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铸铜(十一)

谢帆架着马车去了连湘楼,如陆卿所说,他后面自始至终有金旗赌坊的人跟着,于是不得不在楼里蹲了大半宿,等到月牙变淡的时候,才趁着有人离开时换了马车溜号。

陆卿心大,受着这偌大的院子也没安排个看门小厮,亏了谢在欢还做贼似的翻墙,结果发现自己太过草木皆兵,静静的在房门口站了挺久。

按理说这屋子本是陛下的,可他心里不禁想着,如今这屋子住的是陛下还是陆卿,他到底能不能直接进去?

可能是他这幅样子与门口的石狮子有点像,有人终于看不下去了,朝他吹了声催人尿下的口哨……

戴小黑靠着月黑风高,几乎融入夜色,他手里拈着酒壶,拍了拍屁股下的房顶,道:“统领大人,要不来坐坐。”

谢在欢略一犹豫便扶着刀跳了上去,那人天生有点嘴欠,夸张的拍了拍手:“身法漂亮,放在我摩恩天策秘府当暗探,肯定第一个死。”

“……”谢在欢用珍奇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显然不明白为什么陆卿还没打死他,早几年,换他年少风流那阵,戴小黑的坟头草可能已经够跑马的了。

戴欠抽可能是这世上最惜命的刺客,他到底不敢拿贱臀压在皇帝陛下的头顶,所以只找了旁边厢房的瓦片落座,对谢在欢好言相劝:“你现在最好别进去,”他一摸下巴,色相毕露:“刚才玩的挺激烈,咱们陛下的力气大的惊人,差点把门拆了,这会刚睡下。”

谢在欢震惊道:“你家大人也在里面?这都……”

这都一整晚了。

谢帆这个人吧,书香门第,门风也十分清贵,他祖辈父辈都是文人,骨子里不免带着些与武夫格格不入的……絮叨。

“你当这个禁卫军统领到底是因为姓陆的托付,还是想不开,我没记错的话老谢大人应该是户部尚书吧,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当个文官?”他的情报过目不忘。

谢在欢很少被人问的这么直接,眼看现在是不可能将陛下叫走了,索性伸腿当个房梁鹌鹑。

“也不是,我从小就不喜欢按我爹安排的路走,早些年还差点跟着陆大将军溜到关北去。”他见惯了,知道所有出生入死之辈都羡慕他们高阁软枕的惬意,可极少有人愿意掀开被子,去看看里面是否藏刀。他苦笑:“文官……真以为文官好当,这世上又有几个文官是纯臣的,为臣不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戴小黑忒不讲究,花生米是从怀里掏出来的,吃进嘴里嘎嘣脆——“纯臣?”他夸张的鼓了鼓掌:“唔呦……还真没看出来啊!”

“您还这么迂腐呢。”

“……”

‘噼啪’

灯芯爆了下,火光先是一黯,然后又缓缓亮了起来。

皇帝陛下睡觉比较娇气,平日浅眠,守夜的禁军都得站在两丈开外,猛然旁边躺了一个大活人,虽然是十分稀罕的活人,也觉得有些打扰,尤其是那撮特殊会挠人的青丝。

萧洹睁眼的一瞬间,先觉得自己眼皮是被抽着眉骨掀开的,他隐约记得昨晚服食过五石散,于是对疲惫的身体见怪不怪,他翻了个身,忽然僵住了。

陆卿平躺在床上,只占了床榻外缘的一条地方,呼吸平稳,手搭在自己腹部,这睡相居很规矩,除了发丝和衣服有些乱……

有那么片刻,萧洹感觉呼吸心跳都停住了,直到快憋不住的时候才缓缓喘了口气,生怕一点气息都会惊到枕畔之人。

药劲过去之后,记忆的碎片开始纷至沓来。

——腰上滑落的绦带,扯破的外袍,还有半杯隔夜凉茶。

他如果够聪明,现在应该马上起来把房间收拾好,自己洗漱干净,然后端坐在椅子上把师兄叫醒,并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昨天有失体统。

可是……从他躺下的角度能看到陆卿白皙的半弧下巴,他卷卷的睫毛交错在一起,唇线淡而薄,正顺着呼吸一张一翕,实在太好看了。

他屏住呼吸,心里仿佛被一根弦来回拉扯,一边是谨守分寸的落荒而逃,一边是情不自禁的谈心不足。萧洹眨了眨眼,猝不及防听到有敲门声,猛然坐起,却发现自己衣袖压在师兄身下,而那人的头发就几缕别在他腰间。

陆卿睡梦中疼的支起身来,出于本能顺着头发摸过去,恰巧和弯腰的萧洹撞了个满怀。

他伸手拦腰抱住:“师兄”

“……”

‘砰’!

窗户被人大力推开,前后摆动。

萧洹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转身挡住衣衫不整的师兄,顺手将窗幔扯了个严实,他青筋乱蹦,回头怒视:“谢在欢,你活的不耐烦了!”

