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最终还是敬小慎微地钻进去了。

他将双腿套进红唇怪的腿里，充当了下半身，黎元坐在他肩上，充当了上半身，两人一合力，成功让这具尸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呃，我们……这是要做什么？”见识了黎元诡异的专业素养，庞贝的声音都不经意地弱下去了。

“红唇怪的嗅觉，视觉好像都很差，”黎元想到教室里的事情，“所以我在想能不能利用这具尸体混进去看看。”

庞贝腿肚子顿时打了个颤：“什么，这……这能行吗？”

“之前遇到过熊类的怪物群，当时就靠这招混进去的。”黎元安慰他道，“我想近距离再观察一下它们，要是暴露了我们再赶紧往下逃就是了。那些怪物一直以来都没想过往下面搜索。”

“呃，但我们怎么上去啊？”

“你的能力可以驱动这个身体吗，”黎元用怪物细长的手臂指向头顶，“我们从这里沿着墙壁爬上去。”

庞贝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试了一下，航线的能力提拉着这具尸体猛的向上窜了一小段，滞空的一瞬间，他又启动了一次力量。

“好像能行……”庞贝都惊讶这个乱来的方法居然还真可行，“连续用个三十次应该差不多能到大厅。”

他控制尸体安全落了地，在弹性的薄膜地面上一弹，黎元差点从裂口里掉出来。

“嗯，那接下来只需要把这口子黏起来就行。”将两只手收回躯干内部，从里面一手拉住裂口，一手指间冒出了红光。

在一阵滋滋的炙烤声后，红唇怪躯干上的那道裂口被黏合上了，当然，他不忘留出观察孔和出气孔。

然后他又呼唤黑猫把怪物的红唇贴到脖颈上，再次从里面将头部也缝合了上去。

“怎么样，看着还行吗？”黎元在躯体里问道。

“嗯……”黑猫在外面睁大眼睛绕着这尸体走了两圈，“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好，那我让我的猫上去先观察一下，我们练一下配合吧。”

“行。”事已至此，庞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黑猫顺着上方的大洞快速地向上溜去，黎元和庞贝操控的尸体在地下来回练习着走动。

“一，二，一，二……向左，向右……”

黎元搬出了喊号子的那一套，刚开始走的有些别扭，渐渐的也越来越丝滑了。其他异型怪看着这具怪异的生物吞噬了他们的秃毛朋友，也围坐在一边，好奇地看他们走动。

那深邃洞口中，缓缓睁开了一枚深邃的眼瞳，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慢慢闭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像素猫又从上方流了下来。

“确认过了，现在大厅没几只怪物。”黑猫落在地上，便顺着红唇怪的口器流到了黎元身边。

“上面没有异常，”黎元对下面的庞贝说道，“我们走吧。”

庞贝集中了注意力，随着能力发动，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了这具身体的后背，顺着既定的航线，直直地向上冲去。

透过观察孔，黎元能看到的头顶的一片幽深。

随着距离的提升，视线中渐渐出现了一片灰白的穹顶。

“最后一次了。”

听到庞贝的提醒，黎元伸出手，随着最后一次提升，这具身体顺着惯性冲出了洞口，黎元猛的一抓边缘，抑制住了身体的冲势。

成功回到大厅了。

这具“红唇怪”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况。

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食道口下方的区域仍然堆积着刚刚的石头，看来怪诞屋的停产，让那些怪物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废弃物。

既然大厅里没有怪物……

“应该是你们刚刚的动静吸引他们注意了，现在他们应该大部分都集合去了嘴巴那。”庞贝说道，“剩下的应该在教室那边守着，我们去哪？”

“教室。”

——————

这一天，所有梦见学校的学生难得没有再陷入无休止的噩梦中。

在较高的楼层，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校服的男孩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沈聪瑞的面容有些憔悴，和往常一样低头看向白色的桌子，但桌面空荡荡的，没有那些好似无穷无尽的作业本。

他呆滞地坐了一会，慢慢抬起了头。

在他半梦半醒的眼中，这个怪异的世界已然被扭曲成了“正常”的样子——

窗外是宁静祥和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滤进空荡荡的教室，在教室大理石地面上静静投下了温暖的光斑。刷着白漆的课桌和凳子整齐排列，在慵懒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空寂。或许是被这倦怠的阳光感染，讲台后面，一名年轻的女子正靠在椅背上打着盹。

她穿着咖色的制服和筒裙，黑色的长发温婉地挽在脑后，沈聪瑞怔怔地望了她好一会儿，迟钝的思绪才缓缓聚焦，这是他的班主任老师。

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到老师身边，轻轻拉了拉她袖子：“老师？现在不上课吗？”

