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祸起

地上的积水褪了大半,店铺开得却不多。路上的行人买下东西后,急匆匆地往家走,生怕回得晚了。

客栈二楼的窗户开出一条缝,林间站在窗旁,背靠着墙壁,透过窗缝盯着对面的成衣铺。然而一天快过去了,铺子的附近始终没人停留。

她把窗合上,朝屋里或坐,或站的几人摇摇头,“有四五个人走过,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寒山的信里说,他们每日都会在玉林路的第一间成衣铺留下信息。他们昨日傍晚到达八阳城,伪装成镖局送货。深夜,林间和另一位武功好手都快把成衣铺的屋顶掀了,也没有找到任何的暗号。

“李旻真的这么胆大包天?把钦差给……”杜明秋看向坐在首位的靳之泽,拿手划了一下脖子。

“不会,谋杀钦差是对天家的挑衅,他有这个想法,未必有胆子。况且寒山夫子实力强劲,能悄无声息杀害他的人并不多。”靳之泽顿了顿,“不过,我们确实不能再等。”

他起身打开圆桌上的地图,露出八阳城的详细布局。

带有薄茧的指腹一一划过图上的几处地点,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分配好每人的任务。手指最后落在城门,靳之泽抬目,看向站在角落,沉默已久的沐山敛,“寒山夫子曾带人登上城门,在那里或许会留下线索,就由我、明秋和沐师妹去城门。”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沐山敛极力忽略落在身上的视线,侧目转向海蕴,冷冷眯起眼睛:为什么你就没事干?可以留守客栈。

海蕴微微笑着:可能这就是人品吧。

黑茫茫的天幕下,纵横八方的大街小巷没有挂起一盏灯,八阳城静得可怕。三道身影在巷里极速穿行,几乎要融入溶溶夜色。

杜明秋如一条累惨的狗,瘫在墙壁上不肯登楼,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靳之泽的罪行:“一匹好马,从玉林路到城门都得要大半个时辰,我们就靠两条腿,只用了三刻钟。”他颤巍巍地竖起三根手指头,“靳老爷,您家的驴见了都得替我们喊冤。”

沐山敛用手支着石壁,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弯身子来顺气。她有些佩服杜明秋,还能骂骂咧咧说个不停。

待两人休整好,运气轻功,避开戍守的士兵,攀上屋顶。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一看到城外炼狱般的景象,脸色还是黑得能滴出墨汁来。

城门高约十三丈,闻不到尸臭。但那堆积如山的尸骨还是给了他们极大的震撼,黏在尸上的咳血已经凝固发黑,这些人甚至在临死前还饱受病痛的折磨。数不清的腐虫蠕动身躯,开始啃食尸肉,一个半大的孩子已经被吃完了整只手臂。

三人一同陷入死寂,愤怒紧紧攥住他们的心脏,许久,杜明秋恨恨地骂了一句:“真是一群畜生。”

事实如此显而易见,城主李旻侵吞了赈灾款,将毫无权势的灾民赶出了八阳城,没有干净的水源和食物,他们在饿死之前,都染上了鼠疫,在极致的痛苦里走向生命的末路,结束这潦草悲凉的一生。

“不对。”沐山敛突然自言自语一声,随后立刻拉着靳之泽的手腕往后一退,死死盯着城下群尸,声音冷如坚冰,“他们不是得了鼠疫,而是中了尸毒。最多再过一日,这些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僵尸。”

没有人拉着他,杜明秋十分自觉地跟着往后退,捂住口鼻,“八阳城这里没有驻军,顶多有几十名守卫,我们要立刻向省府搬救兵。”

“来不及,最快的骑兵也要五日才能从桐丘城赶过来,在这之前,我们守住这座城。”靳之泽抽出手,轻轻拍了拍沐山敛的小臂,似在无声地安抚。

“我就说学宫里的那群破老头成天不把我们的命当回事,说好只是来查贪官,彰显世道公正,还要附带打僵尸。”杜明秋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在夜色下显得比外边僵硬的尸体还狰狞,令人毫不怀疑,如果那些长老夫子站在这里,他会立刻扑上去撕咬。

沐山敛控制住不去摸小臂,冷静地问道:“我们要如何守住?关紧城门或许能抵御一时半会,但是那个藏在暗处,给他们下尸毒的人绝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我们。”

靳之泽并未开口,眼梢一压,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看向某个角落,那里暗得发静,连月光也照不进去。他身上的气势瞬间紧绷,按住后背的剑柄,似乎下一刻就会像离弦之箭冲下去,可很快又散去,恢复成平日的内敛稳重。

他比了个手势,剩下两人会意。这里藏有人,是敌是友未明。

杜明秋用唇语无声地说道:“我们还没找到夫子留下的线索。”

