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初,京城下了场暴雪,城门关了三日,至雪停才开。
天寒地冻,出入城门的人不多,偶尔有出城砍伐和进城卖炭的,担着担子、推着车,验过文书就走,没有一刻停留。
除了一人外。
此刻,守门士兵的手有点抖,他手上这份文书破烂不堪,上面染了血污、泥污,字迹难以辨认,可每认出一个字,士兵心中的震惊便增加一分,心里越发酸涩,直到泣不成声。
“韩将军!”士兵扑腾一声跪了下去,三尺男儿,在雪地里哭的肝肠寸断。
一只手颤巍巍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只手的寒意,对面这人,难道是从冰窟里爬出来的吗?
年轻的士兵控制不住地哽咽,张嘴喘着气,雾气模糊了通红的眼睛,模糊了冰天雪地,却让眼前之人的面容却愈发真切了。
他满身破烂,瘸了一条腿,左臂断掉,手肘处跟木杖缠在一起,支撑着半边身体,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已经冻烂。
士兵心里再一次被刺痛,赶忙起身,扶住对方,道,“将军现在是要去哪?皇宫?还是将军府上?”
那人干枯发裂的唇艰难地分开,哑着声音问道,“将军府,还在么?”
士兵拼命点头,迎上了那双寒露般的眸子,那眸光闪烁了一瞬,垂着眼睑,问士兵,“夫人……她还活着么?”
“活着!”
一声凄厉的笑如破冰般裂开,喑哑、凄切,不忍卒听。
梧桐枝上,老鸦拍着翅膀飞开,抖落一阵雪花。
士兵猛地吸入一阵冷气,心里愈发难受,后半句话哽在喉间,不知该不该说。
将军,您的夫人,的确还活着,只是在您生死未卜的时候,改嫁给了尹侯爷,对,就是指控您通敌叛国的那个侯爷尹哲。
士兵失神了一瞬,将军却已经走上街头,拄着木杖,一步步向前,嘴里喃喃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
韩将军从北边归来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七年前,他出兵北征,却遭手下背叛,先后落入匈奴人、突厥人手中,辗转关押数年,拼尽全力才逃回来。
在他受尽折磨、宁死不降的时候,朝廷却在指控他通敌叛国。
罪名一旦成立,将军府上一家老小都将死无全尸。
好在朝廷这边最后松了口,没有着急定罪,一年后,匈奴人那边传来消息,说韩将军被俘期间反杀了前来劝降的单于,逃出了匈奴营,朝廷这才相信了他的清白。
皇帝在震惊之余,派了一队兵马北上去寻找韩将军,回来时却被告知韩将军的死讯。
六年后,韩将军自己支着木杖、一瘸一拐回来了,可想而知,朝廷与百姓当作何反应。
深院中,苏锦儿对此事一无所知,隔着月门,正在看隔壁院子里乔哥儿舞剑。
乔哥儿乃尹侯爷长子,今年九岁,握剑两年,已经会耍出一套流利的剑法,只是脾气不怎么好,最后的收招变成放招,利剑飞出,咚地扎在苏锦儿身旁的梅花树下!
梅花和雪簌簌而落,没吓着苏锦儿,倒把旁边的奴仆吓坏了。
乔哥儿的贴身小厮忙跑来道歉,说乔哥儿剑法不稳,容易伤人,姨娘小心一些,下次乔哥儿练剑时,没事不要凑过来看。
话还没说完,苏锦儿已经走了。
跟猫一样悄无声息。
小厮心里腹诽,乔哥儿的脾气是坏,苏锦儿的脾气则是怪。
嫁来尹侯府快七年了,至今没有所出,还成天摆着一张臭脸,若不是那张脸长得实在好看,谁愿意娶这样的人?
晦气!
