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宫门将落锁。
国公府角门处,一个着襟短衣小工打扮的少年蹲在门口。
角门里,走出来一个小厮,对着少年没好气地说道:“露枝姑娘去铺面收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是递什么紧要的东西,非得见着她的面?”
小厮本就不情愿跑这一趟往二门内传话,这会更没好脸色。
少年站起身来,支支吾吾不敢回,只道:“是、是东家让我送信,贵府五夫人的,指明了要送到露枝姑娘手里。”
小厮一听是宋妤的东西,收起了不想理事的面孔,略有些懊恼,“既是五夫人的东西,你小子也不早说?我刚头还见着夫人院里的檀月姐姐。”
少年不识人,小声坚持道:“……得,得找露枝姑娘。”
“啧。”小厮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小家子气就是小家子气,国公府里头做事传信,我可比你小子活络,再不识眼色,你就滚边去。”
喜生是领了李夫人的命,来角门处候着陆承骁回府。
听着门口吵嚷,他走了过去,“吵什么,主子们就要归家了,这般没规矩不怕管事的瞧见?”
小厮见了来人,忙堆起笑脸,“喜生哥!哪有的事……”
送信少年被喜生这一喝骂,更是畏缩起来,心料这位恐是位大官。
小厮却是眼珠一转,讨好道:“是驿站来人,说要送信给五夫人。”
喜生瞥了一眼送信少年,对小厮道:“既是夫人的东西,就赶紧拿了递去院里交给夫人身边的丫头便是,何须站在门口吵嚷?”
小厮佯作为难神色,“这不是驿站的小哥担心我手脚不干净,不让我送这趟信,说什么非要见到露枝姑娘,可人家这会并不在府中。”
少年有口难辨,脸涨得通红,“不、不是!是东家说这信必得交给露枝姑娘。”
喜生眼睛一眯,“这倒奇了,露枝若是一直不回来,你强拧在这,耽误了贵人的事不怕被问罪?”
随即,喜生亮出身份,“我是五公子陆将军身边的人,你就交给我吧,定送妥。”
少年一下懵住,陆承骁大战凯旋,受封将军,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他虽是市井中人,却也知道。
少年有些犹豫。
将军和五夫人是夫妻,露枝是五夫人身边的人,那这信给了将军身边的人,也不妨事吧?
一旁小厮见少年仍不情愿的模样,嗤笑道:“怕是不想要你那几条能做活的胳膊腿了,喜生哥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你们东家今后再不要做咱们国公府的生意了。”
少年不经事,被这么一唬,再不敢藏掖,忙慌地就将信递了出去。
喜生接了信,眼尖地看到封页上几个大字。
‘国公府五子塞北二营统领陆承骁亲启’
喜生一愣,这是写给公子的信?
他刚要细问一番,那头陆承骁已经风尘仆仆地在角门处勒了马。
喜生顾不上许多,将信往兜里一放,就迎了上去。
喜生瞧着陆承骁一身暗红官服,说道:“公子,您这是打哪来?太太要您今日去菱华院用晚饭。”
陆承骁将马鞭递给马奴,松了松有些紧的官服,“母亲找我有事?”
喜生回道:“太太催得不急,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陆承骁将眼底情绪藏了藏,抬步拐进府门,“那你去回话,我先去金玉居,沐浴更衣后再去拜母亲。”
“好嘞,爷。”
随后,喜生跟献宝似的,摸出刚头少年给的信。
“爷,你瞧这信古不古怪,驿站来人指明要送给夫人,信的名头却是公子您!”
陆承骁猛然停住脚步,漆黑的眸子愣怔盯着喜生递过的信。
一息之间,男人的思绪百转千回。
那信面上的字,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封原本要寄给他的信么?
