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夭没回家，搭上过路人的越野车向海城走。那车主在知道祈夭没有光脑后掏出了枪，又在祈夭掏出纸币后露出可怜的神情。

距离城门三百米，车门自动弹开，车主把百髓的纸币塞回祈夭的兜里，说：“进城后趁早买个光脑吧，现在没光脑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要么是纯傻逼。”

那人后知后觉：“别误会，没骂你。”

祈夭点点头，郑重道声谢，脚踏上实地。

他略有些不自在，这双鞋上次落地踩的还是土，这次却变成了硬邦邦的砖块。

不过，现在可没留给他时间去适应，祈夭兜里只有三百髓，而城里物价应该不便宜。

何况爷爷也…耽误不起。

祈夭目送车尾灯消失在城角，车主是海城人，出示证明就可以直接进去。他需要排队登记，安检过后才能入城。

丝丝微风从城门吹来，带着酒香和热闹的气息。祈夭在排队无聊时下意识望天，五彩的光交相辉映，把深灰色的天幕遮住了。

他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也从没见过这么艳的天。

野川的天是惨白，或灰蒙，或漆黑的。

这里，激光热情地摇曳，红色和蓝色的光柱舞得尤其欢。祈夭似乎已经能透过高耸城墙幻视出熙熙攘攘、贴身热舞的人群。

队伍缓慢地向前行进，耳边响起三两老友相互交谈的声音。他们约莫来自同一个地方，带着独特的口音，时不时爆发出几声大笑或几个情绪饱满的脏字，祈夭没用心听，叽里咕噜充当背景白噪音。

纷纷嚷嚷中，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沉静。

他一遍遍确认自己要干什么。

天逐渐黑下来，祈夭的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一眼望去，海城亮得愈发浓烈。

城口处的检查不算严密，至少对祈夭来说是这样的。当监管者通过扫描仪知道祈夭身上连一把枪、甚至一把匕首都掏不出来的时候，直接推搡着他进去了。

那一刹那，他恍惚了。

祈夭在漫长的队列中想象过海城里面的场景，可即使把自己十年来在锻造台上修复过的电子产品都插上电，堆叠成山，还是不及眼前这幕万分之一震撼。

泛光的栈道与桥梁交错，黄色荧光警戒线顺路延伸，在空中林立；流线型的飞车潇洒往来，像是在珊瑚丛中轻快游动的鱼，无需顾忌重力阻力。

空中漂浮着巨大的光屏广告牌，少有的间隙也被立体激光模型占据，亮粉色和亮蓝色的光漫天卷地，争先恐后地扭进眼睛。

一个强光横幅在正前方的夜色中招摇：

［欢迎来到海城，一座如海般包容自由的城市！来吧——这里一定有你的宝藏！］

祈夭没来得及读完，突然，一股大力从左侧袭来。

“嘿，毛还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别他妈挡道。”

祈夭一个踉跄，就这样狼狈而草率地踏出了海城的第一步。

他揉了揉肩，这次没有听博尔赫叔叔的话上去给他一拳，任由那穿着老头衫的寸头大汉挤进人海。

目光随着趔趄坠到地上，祈夭揉肩的动作一顿。

他才看到。

堆在路口的炸药桶、遍地都是的垃圾、靠着垃圾堆酣眠的流浪汉。

碎裂的酒瓶、报废的车、不知道何时留下的血迹。

轰的一下！博尔赫的话如警铃般在脑海中响起——

“海城是巨大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祈夭又抬头看，霓虹依旧，却怎么也品不出刚刚动人心魄的瑰丽震撼了。光幕之下，这座繁荣的都市更像是在掩盖着什么，藏匿着什么。

五光十色的遮羞布盖住夜空，人们再看不清它的本色。

那么…几十年过去，还会有人知道夜是黑的吗？

祈夭呼吸急促几分，沿路小跑，画面逐渐与博尔赫嘴里描述的世界重合，他直奔向前方最高的塔型建筑。

路程中酒气冲天，浓烟呛鼻，祈夭低下头紧紧护住右臂，不叫别人注意到自己。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街边的酒吧太密集，所有音波歇斯底里地在空中振动纠缠。

祈夭突然被人拦下，他抬头一看，愣住了；那女人看他抬头，也愣住了。

金发女人穿着廉价的皮革马甲，麻绳混乱地绞在一起，挤出胸膛。

祈夭知道这种生意，野川也有，只是没城里这么直接奔放。

不过，不是来找事的就好。

祈夭心里一松，强行终止已经开始预热的机械右臂，他抿下唇，对着大地闷闷道：

“我未成年。”

真是块好用的挡箭牌！

那金发女人敛了敛黑色夹克外套，仍遮不住白花花一片。她似乎也有些羞赧，但丰富的经验不容许她向一个未成年的雏儿脸红。

女人挺直腰板，“快了吧？成年了再来这边逛逛。”

其实未成年的活儿，她们也接，不过对着这一张脸，她无论如何不敢违逆。

金发女人不禁多刮了少年几眼，暧昧道：“我们店叫‘乐逍遥’，你本人来的话…免费喔～”

祈夭对那人轻轻鞠躬：“抱歉，不感兴趣。”

“嗯？”金发女人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犹豫着试探：

“我们店里也有男的，身材顶好，上下位都有——诶、诶别走啊！”

祈夭心道：海城确实是怪物！还是一头不正经的怪物！

他加快了脚步，像在兽脊上行走，奔向地球脐带联盟海城分部。

狂热摇滚的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最原始的鼓点却如影随形，直到祈夭低头踏进高塔，厚重的防弹门将声音彻底隔绝在外面，他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鼓点，而是自己的心跳。