谢在欢还没从呆愣中缓过神来,忽然脸色铁青。

他刚才只想隔窗喊一声,谁知戴小黑直接将窗子踹开嫁祸给他,而罪魁祸首此刻正打算笑死在土坑里,六月飞雪,真是六月飞雪。

谢帆:“……臣知罪。”

陆卿隔着屏风,很快换好了衣服,谢在欢有些惊讶的看着这身锦绣鹤服,问:“你今天要上朝?”

“不上,送你们进宫,顺便见个人。”陆卿踌躇片刻,忽然道:“在欢……”

谢帆早知道他要问什么,神色停顿,然后端正起来:“对不住,这些年陛下身边的近臣只有我一个,就算是死谏,我也不该放任有些事不管。”

陆卿摇头:“没有,我没资格责怪你,只是不明白,陛下这些年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宫内的好御医多得是,实在不必从宫外找来那些东西糟践身子。”

“这些年我冷眼旁观,”谢在欢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其实那大夫是我奉命带进宫的,当初我也极力反对过,可是你不知道,昭林……你刚下葬那阵子,连我都觉得陛下是真撑不下去了。”

“半个多月,没见陛下吃过一顿安生饭,睡觉也完全不能安枕,常常半夜里发出骇人的喊叫声,宫中没人敢近前伺候,擅入寝殿被当庭杖毙的那名宫女就在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觉得陛下再这样下去就要疯了。”

“倘若两个人都活在这世上,心有遗恨,过个三年五年搁浅在那里,被风吹,被雪盖,再回首时只剩下个零落成泥的影子,这本没什么。可若有人心口被捅上一刀,阴阳两隔,这三年五载便是埋了土,撒上盐,再浅的缘分也能被碧落黄泉刻出深深的一道鸿沟来,更何况他从来没把你当随便的什么人,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谢在欢的话直到上了马车也挥散不去,萧洹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只觉陆卿的心情格外阴沉,连鹤袍上那两队绿豆眼都在瞪人似的,让他一时猜不透是五石散之事还是昨晚……咳。

总之先道歉肯定没错。

“师兄,昨天在赌坊丁贯庸明显对我起了疑,虽然禁军就在外面,可当时那情形也不得不想办法,先让丁贯庸放下戒心。至于五石散,我之前不小心,我……呃……”

陆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原本是真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可见到他惶措不安还强行镇定的模样,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幸好他‘死’的早,陛下没在他手里长过几天,否则还不知道被纵成什么样子。

他心里叹气,表面却要冷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昨日臣不知陛下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赌坊,可您隐瞒身份,在宫外会遭遇什么变数就成了未知,以后不要在这样了。至于五石散……”

“师兄放心,五石散我以后戒掉了。”

说到此处,陆卿神色更加凝重,这东西起初服用会让人心神愉悦,使人成瘾,根本没那么容易戒掉的。他一言难尽的看着陛下,太过轻易的承诺和放屁没有太大分别,都是男人,他太明白了……

萧洹却往他近前坐了坐,翘起唇角:“以前是因为总不做梦,以后不会了,找到真的还要那假的做什么。”

狭小的空间里,低沉的声音就像嗡嗡震在胸口一般,他有些发怔。

各州修正院裁撤重组,也不过是从陆卿接手铸铜案开始,因此有些地方的消息并不灵通,譬如一向关门闭户,几乎在圈地自治的颍川。

他在鉴道司重新整理了各地文书,想从定州派人前去查探,至少要打探到铸铜的出处,以及江晁两人的消息。在此之前,江东那批货船必须全部留京清点明白,至于丁贯庸便一边做买卖,一边搜集他勾结州军和户部的罪证。

昨日那箱真假掺半的铸币已经到了丁贯庸手中,他势必会想办法与朝廷中力保他的人联系,即便方唯那老东西想要明哲保身,恐怕也很难在三五日内将蛛丝马迹打理清楚,等丁贯庸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户部的一颗弃子时,才是他们真正可以谈生意的时候。

“太后的万寿节就要到了,到时候会有颂礼祈福一事,司祭大人可在宫中?”

小道士看起来眉清目秀,答道:“司祭大人昨日来过,是在崇礼堂留宿的,想必现在还没离开呢。”

陆卿点了下头,打从他携着那封书信进京开始,名义上掌管鉴道司的老头就好像透明雕像一般,可他有太多事想要打探了,于是道:“去通传,我要求见大人。”

小道士前脚才走,后脚就有禁军急匆匆的闯进来。

陆卿进宫后才与谢帆和陛下分开,应当没有什么急事才对,可这禁军满脸急切,衣服都跑湿了。

他心里一紧:“发生了什么事?”

禁军吞了口吐沫:“谢统领命小人过来告诉大人,早朝出事了,今早刑部尚书许文远许大人先斩后奏,因昨晚金旗赌坊里死了人,刑部已派检校官查封现场,所有相关人等都要接受查问。”

“死的是谁?”

“光禄寺卿周珂大人的外甥,姓杜。”禁军抹了把头上的汗:“因有人见到谢统领昨日也在金旗赌坊,所以统领大人已经去刑部了,还请您也过去。”

“……”麻烦了。

【因为上榜河蟹原因,被编大爱心敲击,改了文章名字。希望不要被吓跑~~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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