又想到京城最近盛传的那桩事,不禁轻蔑冷笑。
当夜,尹哲来她屋里,带了壶酒,指尖夹了两只银杯。
苏锦儿垂足坐于床榻上,低着头,烛火映着一双黑亮的眸子,垂眸时眼尾微勾着,温婉乖巧,抬眸时桃花灿灿,勾人心魂。
无论是年少时于人群中初见,还是在闺房里拥之入怀,这女人都值得他魂牵梦绕一辈子。
他放下酒壶,将苏锦儿揽在怀里,温声说,“锦儿,尹某待你如何?”
“好。”
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个字,毫无诚意,敷衍至极。
尹哲脸色一沉,柔情全无,捏着她脖子,微用力,寒声道,“比韩将军如何?”
苏锦儿喘了口气,道,“我在这是妾,在那儿是妻,妾怎么能跟妻比?”
尹哲额上青筋暴露,手里猛地用力,咯噔一声,一股铁锈味在苏锦儿嘴里漫开。
苏锦儿近乎窒息昏死,喉咙错位,疼痛难忍,直到尹哲松手推开她,一股气流猛地灌入喉咙,她这才缓过劲来,涨红了脸,猛地咳嗽。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犟?”尹哲拿热酒浇她的脸,将壶嘴塞入她口中,烈酒碰到伤口,疼得她浑身抽筋。
“当初嫁给我,是你心甘情愿的,现在怎么就不肯跟我好了,你心里还在想他,是不是啊?”尹哲扔了酒壶,开始撕她的衣裳。
苏锦儿好不容易能说话了,忍着疼,吐出一句,“你跟将军,能比吗?”
啪——
猛地一巴掌打下去,苏锦儿头昏眼花,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还带着蔑笑。
尹哲败了兴,将房间里东西狠狠一砸,拎起苏锦儿,道,“韩望回来了,你知道吗?”
苏锦儿微微垂眸,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惊讶。
反倒是尹哲目眦欲裂,将人狠狠一摔,道,“是谁告诉你的!”
“猜的。”苏锦儿有气无力,一个字不想多说。
尹哲将人狠狠蹂.躏,几次三番差点将她弄死,整个屋子都快散架了,终于听到苏锦儿求饶,这才作罢,夺门而出。
苏锦儿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阖上眼。
她巴不得死,早点从这世间解脱。
万念俱灰之际,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将军的脸庞。
她动摇了——心想,此生若是还能再见将军一面、即便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所经历的这些苦难,是不是都值得了?
于是她求饶了。
*
三日后,尹哲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将苏锦儿送走。
马车在侧门口备着,苏锦儿被几个粗使奴才从屋里赶出来,只带了两身衣裳。
一路遇到的下人的不多,很少有人投来在意的目光。
苏锦儿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你去哪?”
乔哥儿一只手背在身后,站在不远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苏姨娘这是要去白云观,侯爷安排的。”一个老婆子替她回答。
乔哥儿表情淡淡,看上去一点也不稀奇,他走过来,交给苏锦儿一样布包着的东西,道,“吃的,路上备用。”
苏锦儿摸了一下,是把匕首,倏然,看向乔哥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老婆子替她道了谢,催人赶紧出发。
马车匆忙离开侯府,穿过集市,驶出城门,在城郊一处山林里停下。
笃笃——
车窗被敲响,示意里面的人可以下车。
苏锦儿握紧匕首,纹丝未动。
嘎吱一声——
有人踏上马车,车帘被掀开,一道黑影钻了进来,带着浓烈的酒味和中年男人身上的油腻气息——
苏锦儿一刀刺出,扎中那人下巴,费力蹬了一脚,将人从马车上踢了下去,然后踩着那肥胖的身躯,骑上马背,挥动匕首,将马匹与车架之间的连接斩断!
“驾——”苏锦儿一拍马背。
棕色老马兴奋起来,奋力冲了出去。
苏锦儿动作极快,马儿冲出去许久,周遭的人才反应过来,十来个蒙面男子,举着刀追了上去!
倏地一声!
身后有人放箭!