靳之泽摇摇头,如今这种局势不再适合去找线索了,何况这个线索未必存在。比起与寒山取得联系,他们如今更需要去保住城中人的性命。

客栈二楼的过道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几名黑衣武士手执凶戾的刀,弯下身子,走到一扇木门前。

首领把耳朵贴在门上,纵然他耳力过人,也没有听见丝毫的声音。

他眸色一凛,抬手覆在门上,运气内力,随着一声巨响,门被震开。

房内林林总总地堆满许多东西,没熄灭的灯火在他眼中跳跃,却没有活人的气息,打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真是愚蠢。”

不远处的高楼上,年轻人背手眺望,将整座客栈发生的事尽收眼底,就连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掌柜也没出逃出他的视野。

他身后同样站着一名武士,身着黑色贴身劲装,勾勒出精壮的肌肉,与年轻人的一身白衣宽袍形成鲜明对比。

“若是留几人在客栈外守着,或者在高地藏一名弓箭手,也不会让那名女子轻易逃走。”年轻人的语气含一抹嘲讽,“若不是祖父念着他还算忠心,这八阳城早就换人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武士沉默的如同一座冰雕,并不为年轻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所动,他的职责只是保护祁家少主而已。

祁遇闭上双眼,张开手臂,宽大的袖子迎风鼓动,“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里很快就会血流成河。”他舔了一下并不干裂的嘴唇,眼里阴寒的光一闪而灭,似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那群人想要推翻世家,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命回去。”

祁遇的笑容透着森冷,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随时都能被风吹塌的脆弱茅草屋里,正生起一团火,零零散散地围坐着集合在这里的人。

火光映着众人晦暗不明的神色,唯有杜明秋一如既往的抱怨,“这八阳城的风水是真不行,贪官污吏、天灾丧尸,什么牛鬼蛇神都往这里钻。”

“还有北地的人。”烤火的沐山敛接了一嘴,“尸毒之术是北地一个名叫那日教的教派发明的。”

她接着说:“估计祁家也来人了,不然以李旻的性子,不会敢对我们下手。”

“啧。”杜明秋道,“幸好我们来了,给这昏暗的世道带来希望和光明。”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人问道。

“这还用说,肯定是冲进城主府,挟李旻以令这群王八。”杜明秋拔出弯刀,凄厉的刀光打在脸上,照出他宛若杀人狂魔的狰狞神色。

海蕴捂嘴轻笑,沐山敛不想看他耍宝,低头从腰间的锦袋里摸出一张鲜花饼,这一夜惊魂,单是尸横遍野就比她上辈子在东宫里斗来斗去精彩得多,可不得吃点东西压压惊。

然而她一刚拿出来,就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是靳之泽的手,他也要压压惊?

沐山敛大方的给了他一整张饼,正要再摸出一张,岂料靳之泽又把饼子完好的递回来。

沐山敛眼睑低垂,看来他并不喜欢这种饼,也对,靳家再如何朴正,仍是高门,怎会吃这种摊上随意买来的食物。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却在手指触到油纸时,微微一怔,原本冰凉的鲜花饼变得温热,正适合在初冬入口。

“多谢。”她小声说着,也不管对方是否听见。

纵使内心怦怦直跳,呈燎原之势,沐山敛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仅仅屈起膝盖抵在胸前,小口地吃着鲜花饼。

等饼子吃完,靳之泽已经坐到人群中,与师兄师姐们有条不紊地制定守城之策。他气度并不森肃,却令人本能地信服,彷佛天塌下来,还有巍峨泰山在支撑。

沐山敛静静看着他轮廓利落的侧脸,又很快转回来,把下颔抵在膝盖上。

“八阳城目前有三方势力,世家,北地和我们。世家和北地都想要把僵尸放进来,前者要借北地尸毒来掩盖贪墨,而北地是想试验尸毒之术,或许将来会用到战场上。”

战场尸毒?

前世沐山敛并不关注战事,却也知道天齐有几年和北地打得很艰难,愁的秦晏礼都没心思去讨沐若初的芳心,成日在书房里与谋士们议事。

原来这么早,北地就开始谋划这种毒术。

“他们势必会打开城门,所以我们除了挟持李旻,还要守在八阳城的四道大门旁。”靳之泽依次点了几名武功高强的师兄师姐,两人一组,各守四门。

“还要考虑城破,明日挟持李旻后,趁还未尸变,带领妇孺去山上避祸,留下成年男子和我们一同御敌。”

听到这里,众人的心一沉,气氛凝固地令人窒息,这些无辜可怜的百姓生前手无寸铁,任人宰割,死后倒是变得强大,却成了故土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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