原来,她给他写过信。
她……心里是记挂他的。
喜生看见男人阴郁多日的面孔,突然似雨过天晴般。
陆承骁将信握手里,摩挲着信封上熟悉的字,指尖眷恋不舍。
他刚揭开封袋,顿了一刻,又放进内衣袖揣好。
她写给他的信,应当回屋细看才是。
喜生也替陆承骁高兴,“爷,您这嘴角弯得就没下来过。”
陆承骁清了清嗓,面色微霁,“多嘴,去回太太的话罢。”
国公府里点了灯,已敲过一遍用饭的钟。
晚风起了,裹挟着夜里的凄冷,在廊下吹卷着挂铃。
金玉居的东厢房暗着,宋妤还没回府。
正房里,陆承骁坐在交椅上,面色隐在灯下,半明半暗。
晚风入屋来,吹起床帐散乱。
他面前的桌案上落着一张信纸,字字娟秀,却如刀割。
宋妤今日在刻月楼清点库房忙了一天。
先是差使人将老旧物件翻出来清洗晾晒。
又是将老旧古董重新挪个金贵地儿放置。
因是过手值钱的物件,宋妤一一看着,点过了册目才让挪动、清理。
宋妤回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戍时末了。
下人在廊边掌灯照路,有嘴快的说陆承骁今日很早就回府了,还下厨亲手做了菜。
宋妤听到这,挑了挑眉,面上不显神色,心中却纳罕起来。
这几日他俩各忙各处的,完全碰不着面,也不知是谁故意为之。
进了金玉居的院门,许是下人动静大,正屋的窗纸处立时有人影晃动。
宋妤眼尖瞧见了,忙抬了脚步往东厢房奔去。
嘎吱一声,是正屋的门开了。
一道有力却小心翼翼的询问从门后传来,生生将宋妤喊住,“夫人用过晚饭了没?我……”
有先前下人说漏嘴,宋妤早猜到了七八分。
她不给陆承骁一点机会,拒绝地干脆,“不必了,将军自便吧。”
陆承骁见宋妤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东厢房,宽厚的大掌将木门攥得死死的。
今日清理旧物,尘土飞扬的,宋妤这会只想好好梳洗一番。
浴房的浴池里备好了热水、洗漱物件。
宋妤坐进了暖热的池子里,闭着双眼靠在池壁,任由热气侵蚀逐渐舒缓的肌肤。
宋妤确实没用晚饭,春桃同她在外头待了一整天,这会肯定早早去吩咐小厨房了。
但宋妤这会想吃点辛辣的宵夜。
沐浴过后,丫鬟过来给宋妤穿衣。
宋妤摆了摆手,自顾系上了亵衣衣带,“去同小厨房说,做道辣些的菜来。”
丫鬟依言退出了浴房。
宋妤回了东厢房,发现不仅春桃不在,房里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头发虽擦过了,但还是湿哒哒地垂在宋妤肩头。
她皱了皱眉,想起今日翻出来的几样图册宝贝还摆在桌案上,一时也顾不上湿发。
暖黄的烛灯下,美人薄衣乌发,立于桌案前,垂首握着画卷,细细端详思考。
时间滴滴答答,细小的吱呀一声,外间的门被推开了。
宋妤听见动静,头也没抬,“春桃,快帮我绞绞头发。”
进来屋子的身影闻声顿了一瞬,随后便十分自如地踏进里间,拿起一旁的软巾,轻轻靠近女子身后,拢握起她一头柔湿的长发。
屋内似停留住几刻静谧时光。
宋妤突然开口问道:“这么久了,厨房怎么还不送吃食来?”
‘春桃’却没有回她。
宋妤疑惑,扭头探寻,撞进男人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
宋妤登时退开身子,离陆承骁足有七八步远,“将军来我房里做什么?”
陆承骁呆愣地感受着指尖的柔顺快速滑落,只徒留几缕芬香。
他将目光从双手上拾起,看见宋妤一脸愠怒地看着他。
陆承骁张了张口,暗哑着嗓音,“我想见你。”
宋妤强撑着挪开对视的目光,冷然道:“现在已经见到了,将军请回吧。”
陆承骁纹丝不动,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晚风又入窗来,吹动桌上的昙花画卷。
两人都被这动静移走了一瞬注意。
宋妤上前将被吹得凌乱的画卷收了收。
陆承骁看着画卷,想起了沈玉临那一院子的昙花。
当真是刺目。
气血顿时翻涌,一直被强压的情绪冲破关口。
陆承骁沉着面孔,一步一步向宋妤走近。
宋妤注意到陆承骁的步步紧逼,她退无可退,喝道:“陆承骁!”
陆承骁充耳不闻,面色似乎又沉了几分。
就在宋妤要向屋外走去时,陆承骁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人揽住。
香玉入怀,柔软可触。
陆承骁压抑的情绪逐渐变得委屈。
又是将军,又是直呼其名,她一点也不在乎他。
宋妤被陆承骁十分强势地抱住,挣扎之际,听见他带着小狗一般的委屈,“你从前,不是这么唤我的。”
被勾起温情的回忆,宋妤的心像是塌了一块。
不过片刻,她冷静又悲凉地说道:“你现在是镇远大将军,早不是那个独属于我的阿蛮了。”
陆承骁身形一颤,感觉怀中的人怎么都抓不住,“我为什么不是?因为沈玉临,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陆承骁一直是个醋缸子,自打发觉自己喜欢宋妤起,就将宋妤看得特别紧。
在陆承骁吃的这么多醋之中,沈玉临是陆承骁心中最为憋闷的一口气。
如今沈玉临这事,他本也不愿多想。
但看到那一院子的昙花,他就知道,他们见过面了,说过话了。
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宋妤从他身边抢走?
