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妤离开的马车出了城门，走上了一条拐道，缓缓地向山里走。

夷州多山林，过路走山道不算稀奇，只是宋妤来时的路走的不是山路。

她当时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些平日在宅子里做事的丫鬟婆子小厮，都不怎么出远门，也不大识得路。

县衙那边跟着送人的马夫就说这座山越过去就是汤阴，当地人都走这条捷径。

宋妤想着既然是县衙的人应当不会出错。

林间鸟鸣啁啾，马车行过茂密矮丛，青绿灌木的枝叶擦过车毂。

自从进了山，宋妤心间总萦绕着不舒坦的感觉。

但她莫名想起之前在京里那次，如果不是被花萱救下，就险些出事。

宋妤对春桃说道：“你去外头叮嘱一声，就半日的路程，让他们轮流盯梢着前面的路。”

春桃应下，下了马车，先是嘱咐了跟着宋妤马车的几个小厮，而后又往后边那辆马车走去。

忽然，繁茂林间传来一阵哗啦声，惊飞了鸟雀，似是什么东西穿过树林袭来。

宋妤微起身，抓着车轿的窗楣，小心翼翼地掀开窗边的帘子探看。

小路两旁林木耸立、枝叶交叠，每一片阔叶后似乎都危机四伏。

马车突然猛地停了下来，在马的嘶鸣之下，宋妤摔在了车轿内。

有人先一步揭开车帘探看她的情况。

“小妤！”

是陆承骁。

他黝黑的面容上，除了焦急，还有一股冷意。

宋妤来不及思考，握住陆承骁递过来的手。

宋妤人刚被抱下马车，一支冷箭从幽绿的丛林深处射来，死死得钉在她身后的车轿上。

宋妤回看那支箭，惊得一身冷汗。

陆承骁半环着宋妤，抬手护着她的脑袋，眸光深不可测地望向她身后那片林木之间。

今早牢狱来人禀报，说许费仁跑了。

这个节骨眼，许费仁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只有外贼通了内贼。

陆承骁彻查下去，查到县衙的马房。

突然想到宋妤今日坐的就是马房安排的马车，他不敢多想，快马追着马车来到山里。

此刻，赶着马车的几个车夫早就一跃而下，吹响口哨。

十几个山匪拎着大刀立刻从暗处窜了出来，和陆承骁匆忙间带来的几个人打成一片。

场面混乱不堪。

若是宋妤不在，陆承骁无所谓拼个你死我活，但她在，他心有顾忌，丝毫不敢在此地停留。

陆承骁将宋妤抱上马，而后带着她策马就要离开。

还没跑出一里，马腿中了一箭，跌跪侧翻在地。

陆承骁护着宋妤滚落进一低矮灌木。

山匪失了视野，放弃缠斗，追上前找人。

陆承骁和宋妤身上沾了草叶灰泥，略显狼狈地躲在粗壮树干后。

陆承骁细细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低声对宋妤说道：“别怕，我在。”

宋妤抬头，神情慌乱，根本搞不清状况，“现在怎么办？跑？”

陆承骁牵起宋妤的手，“往山下跑。”

山里的气候湿润，多雨又多光照，林木树叶生长茂盛，若不是特意清理出来的小路，这山里就是落个脚都要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会踩空。

陆承骁却熟稔地带着宋妤在山间一路狂奔。

离下山还有一段距离，宋妤脚步踉跄地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摆摆手，“不、不行了，还有多远？我跑不动了……”

陆承骁回头看顾宋妤的状态，又向前远眺，发现了一个更糟糕的事实。

山下有人守着！

陆承骁未曾犹豫一刻，蹲下身，让宋妤上背。

宋妤也不矫情，轻轻一跃，紧紧抱着陆承骁的脖子。

她却见陆承骁换了个方向，往另一个山头上跑。

宋妤奇怪道：“不是下山么？”

陆承骁托着人，气息沉稳道：“他们有备而来，后面有人追，山下还有人守。”

宋妤面上失了血色，“怎么会这样……”

陆承骁抿唇不语，脑子里灵光一现，周身突然升腾起似有若无的杀意。

是他太大意，让歹人短短几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盯上宋妤。

陆承骁的脚步一刻不停，身后跟得死死的凌乱动静也没有停过。

在密得只能透进几缕阳光的山林里跑了这样久，宋妤突然眼前被光亮一刺，她费力睁眼辨别，好像是到了山口。

待陆承骁走近了，宋妤才发现，这哪是山口，这是个悬崖！

陆承骁缓缓停下了脚步，宋妤从他背后下来。

身后穷追不舍的匪徒也逼近了。

为首的络腮胡山匪讥笑道：“瞧瞧，这不是咱们陆大将军么？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而后，他举刀喊道：“谁能杀了陆承骁，重重有赏！”