祈夭轻笑一声，带着嘲弄。

下一瞬，一则蓝牙邀请自动传到他的脑子里。

【您好，地球脐带组织前台即将为您服务，请开放您的精神网络，以便客服连接。】

祈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拍拍脸，熟练地闭眼操作。

//ROOT

//访问_请求

//访问_请求_成功！

刹那间，他的视线一晃，莫名的生物电刺激着神经，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影出现在他视野里。

堪称奇幻。

“亲爱的，来办什么业务啊？”

温柔的女声响起，若不是祈夭对其中电流脉冲的声音太熟悉，肯定会以为这是真人。

祈夭直奔主题：“你好，我想加入地球脐带组织。”

“……加、加？”

“……”那投影的客服有些卡顿，骤然频闪起来，像素降档，温柔笑意凭空消失，突然的冷脸有些骇人。

她一字一顿道：“您好，先生，目前运行遇到故障，请联系真人管理员操作修复。”

祈夭闭眼，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黑底绿字的字符在脑中显现，他贴心帮她检查一遍，睁眼回应：“没故障啊，代码都很健康的样子。”

健康？

用于形容一行代码？

电子客服想不通，索性直接阐明理由：“我是内部线路ACE_Particular interest（全能人才_特别关注），只有已加入地球脐带组织，且评级在A及以上的重点成员才能连接此条线路，安排新成员入会并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

祈夭恍然大悟，“啊这样，了解。”

“请联系真人管……”

话音未落，祈夭手快更换了代码，那意识的身形完全湮灭了。

祈夭歉意地张开嘴，又闭上。

他以为她跑完代码，顺完流程了呢。

代码意识应该不会记恨自己吧…？

祈夭再次闭目，顺着蓝牙接入在虚空中操控起来。

//ROOT

//访问_请求_recall

//访问_请求_recall_成功！

“你好，很高兴为你服务。”

冰冷的机械声音响起，祈夭视线右上角显示出一块朴素的电子屏。

祈夭眼睛一亮。

虽然对新人和核心成员的差别对待略显讽刺，但这次应该找对了。

“您好，我想申请加入地球脐带组织。”

机械化语音询问：“成年了？”

“没。”祈夭心里一紧，这挡箭牌怎么插自己胸口上了，他补充道，“不过快了，会有什么影响吗？”

它冷冰冰回应，不容置疑：“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签合同。”

祈夭知道这项律法，但博尔赫也跟他说过联盟并不是个合规的组织，只要十六岁以上的都可以收［注1］，他一咬牙，心中给爷爷“哐哐”磕俩头，“死绝了，就我一个。”

“哇哦…请节哀。”

果然，机器并不仔细检查，只管按程序推进，“如果您已经下定决心，那么，仔细阅读以下条目，合同一经签署，即刻生效。”

那块电子屏幕猛地放大，占据祈夭全部视线，深蓝色荧光的字一列列悬浮在空中。

【入盟申请及须知】

【*地球脐带组织为全球性军事爱好者联盟，坚决杜绝任何违法犯罪行为。】

【 1 . 1 联盟成员不得做出有损于联盟形象和经济效益的事情，如在外借用联盟之名违规干预、捞取好处、请托办事、谋求特权。】

祈夭看到这就意识到：这合同太扯了。

即使身处信息闭塞的郊域，他也知道地球脐带组织的本质就是雇佣兵集团，存在既违法，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他略略看下去，只在几个有实际效益的条目下停顿。

【 3 . 2 联盟为成员在合同期间入保人身意外伤害险，如发生意外伤害，除保险公司赔付外，不足部分请自行承担。】

……

【 7 . 1 联盟成员在业务往来中，需按级上交报酬：A、B、C级成员分别抽取5%，15%，30%的单笔交易所得作为盟费；S级及特殊指名成员无需缴费。】

……

【 13 . 6 加入联盟认可的公司后，可随时脱离联盟。目前联盟在海城认可的公司有：焰尾集团（归属血雀主）、涌珠集团（归属疯貂主）、超梦制造中心（归属庄司霖川先生）。】

……

【根据《终末纪公民劳动法》及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甲乙双方在平等自愿、协商一致的基础上签订本合同。】

真他妈黑。

一签就是一辈子，除非有公司愿意从这脏兮兮的大染缸里捞人走。这公司还得是指定的大公司，跟地球脐带组织说不定有什么暗地里的交情。

可惜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祈夭要丈量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老爷子的。

他的手在空中举起，并不纠结，清醒得过分，以致有些痛苦。

“签字后就可以接单了吗？”

“签字只是注册盟员身份，要在人工前台处激活后，才可以自由接取委托任务。此外，完成新人任务（即第一次委托）后，联盟会分发相应奖励。”

随着话音，一束激光引导祈夭向右看去，不知是故意设计还是无意为之，前台旁边就是任务墙，墙上排列着不同任务单的报酬额度。

那数字血红、发亮，长得诱人。

注①：现实世界的法律不是这样的，未成年人的父母已经死亡或者没有监护能力的，由下列人员中有监护能力的人担任监护人：（一）祖父母、外祖父母;（二）兄、姐;（三）关系密切的其他亲属、朋友承担监护责任，经未成年人的父、母的所在单位或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同意的。

此处为架空世界特例，加上赛博公民的法律意识比较薄弱，才次生出许多灰色交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黑心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