“呼……下课了，好好休息吧。”

或许是阳光的关系，老师的面容有点模糊不清，但声音一如既往的很好听。

沈聪瑞松开了她的袖子，呆呆站了会儿，便慢慢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各个班的同学正三三两两的玩耍着。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闹，时不时有深色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身上，沈聪瑞抬头，看见穿着黑衣的保安正贴着天花板巡逻，他们身手矫健，在天花板上用双手双脚快速移动着，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沈聪瑞的实现，路过他头上的时候跟他挥了挥手：

“你好啊。”

保安大叔都是很好的人。沈聪瑞也跟他问了好。

学校为了让他们好好学习，安保做的是很好的。但沈聪瑞看着走廊里那些孩子，却迟迟没有走过去。

“你怎么不来玩啊？”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沈聪瑞转过头，看见是一个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转着圈转到了他的身边。

“玩……什么？”沈聪瑞声音小小地问道。

“什么都可以呀，你难道不会玩吗？”女孩又转了个圈，像小天鹅一样伸展着胳膊。

沈聪瑞慢慢摇了摇头：“爸爸说让我专心学习，不要跟其他同学鬼混。”

“这样好无聊哦。”女孩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你是书呆子吗？”

沈聪瑞不知道说些什么，双手却默默地攥紧了衣角。

【书呆子，我们才不要跟他玩呢！】

耳边好似响起了其他同学的嘲笑，坐在书堆里的沈聪瑞抬起头，却只看到几个跑出教室的身影。他不知道那是谁，他只能继续默默地低下头，继续背着英语单词。

这个场景好像发生过很多次……

“那我们来一起玩吧！”

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沈聪瑞惊讶地抬头，看见那个小天鹅般的女孩开朗地笑着，拉着他将他往人群中带，“我们一起来跳舞吧！”

“我……不会跳啊。”

“我教你啊！”

他就这么愣愣地被拉过去了，被女孩带着，手忙脚乱地跟她一起踢腿，伸手，旋转……他怎么就跳起舞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那些同学有的也在看他们，似乎觉得好玩，也学着怪模怪样地踮起脚尖，转起了不圆的圈。

沈聪瑞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像是在做梦一样啊……做梦？

他举起的手慢慢放下了，看着眼前这一切，一丝疑虑从他的眼底浮现。

这一切……是真的吗？

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哒，哒……哒。”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高跟鞋在敲击着地面，却透着一丝异样。学校里的女老师都是穿高跟鞋的，她们的脚步总很轻盈，很利落，而这个脚步声却显得沉重而拖沓，仿佛有人被强行套进了一双不合脚的鞋里，正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沈聪瑞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分散着各种孩子的走廊中，一名女老师正拖着步子慢慢走过来。

“她”身着的制服和其他老师无异，但颜色却是一种陈旧的霉黄，好似在箱底压了许久。更令人不适的是她的姿态——动作僵硬又扭曲，仿佛身体的每一处关节在抗拒协作。她每迈出一步，整个上半身都会随之发生一种极不自然的晃动。而脖子像是断了一样，随着步伐毫无规律地向前后左右甩动，活像只失控了的拨浪鼓。

她的发丝随着抖动不断从发髻中散落，垂在脸前，五官模糊难辨，唯有一张鲜艳的红唇，在飘荡的发丝中若隐若现地浮动着。

沈聪瑞有些害怕，他看向其他教室里，讲台边的老师或站或坐，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怪异的“人物”。他又看向天花板，穿着黑衣的保安大叔依然在爬动着，当她走到其中一块阴影下时，她抬起头，看向了保安大叔。

“咯咯……”一丝诡异的笑声从女老师胸腔中发出，她的嘴没有动，只有胸腔在起伏着，“你好。”

“你好。”保安大叔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爬走了。

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异常，沈聪瑞看着那女老师一步步向他走来，越加地害怕了起来，他拉着那女孩，躲进了教室。

“哒哒……哒哒……”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聪瑞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跳越来越快，好像就要从胸膛里生蹦了出来。

“哒。”那脚步音节在他的教室外面顿停下了，沈聪瑞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

“咯咯……不要怕，小聪……”

那个老师竟然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我会……带你出去的。”

男孩愣了一下，他眼里再度闪过一丝茫然。他小心爬了起来，却看到那女老师又继续拖着步子，继续向走廊的尽头走去，然后踏上了通往上方幽深的楼梯。

“很好，很顺利。”黎元松了口气，“果然这些怪物嗅觉都不灵敏，而且不靠近学生，影怪也不会跟上来。”