宋妤看见眼前人熟悉的吃醋模样,微微一愣。
从小到大,她总说陆承骁是狗鼻子,但凡是个男子接近她,他就吃醋,动不动就想东想西,惹得她发了好几次脾气,他才略有收敛。
宋妤缓缓开口道:“好端端地提沈玉临做什么?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陆承骁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声音里透着落寞,“对,和他没关系,我们之间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宋妤眉头一皱,凑至他的脖颈间轻嗅,“你喝酒了?”
陆承骁感受着她毛茸茸的发蹭在颈间,乖乖地回道:“等你等了好久,就喝了一点点。”
猜想被证实,宋妤只当陆承骁喝醉了酒装疯,她推了推男人坚硬的胸膛,“不要在我屋里耍酒疯,出去。”
陆承骁依旧不动。
正待宋妤要发火时,男人略有哽咽的声音响起,“若是我在边塞收到那封信,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
“……”
宋妤脑子一懵,“你拿到了?”
陆承骁放开怀里的人,双手却仍旧紧握她的肩,“小妤,我回来了,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宋妤神情木然,看着男人像是溺水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往昔之事如走马灯在宋妤眼前的男人眉眼间跳跃。
他从孩童长成男人,从跟在他身后到牵着她的手跨进喜堂。
最后,男人的模样停留在此刻,沧桑、古铜的皮肤,从前没有的眼角疤痕。
宋妤的喉间好似堵了一块棉花,她艰难张合双唇,给男人下了死刑,“我们和离吧。”
陆承骁双眼霎时通红,理智被冲散,大手捧住女人的下颌,重重地吻上了那抹觊觎已久的双唇。
他想以自己的唇,堵住女人后面要继续的话。
带茧的大指摩挲着宋妤的下颌,和男人用力吮吸的双唇、胡乱作为的舌尖一样。
瘙痒、灼热。
思念历经岁月,如藏于地窖的酒一般醇厚,以一种急切、辛辣的方式吞咽着、咬磨着、回应着。
很久很久。
二人才放过彼此的唇瓣,大口地喘息着。
宋妤的唇眼都染上了一层热红。
下一秒,滚珠般的泪从微红的眼眶滑落。
陆承骁心尖一颤,手忙脚乱地要给她擦眼泪。
宋妤却很轻很轻地抓住他的手,带着一丝微弱的哭腔问道:“陆承骁,这次又要什么时候走?”
陆承骁身体僵硬不堪,感觉自己在宋妤面前无所遁形。
他垂着眼,想要抽离开,宋妤却抓紧了他要逃开的手臂,“不是么?”
“换做从前,你一早就凑在我跟前了,是什么拦住了你的脚步呢?是这次的回京,只是暂时的对吗?”
陆承骁的话在嘴里滚了又滚,他苍白地解释道:“是西南的战事,但我已和陛下商议定了,半年后出兵也不迟,我……”
陆承骁回来的第一日,皇帝就在宴席上说了西南的事。
在西南的事没有推拒前,陆承骁迟迟不敢去惊扰宋妤,怕再度伤她的心。
但皇帝似乎对西南之事志在必得,言语间大有拿他的功勋说事。
事不遂人愿,他如今位高权重,几番与皇帝周旋推脱不开。
今日进宫面圣,陆承骁揽下了西南的重任,但要求半年后再出兵。
这是最折中的法子,他想要这半年去陪宋妤,还她一个安心。
陆承骁继续说道:“西南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是先帝在时就有的祸患,本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又因北境战事吃紧,就一直放任着。如今陛下有收复故土之心,这才想派我去,但你放心,这一次我很快就能回来。”
多日的噩梦成了真,宋妤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她伸出手,探上男人硬朗的面孔,细细描摹着。
宋妤轻淡的声音,又柔又利地说道:“你如今身上背负的重担和枷锁,快要让我看不清你了。”
她又慢慢抚摸到陆承骁跳动的心口,紧贴着、感受着。
“我知道,这里心系天下,心系家国,心系边塞安危,早承载不了一个小小的宋妤了。”
陆承骁摇头,捉住放在他胸膛的小手,握得生紧。
他想要说话,宋妤却冷静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压住他的唇。
“嘘——”
她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陆承骁,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经耗尽了,我不想再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提心吊胆,盼着你归期似无期。”
寥寥数语,叹尽女子多少个日夜,望不尽的明月、灯下垂泪的模样。
陆承骁哑然,只觉舌尖都苦涩起来,痛苦萦绕眉宇。
心在为她而痛,如眼前困境一般无药可解。
烛灯摇曳,风吹发丝,乱美人泪。
单薄纤细的身影将高大宽厚的身影缓慢推离。
宋妤姝丽的面孔上,明媚的眼眸黯淡了光。
她低喃道:“我不逼你,我来做这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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