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禾生巷

罗城的夜,湿热难眠。

室内放置的冰化得快,需勤换,光是进出换冰的动静就不小。

当值的下人运作起手摇木扇,扰人又不解热。

宋妤浅眠,做了整晚的梦,睡了一身薄汗,早起时就吩咐人备水沐浴。

罗城不比京城,但也比在船上时方便。

宋妤沐浴完毕,身上舒爽许多,披了一件轻便亵衣坐在铜镜前,任由春桃绞着湿发。

铜镜里,是一幅美人面。

面若桃李,眉眼不蹙而愁。

宋妤脖颈上昨日蚊虫叮咬的痕迹消了一些,但似乎又增了几个。

春桃从镜里看了一眼宋妤,手上动作轻柔,说道,:“姑娘,今早外头传来话,说一间布料铺子的伙计或许见过沈公子。”

宋妤抬眼,蹙了眉,“或许是什么意思?”

春桃细细回着话,“他们拿着画像去问布料铺掌柜,掌柜的说没见过,铺子里的伙计倒躲躲闪闪,他们觉得奇怪,就一并回了嬷嬷。”

宋妤问道:“他们没问问那伙计?”

春桃梳头的手一停,回道:“他们追着多问了几句,掌柜就赶人了,还说要报官。而且那伙计是个哑巴,就算问了,也问不出东西。”

宋妤一顿,思索道:“铺子离县衙近不近?等会儿我亲去看看怎么回事。”

春桃想了想,笑道:“不远不近,铺子就在挨着县衙大道的第四条巷子的巷口,听底下人说好像是叫什么禾生巷。再说了,姑娘哪认得罗城的路,坐个软轿过去就是了。”

宋妤摇摇头道:“叫个小厮带着去就行,那掌柜不像个好相与的,人多势众反而容易闹起来。”

罗城雨季潮气重,此地百姓多建造重屋。

县里的楼宇鳞次栉比,巷口狭窄,大道少。

宁喜不喜欢这样逼仄的县城。

宁喜家原来是在罗城周边一个不大的村子里。

村子在一条入海的大河下游,许多村民都靠着大河赚了钱,住进了罗城县做更大的生意。

宁喜住进禾生巷没多久,宁喜的父母就没了。

宁喜一个人,半大的姑娘家,靠着不吃半点亏的性子,硬是把父母最初盘来的铺子开了下去。

禾生巷,一整条巷的铺子都是做鱼的买卖。

左邻右舍为了抢生意而吵架骂街的事常有,相互间不算融洽,但也是有来有往。

宁喜家是一幢两层的重屋,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

铺子里所有的活儿都是宁喜一个人包揽,不大的铺子就显得空了点儿、忙了点儿。

宁喜的对门是对夫妻,麻大婶是个大嗓门,麻大叔长相老实但爱喝酒,喝酒后经常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每日天灰蒙蒙亮,禾生巷的鱼贩们扎堆蹲守在城外的码头上等着半夜出船的渔夫们返航。

约莫天色大亮,罗城真正的清晨开始了。

鱼贩们满载而归。

驴车、牛车或是手推车,三两结伴回城,一面聊着今天的鱼,一面又想着加紧将新鲜活鱼摆在自家铺面上,迎接早市。

这个时候,麻大婶会站在屋门口,手里抓着一条浸了冰凉井水的白黄巾帕从脸擦到脖颈,她的头升得老高,能远远眺望到巷口。

麻大婶一眼就能从成群结队的鱼贩们之中揪到麻大叔。

然后她就会拉开嗓门,喊道:“麻酉他爹别——磨——蹭了!”

洪亮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穿过去,又跑回来,轰隆隆的。

麻大叔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往往都会低着头装作没听见,不紧不慢地赶着驴车。

既是邻居又是酒友的同行鱼贩就会推搡着他,嘲笑道:“跑起来啊,麻老汉,你娘们可真着急。”

只要麻大叔没到屋门口,麻大婶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喊。

这条巷子里起得晚的孩子们,几乎每日都是被这副破锣嗓子闹醒的。

小点儿的孩子,会被吵得直哭。

大点儿的孩子会半梦半醒地骂,“麻酉他娘又来了!”

等麻大叔赶着驴车到了屋门口,麻大婶再把小板凳往屋前一摆,端起碗粟米饭就着酱腌咸菜,一边吃一边大腚不挪地指挥着麻大叔将鱼挪进几个大盆里。

若是这时有顾客来看鱼,麻大婶就会大碗一放,抄起刀充当网兜,贴着大盆里的鱼,挨个儿给人介绍。

“新鲜得很,刚到的哩!”

“这条肥,给你杀这条好吧?”

