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城东街的米铺前,帘子一起一落,没带刀的禁卫军统领弯腰走出。
萧洹接连续多日没休息好,眼眶发红,薄唇轻抿像条绷紧的弓弦,整个人散发出‘离朕远点,朕想诛人九族’的气息。
谢在欢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那年出事之后,陛下的脾气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谢在欢一个人操了两份心,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糟老头子。
“京城的粮价果然涨了,从今年开春一路挂到每斗九百钱,比前年大涝还高了一成。”谢在欢蹙眉,觉得理解不能:“按理说京中的粮是由南北方交运供给,虽不见得是最低,但肯定是最稳定的,不至于此啊。”
萧洹听完他讲,心里自有一本账,晋安城的春天有些热,令他忍不住勾了勾前襟,略感烦躁。
“粮价上涨,朝中没一点风声,户部肯装聋作哑,其他人呢,到底是朕给你们的俸禄太高,还是米全让朕给吃了。”
谢在欢最近手里事多,一想到粮价就脑壳疼,忍不住撑了下额:“臣先让天策秘府去查各地粮价,以及近一年走货入京的粮商名单。”
晋安城东街是商贩和集市聚集地,酒馆和勾栏夜坊开成一片,巷子七拐八拐越走越幽深,隔着从郊外运回来栽种的梨花,有种繁华镜里,花气衣香浑作烟的纸醉金迷。
傍晚时分,一道黑影从瓦阁上掠过,很快投入夜色不见了。
大理寺牢房中,‘啪嗒’一声落锁,牢头回首,只见墙角的壁灯轻轻一闪。
牢房里躺着个人,原本梳的人模狗样的长发恍如一头鸡窝,零零散散挂着土块和血痂,他啐了一口吐沫,有气无力地哼唧道:“我说陆公子,再不出来,我可真要交代在这了。”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深处时,墙角的火苗又扑朔了片刻,一个黑衣人从侧面的牢房中踱步出来,面罩拉下,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戴七浑身都疼,倒仰着看那个风度翩翩的身影,打招呼道:“呦,亲自来了,黑色还真不大适合你,太瘦了。”
陆卿蹲下,用指尖敲了敲门。
“大理寺外有两座勘望楼,换防时间不一致,你在的这间牢房每隔半个时辰巡视一次,一队七个人,都是禁军。没关系,你可以再跟我聊聊这些天吃了什么,过两炷香我就走。”
戴七:“……”
陆卿默不作声的与他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戴七服了:“在你开口前,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慢慢翻身爬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看起来就像个匍匐在陆卿脚下乖宝宝,实则眼中闪着精明探寻的光:“你既然长了个这样的脸,怎么敢用陆卿这个名字,到底是有人将你搜罗来故意试探陛下的底线,还是您真的不怕死?”
他仰起头,用大拇指勾了下额前挡住疤痕的发,礼貌而恶毒:“那么,您到底是谁呢?”
陆卿很佩服他这种一根绳索吊在悬崖上,还力求死个明白的谨慎,回答并提醒道:“我是谁不重要,陛下认为我是谁才重要,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戴七盯着他死命看,可那人的笑却无半分动容,终于,快没命的那个率先‘嗤’了一声:“你希望我做什么?”
陆卿抿了抿唇,眸低垂:“我希望你指认,三年前那件事是太后指使高昌做的。”
戴七笑了:“所以你的目的是给陵王洗冤?”
他满脸爱莫能助:“我说陆公子,三年前谋反之事败露后,高昌可是自己就指认了太后,陛下听了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就算你想重翻旧案,也没有口供一致的道理吧。”
“不,”陆卿淡淡道:“我希望你不仅指认太后,而且要指认她本身是受陵王所迫,而当年……宁北大将军带陛下出城,也是谋反计划里的一部分。”
戴七看了他一眼,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陆卿不为所动:“陛下将你扣押在大理寺,早就认定你是重犯,如果不按我说的做,我敢保证明天你的尸首会挂在城楼上。”
戴七又不是被吓唬大的:“我看不然吧。”
他凑到门槛近处,半身不遂的伸出手,在烛火的照应下凶相毕现:“陆公子,初到京城没人帮你吧,我这么说,陛下绝不会容许我活着,你想干什么?”
他手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咬牙切齿:“同在天策秘府,我原来可不是鉴道司的人!”
门外,一队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别跑,有刺客’的喊声,透过阴森大门传到戴七耳中。
他迅速回神:“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为什么这么做,陛下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陆卿的名字不是谁都能提,你的出现本来就是刮逆鳞的一把刀了,若是……”
“我不是来听你劝,是来收你命的。”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卿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往地板上一丢,站起身:“你要有本事自己跑出去,就当我没说。”
牢房大门打开,火把一拥而入,陆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深处,戴七盯着地上足以把每间牢房都开一遍的钥匙盘,愣了片刻,忽然爆出一声低吼。
“姓陆的,我艹,你把老子当……”
先闯进来的禁卫军将戴七提起来,一屈膝顶在他腹部,戴七简直疼的要吐出来了。
有人用绳子将他捆起来,吩咐道:“这犯人不老实,留下几个看着他,盘查钥匙是从谁手里丢的,牢房里的要紧,至于劫狱的,找人增援。”
戴七窝在草里,吃了满嘴灰,他咳嗽了几声,脑子里将姓陆的祖坟刨了一边,暗骂:“你竟敢把老子当成声东击西的饵……”
然后头一歪,昏了过去。
大理寺勘望楼上,一簇火把腾空燃起,灰色烟雾飘在半空中,仿若淡蓝色的炊烟,整座晋安城都能看到大理寺的求援。
谢在欢站起来,急道:“主子!”
