岚从腰间解下布袋,仰头猛灌一口,冷笑出声。
“你!”那糙汉显然没料到,竟有人敢当面呛声。脖子一梗,下意识地就想发作,他环视一圈,却看见周围一道道谴责,嫌弃的眼光。
再瞧着方以岚一脸冷厉,感知到这人不太好惹,只好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一声不吭地转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
不知缘何,这几日宁邱的衙役们竟都收敛了行径,不再胡作非为了。
坊间传言,说是知州患了重病,卧床不起,无力再管束事务。
百姓听闻则是松下一口气,又能在这艰难时世中暂且偷安,喘息片刻了。
只是不知这短暂的平静又能维系几时。
果真好景不长,仅仅过去三日,温万书便挺着他那肥大的肚子走到街上,头顶带着高帽,也难以遮掩头顶蓬乱如草的发丝。
他领着一群衙役,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我倒要瞧瞧,究竟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本知州头上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被我抓到,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们更是如恶犬一般,但凡瞧见有披散着长发之人,便不由分说地冲将上去,抡起拳头将人一顿狠揍,行径极为野蛮粗暴。
街道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温万书见怪不怪,哂笑一声:“哼!若有人揭发举报,帮本知州将人捉拿归案,便开恩赏他一袋粟米。”
那日被方以岚怼得哑口无言的粗衣男子,趁着四下里无人留意,贼头贼脑地钻进温府里。
哪里知道这一切都被在知州宅邸前,盯梢的庄谷瞧得一清二楚。
方以岚接到消息立刻领着几人改换潜藏的位置。
狭窄悠长的巷子里蓦地闪出一道身影,正是先前那歌妓身旁的丫鬟。
她目光扫过几人,对着为首的方以岚冷冷开口:“不想被官兵逮住,就跟我来。”
方以岚眉头紧锁,听着后方渐渐清晰的官兵脚步声,来不及再思索,还是带着手下跟上了丫鬟的脚步。
怡红楼内,暖香甜腻,绫罗华纱层层叠叠垂挂于梁上。
桌案前一个女子背影,正被断断续续的咳嗽所扰,肩头轻耸,手帕掩着口鼻,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一般。
方以岚双手抱拳,朗声招呼道:“多谢姑娘收留,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闻声,女子回过头,袅袅婷婷地起身作礼:“咳咳,将军唤我初蝶便好。”
她话音未落,“噌”的几声,刀鞘已然抽出半截,方以岚身后几人手中寒光乍现。
初蝶身侧那丫鬟脚下一个箭步,稳稳挡在她身前,右手顺势抽出腰间短刀,直指来人,眼神中满是戒备。
“初蝶姑娘又是如何发现我们的?”方以岚讶然于初蝶的聪慧,微微抬手,示意身后几人收起兵刃。
眼前的初蝶气质卓然,没有一星半点的俗媚之态,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做派在她看来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寻云,不得无礼。”初蝶轻声呵斥丫鬟,随后浅笑着看向方以岚,娓娓道来。
“如今天下不太平,百姓横死街头,早已见怪不怪。这宁邱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们几位生面孔太过惹眼,还帮百姓收尸埋葬,自是不可能来自西翎,只能是从瑞宁那边悄悄潜入的人了。”
她抬眸打量着方以岚的眉眼,似是看到了什么故人,眸子一弯。“早就听闻瑞宁的方家军为首者是一位奇女子。几日前就已派兵宁邱围得水泄不通,但大军却迟迟未发,倒也不太难猜呢。”
“初蝶姑娘聪慧过人。”方以岚扬眉夸赞道。
秋风裹挟着凉意,穿过雕花窗棂,轻抚而来。
剧烈的咳嗽声不受控制地再次响起,声声急促。
“小姐!”寻云快步走到窗前,猛然关上,“大夫早就叮嘱过,入秋之后不可开窗吹风。”又疾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温茶递给初蝶。
初蝶却是不甚在意地笑着摇头,又看向方以岚,面上露出几分恳切:“将军,实不相瞒,我这些时日一直留意着您,是因心有所求。”
“初蝶疾劳已久,自知时日无多,只是这从小相伴的妹妹放心不下。她亦有功夫傍身,想来也能辅佐一二。” 说完便拉着寻云,作势便要朝着方以岚下跪。
方以岚赶忙拦住初蝶,寻云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小姐,您这是何意!我怎会和您分开?”
初蝶泪光盈盈,口中所言却毫无圜商量的余地:“寻云,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血海深仇不可忘,待来日上香祭告之时,不负所托,九泉之下我便也能瞑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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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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