苏锦儿冲入一处林子里,一夹马腹,突然整个人跌入空中,摔下马背!
紧接着头发被揪住,被猛地往树上撞!
她握紧匕首,趁着能翻身的机会往那人脖子上割去!
刺啦一声,匕首割开了面巾,在对方脸上划下一道口子。
苏锦儿认出了那张脸!
是乔哥儿的生母、常乐公主的下属!
原以为是侯爷想害她,没想到竟是常乐公主?
可不是吗?她这些年住在侯府,最堵心的可不正是常乐公主吗?
咚——
猛地一拳砸在脸上,苏锦儿失去了意识……
时间仿佛永远停止了流动,每一刻漫长的如同一生,苏锦儿昏醒过来,面前依然是那张被刀割伤的脸,眼里充斥着贪婪的兽.欲。
周围不止一个人,有人看,有人说笑,还有人为了顺序争斗起来。
苏锦儿脑海中一片空白,浑身仿佛被碾碎,被一寸寸剁成肉酱,相比而言,尹哲的暴行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她一次次昏过去又醒来,漫长的如同经历了一次次转世又投胎,直到她听到一声战马嘶鸣,金枪捅入别人胸膛,鲜血在残雪上溅开,那一瞬,她仿佛回到了过去——
当年,将军从胡人手里将她救走,也是骑着战马,威风凛凛。
许是老天爷仁慈,让她最痛苦的时候,想起了毕生最幸福的时光。
她艰难地爬坐起来,浑身碎骨一般的疼。
筋骨疼,皮肉疼,呼吸疼,倘若是断去了肢体,或许还能减少几分疼痛,只可惜,全身肢体都还在,还在这地狱般的世间遭罪。
苏锦儿动了动手指,慢腾腾拉好衣服,冷静地非比寻常,仿佛她活着,就是来经历世间诸般苦楚的。
扪心自问,若这可悲的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留念,必然只有将军了。
尹哲说了,韩将军回京了。
她想象中,将军回来,必然是率着出生入死的将士,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受天子册封,受百姓瞻仰,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他是天上云,风光霁月,自己只是一滩烂泥,腐朽发臭。即便如此,烂泥也渴望着能于黯淡无光的泥棹里,窥见天上那一抹耀眼的云彩。
眼眶里溢着血,周围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看到马蹄逼近,一个人几乎是从马背上跪了下来,扑倒在她身边——
苏锦儿用力眨掉眼眶里的血水,这才看清来人的面目。
剑眉星目,俊朗无俦,竟是将军的脸!
苏锦儿如遭五雷轰顶!
不!
她幻想过无数次和将军的重逢,但绝不是这种情景下!
现在的她,要多不堪有多不堪,要多丑陋有多丑陋,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让将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这比凌迟处死还要痛苦!
他不该拥抱这样的厉鬼!
苏锦儿使出浑身上下最后一点力气,挣开将军,一头栽向旁边那把刺目的尖刃上——
热血流淌而出,苏锦儿被抱着翻了个身,呼出最后一口气。
她瞪大双眼,这才真正看清楚将军的模样——他在流泪,满身都是伤,左臂断了,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正发着抖,轻抚她的脸庞……
怎么会这样?
老天跟她开什么玩笑?
她的将军,威风飒爽,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这让她……连做鬼都不心安!
苏锦儿吐出一口血,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黄昏的树林,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簌簌晚风吹过,苍茫天地间,万物同悲。
*
当夜,韩望埋葬完苏锦儿,单枪匹马闯进了尹侯府!
常乐公主半夜吓醒,听说府上来了刺客,点名要杀她和尹侯爷,仓惶躲避,竟被流矢刺伤,尖叫着逃窜——
韩望骑在马上,长.枪一挑,一颗人头飞落,他双眼红得滴血,如恶魔一般咆哮:
“尹哲!老子今天拿你的命血祭我亡妻!”
尹哲被吓得腿软,匆忙调动府兵,箭矢如雨般射出,竟丝毫阻止不了韩望的行动!