“哎哟,犹豫啥嘛!给你现杀,我刀都拿起来咯……”

“这条,就这条嘛!肥得很,真不赚你钱。”

麻大婶不仅卖鱼,还杀得一手好鱼。

而麻大叔整个过程不会吭一声,等到需要装袋、收钱时他才动一动。

每到这个时候,宁喜带着她的鱼才刚到巷口。

在一堆粗蛮力大、眼尖手快的老鱼贩子们之中,她能抢到的鱼不多。

宁喜学会了和渔夫打好关系,央托人家预留些好鱼给她。

等到宁喜将鱼全都放进盆里,麻大婶已经卖出去四遭了。

但宁喜不着急,因为她的鱼一天之内都能卖光。

麻大婶这边重新端起碗,扒着剩下的几口粟米饭,她滴溜溜的眼珠转到对面铺面上。

宁喜的铺子面前已经站了两位等鱼的顾客。

麻大婶看着眼馋,恨不得所有买鱼的都站在她家铺子门前。

巷子里的人家都知道宁喜这小姑娘有多卖力,赚得也不比其他家少。

但别人家都是几张口等吃饭,宁喜就只顾着自己一张嘴。

麻大婶闲不住的嘴巴又开始了,直接隔着狭窄的小巷石板路喊。

“宁喜啊,你个黄花大闺女为啥这么拼哟?早点找个男人嫁了去,跟你婶子我一样等着卖鱼不就好了嘛?”

“难不成是嫁妆没攒够哟?”

“你家不早给你买了个那什么,对对对,童养夫嘛!哪还要什么嫁妆,把阿默那小子看紧了不就好了?”

宁喜充耳不闻,头都不抬,手上勤快地掏干净鱼肚子里的内脏。

麻大婶见怪不怪,但她刚听儿子说了件事,继续不嫌事大地喊道:“麻酉来说说,你刚去街上送鱼的时候都看到啥了?”

麻酉缩在杀鱼台子后边补眠,随口应道:“就巷口那赖牙子店里,来了个美人找那哑……”

麻酉话到嘴边,被宁喜痛揍的记忆突突地在眼前闪现。

他瞌睡稍醒,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和阿默哥说话。”

麻酉完全遗传到了麻大婶那副好嗓子,即使他没大声嚷嚷,这一字一句还是落到了宁喜耳朵里。

宁喜卖完这两单,将大刀往砧板上一戳,厚重的刀身直直立在那。

她转头去洗了把手,一边解下脏污的襜衣,一边喊道:“麻婶,帮我看下店。”

麻大婶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道:“哈?我自家都忙不及,帮你看店?你干啥去?早市不赚钱啥时候赚?宁喜!你去干啥!”

麻大婶没喊住人,她的好眼力看见少女在急匆匆奔出巷口的路上,脑后随意盘起的发,散乱成一片。

宋妤用过早食后,由一名小厮引路,带着春桃从府衙一路走到了禾生巷。

巷口的布料铺门前有位低着头扫地的少年,粗布麻衣,看着十分内敛。

小厮眼神示意,对宋妤小声道:“小姐,这就是那哑巴伙计了。”

宋妤点了点头,春桃走上前,“请问你家铺掌柜在不在?”

阿默闻声抬头。

仅一眼,他避开春桃笑盈盈的面孔,视线不留痕迹地扫到几步之外的宋妤。

女子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贵人,阿默根本不敢搭理春桃。

他立时又将眉眼垂了下去,盯着地面,冲着春桃摆手。

春桃见此,从衣袖里翻出一张画像来,“这位小郎,你可见过画像上的人?”

阿默心中一震,没敢看画,将头撇至一边连连摆手。

宋妤在春桃身后观望,见阿默就要躲进铺子里去,她走了两步,唤道:“小郎留步,画上的人对我很重要,已寻了多日,若有叨扰还请见谅。”

阿默为难地停顿了一刻,而后他指了指画像,又快速做了些复杂的手势。

宋妤与春桃面面相觑。

春桃建议道:“小郎可识字?不若写下来……”

话还未落,一名少女如鸟雀般飞扑过来。

春桃眼疾手快,扶着宋妤退后,话里有些训斥意味,“好个没礼数的丫头,小心冲撞了我家小姐!”

宁喜跑得脸微红,此刻喘着气,用身体一挡,将阿默与宋妤三人隔开。

宁喜毫不示弱地说道:“你们一行人围着个打杂伙计又是做什么!”

宋妤拍了拍春桃,安抚道:“姑娘误会了,我们没有要为难这位小郎的意思,只是问他一些事情。”

宁喜警惕的神情未松懈,“他答不了,你们问我吧。”

正是这时,布料铺掌柜赖牙子背着手,从另一条街上踱步往自家铺面走。

赖牙子个儿不高、精瘦如猴,一身长袍短胡帽,人中左右留了两撇小胡子。

他看见铺面前三三两两地围着人,小跑了几步过来。

赖牙子甫一凑近,精准地打量起宋妤,狭细的眼中似有针尖锐光,“都挤在我铺子前做什么?”

春桃瞄了宋妤一眼,见她轻微的摇了摇头。

春桃会意,回道:“掌柜,我们家小姐要买布匹,正问你家伙计。”

“买布?”赖牙子眼神上下瞟着,“你们不是罗城人吧?”

春桃一顿,“不是就不能买你家的布了?”

赖牙子拱起的颧骨下浮现一道诡异的笑,慢悠悠道:“我家的布不卖给外地人。”

春桃眉头一皱,还没等她说出些什么‘好话’来,宋妤唇角微微抬了抬,带着些冷意,“春桃,这里既然不做我们的生意,再寻一家便是。”

宋妤转身就走,春桃瞪了一眼赖牙子,忙跟上。

走出布料铺子百十步,先头引路的小厮得了宋妤的吩咐,扭身往回走,混在人群之中,进了禾生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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