等了这么多天,大鱼终于上钩了,可垂钓的人都知道,大鱼总藏在深水处,咬饵容易上钩难,很容易挣脱。
萧洹言简意赅:“去追,大理寺前是官道,后门连着东街小巷,易于藏匿。”
禁军大部分巡防兵力被乙十三引走,少部分留在牢房看守‘不老实’的犯人。
陆卿一身夜行衣,从大理寺的墙上翻出去,落在东街小巷内,他一手扯掉面罩,步伐从容而快。
眼见街边的灯火近在眼前,他却忽然脚步一顿,将身体挤进了抠唆的门脸里。
谢在欢身上没配刀,一袭锦衣,明显并不当值,只有腰间金光闪闪的令牌能证明他的身份。
巷子太长,现在掉头跑也来不及了。
陆卿从怀里一摸,找到之前从戴七身上搜出来的飞镖,朝着远处门框‘叮’地一敲,与此同时身形一闪,错过众人的视线绕到背后。
谢在欢回头,将他迅捷的身手瞧了个正着,当下命令道:“后面,追!”
陆卿飞快闪过墙角,从静谧的小巷踏入长街,顿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吆喝声和谈笑声如纷杂的潮水,穿梭在人群。
他伸手将束发的飘带一解,塞在卖铜镜老板的铺子下,然后左右一打量,便朝青楼的方向走去。
一位客人喝多了,乍一看肥头大耳,撞在陆卿身上刚巧将他完全挡住。陆卿错身避过,笑眯眯扶住他,道了声‘小心’,然后在两位姑娘的簇拥下走进了花红柳绿。
谢在欢的眼神穿过整座东市,在他转身前的最后一刻捕捉到,朝后面的禁军招手:“你们从前门进去,将楼子围住一一盘查,绝不能放过。”
说完,自己抢了把刀往另一个方向走。
陆卿臂弯里揽着姑娘,挡住往他怀里摸的一截藕臂,反手将黑色外衣脱下往那姑娘怀里一塞,只留下面一层白衣。
他这张脸本来就生的招蜂引蝶,笑起来时看的人一愣一愣,不分男女。
陆卿将银子往姑娘腰缝里一塞,把着纤细的触感带离自己,嘴角轻轻一勾:“天气太热,衣服先帮我收着,见完人回来找你,听话。”
说完将手收回来,离开衣服的瞬间在姑娘脸颊上轻轻流连,姑娘的脸瞬间红了,果然不再痴缠。
秦楼楚馆,里面的弯弯绕绕一点也不少,陆卿轻车熟路的从侧门走出。
‘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闯入的禁军和喧嚷声皆被他隔在身后。
另一条漆黑的巷道里,种着一树东栏梨花,凉风吹透过他淡薄的衣襟和身骨,令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手中轻拿轻放,忍着咳嗽转身。
落栓同时,一道明晃晃的刀锋像是等候已久,擦着他面部削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陆卿心中微惊,身体还是反应极快,他弯腰躲过,左袖滑出拇指大的刀片,右手折了一枝梨白。
梨花在他手里变成了含锋的长剑,绕在谢在欢刀柄上飞速过了几招。
刀光凛凛,劈在陆卿脸上,令他节节后退,一下子撞在树上。
轻微的震动,梨树末梢晃下三两花瓣。
陆卿的汗比方才流的更多,消耗了一晚上的体力几乎告罄,他嘴唇因缺少了水分而变得粘连,动作一停就忍不住喘息起来。
谢在欢誓不罢休,将他逼到树上再抬起脚来,准备一记侧踢。
陆卿按着胸口眯起眼,朝他淡淡道:“谢帆,”
谢在欢抬起的脚堪堪停住,腰际还保持着拉平的姿势,他惊愕抬头,撞上陆卿苍白挂汗的脸,一时怔住了:“你是……”
陆卿微微一笑:“统领大人,久仰大名啊。”
谢在欢马上想到,陛下曾命他追查客栈中的那个人,可没想到这人长得与陆卿竟然这么像。
他忍不住收住攻势,惊异交加的往前走了一步。
陆卿却嘴角一弯,吐出清晰的字节:“统领大人,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初次见面,不要轻信于人吗?”
谢在欢一愣,身后有劲风扑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将树下之人挟制。刀刃朝着前方落下,被人用花枝四两拨千斤的挑开,戴斗笠的刺客已经抢攻上来。
谢在欢被人扑着滚在地上,眼前花白一闪,人已跳上墙头。
陆卿单膝落在瓦上,白衣如云,漆黑的发丝伴着晚风飘落,他回首看谢在欢狼狈的趴在地上,报以一笑,低头亲吻梨花枝头,挥手朝他告别。
嘲笑,**裸的嘲笑,谢在欢愤恨的看着墙头,抬腿与刺客扭打在一起。
陆卿将花枝往腰间一别,落地轻巧的像只猫,可还没等站起来,一阵严酷到凶猛的风便卷了过来。
陆卿有瞬间的惊愕,随即想道:什么玩意?今晚还有完没完了。
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风很会掐算时间,恰好选在他落地来不及蓄力的片刻。
一股大力将他掼在墙上,头部发出‘咚’的一声,肩膀反射性的弹起,被人按了回去。
陆卿此刻被人用一种环绕的姿势压在墙上,眼前阵阵发花,听到有人凑过来,呼吸在他耳旁:“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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