围聚的山匪们蠢蠢欲动，但碍于陆承骁在外的名声，谁都不愿先上。

一个胆大的山匪直接提刀向陆承骁砍来。

宋妤被陆承骁牢牢护在身后，他的脚步没挪一寸，右手擒拿住人，夺了刀，伸脚直接将人踹翻。

宋妤躲在其身后看不见，陆承骁的眼眸里已经弥漫上汹涌的杀意。

山匪们见状，皆不再等待，一齐涌上来。

陆承骁让宋妤待在他的后方，他拼尽全力将一众山匪拦在前面。

有山匪一眼就察觉到陆承骁身后的弱点，飞身过去要对宋妤下手。

宋妤惊愕之下，侧身躲刀，那刀却似长了眼，追着她砍。

突然，她面前那狰狞的山匪脸色突然一僵。

然后一抹鲜血溅到宋妤衣裙上，她顺着山匪的目光，看到他腹部穿刺过来的刀头。

山匪轰然倒地，陆承骁站在宋妤对面，手持沾染鲜血的长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阴冷而又暴戾。

宋妤腿一软，瘫坐在地。

陆承骁面色凝滞，快步上前将人拉起搂在怀中，他回头看向步步紧逼的山匪，低声对宋妤说道：“乖，闭上眼睛。”

陆承骁左手揽着人，右手拿着刀，想要杀出这重围。

宋妤看不见，但她听见好像动静小了一点。

她颤抖着声线询问道：“他们……死了吗？”

陆承骁喘着气，略有疲累地回道：“没死，但我们可能要死了。”

“啊？”宋妤睁开眼，看见地上摔倒一片的匪徒就要爬起来再战。

她一愣，看向陆承骁手里的刀，目光中带着疑惑和探寻。

陆承骁扯出一抹苦笑，问道：“怕吗？”

“怕什么？”

“跳崖。”

宋妤这才发现他们已身处悬崖边缘，谷底的风呼啸着要撕烂崖顶上的人。

或许魏霄他们被山匪甩开，一时半会儿没追来，但就算追来，也是寡不敌众。

眼下没有更好的逃脱办法。

宋妤探头看了看崖底，再看了看陆承骁。

她轻轻地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没遂你生同衾的愿，倒合了你死同穴的意。”

陆承骁从前最爱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此刻他听见宋妤提起，顿时笑得比哭还难看，“别怕，这不是寻死，是寻求一丝生机。”

随后，他抱紧了宋妤，攥着那柄长刀，一纵而下。

失重的感觉、濒死的恐惧，都伴随着宋妤望向面前这张一齐坠落熟悉的俊脸。

坠至悬崖半处，陆承骁瞅准时机，抽出长刀，右手青筋爆起，死死地想钉在崖壁上。

经几缓冲，两人不再往下坠，而是悬挂在崖壁上。

宋妤的手还紧紧地抱着陆承骁。

她睁开眼睛，大着胆子往崖底看了看。

虽然停在此处，但这个高度摔下去，不死也残。

陆承骁看懂了她的眼神，他说道：“那有棵歪长出来的树。”

宋妤小心地扭头，看见了那棵粗壮树干的一角。

陆承骁继续说道：“我撑不了多久了，把你甩到那棵树上去，好吗？”

宋妤早就注意到二人能停顿在此处，全靠陆承骁右臂支撑，现在他隐有脱力之象。

宋妤咬了咬牙，“好。”

陆承骁的力道刚刚好，树的距离不远不近。

宋妤看准时机，抓住一截稍粗的树枝，费力攀爬上去。

手掌、膝盖都被蹭破，她才终于稳坐在整个树干上。

放在两天前，宋妤都不敢想自己第一次爬树，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宋妤一坐定，立即向陆承骁伸手，“换你过来。”

陆承骁看着伸到空中，掌心划了几道口子的素手，用力晃了晃身子，好几次都没能够到。

两只手稍触即脱。

而那撑了许久的刀开始有松动断裂的迹象。

宋妤惊得冷汗直冒，说话都有些磕巴，“快，快点！”

陆承骁右臂已完全脱力，他看了看刀身的裂纹，又看了看宋妤，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妤不想看懂他眼神里的意思，慌张道：“陆承骁！”

她飞快地思考着，摸索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帮一帮他。

陆承骁冷静地说道：“这刀快断了，就算你抓住了我，也没有力气将我拉上去，小妤，你听我说……”

宋妤崩溃道：“我不听！”

“我等了你那么久，你没有死在边塞，现在却要我看你死在我面前？陆承骁，你想都不要想！”

宋妤的手攥着外衫衣袖，她突然感知到这熟悉的触感。

她再度打量起这件外衫。

宋妤来罗城的行装是姨妈崔雪英收拾的，这件衣服是姨妈准备的衣服。

衣料用的是苎麻布，宋妤记得姨妈说夷州多雨，她改良过这布匹，做出来的外衫穿了走在雨里也沾湿不了内里衣物。

宋妤仿若看见一丝希望，她立刻脱下这件外衫，拧成长长一条绑在树干上。

“陆承骁，这件衣服浸不湿，说明它很韧，衣服足够长，你抓住它，借力爬上来。”

陆承骁听懂了。

最终，在刀身断裂的那一刻，陆承骁拽住了这一截布料。

宋妤伸手，好让陆承骁双手借力攀爬上来。

两人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扯回一条腿，却忽而听见崖底似乎有吵吵嚷嚷的声音。

山谷狭长，传音清晰，宋妤和陆承骁很快意识到什么，闭了口屏着息，只看着彼此，听着崖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