他横枪一扫,清出道路,翻身下马,枪头一再逼近尹哲的喉间!
“不!锦儿非我所害!”尹哲跌坐在地,一再求饶,突然他看见了什么,指着韩望身后,一口咬定:“是那妇人!定是那妇人所害!”
韩望猛地回首——
常乐公主吓得脸色惨白,尹哲忙趁此机会逃跑。
正值此时,韩望的弟弟韩宵从将军府带着人马匆匆赶至,一眼看见韩望满身是血,便马上带着人冲上去,将韩望架住——
韩望再怎么疯也没有对亲弟弟下手,长.枪脱手,刺中尹哲的裤.裆,怒吼:“恶事做尽,必遭报应!尹哲!常乐!我韩望这辈子、下辈子,化作鬼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日日夜夜折磨你们!看着你们不得好死!”
韩宵用尽全身力气,抱紧韩望,生拉硬拽,才将人带回将军府。
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皮肉开裂,内脏溢出,失血过多,不及天亮,便已气绝。
死前嘱咐韩宵将其与原配苏锦儿葬在一块,于向阳坡上,一同看日升日落。
尹侯府上,尹哲与常乐反目成仇,夫妻两人日日夜夜争斗不休,一个闭门不出,听到将军的名字恨不得躲起来,一个疯疯癫癫,早早地白了头,再后来,尹哲发疯将常乐凌.虐至死,自己也犯了病,躺在床上浑身溃烂流脓,咒骂了三天三夜才死。
而这一切,仅仅是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情。
***
久违的光线刺痛了眼睛,苏锦儿抬手遮了遮。
手腕被绑在一块,浑身的伤痛却已经消失不见,身体仿佛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初春的气息,烧秸秆的烟味和青草的芳香一并钻入鼻孔,像是全身穴位被轮番扎了一遍,体内的血液开始苏醒过来……
环顾四周,她待在一个帐篷里,身边有个哭鼻子的小丫头,和她死去的侍女映月长得一模一样!
苏锦儿惊讶之余,三下两除二将手里的绳子给挣开了,拨开帐帘往外看,两个胡人在门口把守,近处还有两顶帐篷,七八个胡人正在生火烤肉,正商量着一会儿怎么享用刚抓来的小姑娘。
这是她十七岁那年经历的事,那年她同妹妹苏沁去母舅家探亲,回来时遭到一伙胡人袭击,其他人都逃了回去,只她和映月被胡人掠走。
那一次,正是将军骑着战马来救她,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她平安回京。
不久后,两人便订了亲。
年少时苏锦儿不懂,以为将军也对她一见钟情,所以下决心娶她。
多年后才知道那是为了她的声誉,名门闺女被胡人掳走,传出去她今后该怎么嫁人?
将军的好心,成全了苏锦儿的一生,却没给她完整的幸福。
城外树林里发生的事,成为了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但倘若,重来一世,苏锦儿宁可不与将军走一条道。
她背负血海深仇而来,要将上辈子害惨了她、害惨了将军府的人,赶尽杀绝!
苏锦儿给映月解开绳子,轻声安抚她,准备趁着看守的胡人不备,想办法偷袭他们。
刺啦——
帘外刀光一闪!
只听得连续两声血浆爆裂的声音,眼前突然一红,血如瀑布染红了帘帐,两具胡人的尸体应声倒下!
帘内,苏锦儿和映月呆若木鸡!
下一瞬,一道笔挺的身影扛着刀闯了进来。
韩望,她的将军,此时此刻根本不像一位将军,吊儿郎当,痞里痞气,一只手扛着刀,另一只手上拿着鸡腿,金黄的脆皮,上面冒着热气——
看样子是从胡人那里抢来的。
苏锦儿呆呆地看他。
将军若有所思,伸出鸡腿,问苏锦儿,“要吗?”
双重生~
除了开头虐,后面保证甜甜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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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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