“差点吓死我了……”在他底下，庞贝也大松了口气，这一路他心理压力大的让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臭死了。”黑猫窝在黎元头顶，捂着自己的鼻子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对不起……”庞贝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继续抬脚一步步向上迈着，“真是头一次能这么和平地往上走。”

这语气听的还是很令人心酸，黎元看了眼楼梯边上的墙体。

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各种坑洞和划痕，甚至还有一些明显是人的指痕，竟然那么深地留在了墙体上，足以想象到曾经这里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打斗。

“你之前好像是从三层的高度掉下来的。”黎元移开话题，抬头看了看楼梯上方的空间，楼梯一直向上，延伸到十几层楼的高度，“每次这个红唇怪要去拿石板要走这么远吗？”

虽然不知道尽头上方会是什么，但眼前也只有继续向上爬这一个方向了。

大概又往上爬了五楼左右，庞贝的喘息越来越厉害了，于是他们休息了一下，然后在皮套内艰难地换了个位置，继续向上爬。

黎元现实里也算被送货练过了，体力还可以，但背着一名成年男子套着皮套爬楼梯的难度着实有点超过想象，他爬了五层楼也不行了，庞贝又接替了他，继续艰难地向上爬去。

等终于爬上楼梯的最后一层台阶，两个人已经累的半死不活了。

“现在我很想死一死刷新体力……”黎元擦了把脸上的汗，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楼梯的尽头。

那是一道门。

纯白的，嵌于墙体的石门。

“我们上去看看吧。”

两个人驱动着这具外壳小心地走到门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什么别的异常。

看起来就是一扇没有门把手的门。

左右推拉，或者上下提升的门吗？黎元伸出手，小心的触碰了一下这座门的表面。

【叮咚~叮咚，各位早上好。】

广播声突然响了起来，黎元吓了一跳。

“怎么了？”庞贝却好像没察觉到什么异常，疑惑地问道。

“广播啊，难道发现我们了……不对。”黎元顿了一下，“你们没听到吗？”

“没有啊，很安静。”黑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摇摇头，“你幻听了？”

似乎有些光从黑暗外面透了过来，黎元眨了下眼，每眨一下，眼前的景象便清晰一分，他渐渐能看到一些东西的轮廓，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一般内陷于墙壁上的房间。

幻听？幻觉？

肯定是他刚刚碰到墙壁的关系，这不是从食品加工厂看向教室的视角吗？

这是谁的视角？

【很抱歉将占用大家一点小小的时间】那合成的电子女音依旧在耳边回响，但内容却迥异于之前的内容，

【今天我们将在这里告别我们的一位同伴。编号0358，密语女，请上台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

在这段广播后，底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黎元看到这个莫名的视角缓缓低下，看到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枯木般的双手。

这是……这具红唇怪的记忆？

而后那视角再一次缓缓看向身侧，终于看到了身边正在鼓掌的同伴——

一个又一个红唇怪正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从左边到右边，密密麻麻的红唇怪包围着他，无论在哪个方位，那些鲜艳欲滴的红唇都直勾勾地对着他，仿佛一片无边无际，正向中心缓缓颔首的血色向日葵花田。

“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鼓掌声热烈之极，但它们的双手安静地垂落在身侧，无一人有动作。

那声音只是从广播中传来的背景音。

随后黎元感到“自己”被架了起来，两头红唇怪一左一右地挟持着自己的胳膊，将他拖到了平台的中心。当它们放手后，黎元感到这具身子像是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警告:机体破损率达54％】

【警告:□□保持率已降至警戒线，保护程序启动，破损口已封闭，能源消耗5.80％，即将启动再生程序，预计消耗能源35.90%……正在计算。】

【警告:剩余能源不足，正在重新计算……】

黑暗中，一串串的警报没有间隔地响着。不断计算出的数字在下一秒被替代，黎元无法判断这具身体到底哪些地方破损，但能确定的是……这具身体，在这个时间点，几乎不剩多少完好的地方了。

红唇怪被什么攻击了？怎么会破损的这么严重？

但黎元记得自己实际看到的这具身体，除了头部脱落，整体还是很完整的……难道说这个再生程序可以将肢体也再生了？

太bug了吧！

正当黎元发愁要把红唇怪的危险性再提一提的时候，脑海中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取消再生程序，优先保护记忆模块。】

黎元愣了一下。

这平和的，悦耳的声音毫无疑问是来自这具红唇怪。或者说每具红唇怪都是一样的声线，和广播中的女音一样，似乎都是用某个固定的模板合成的一样。再怎么动听，再怎么婉转，都只是没有意义的音调的拼接而已。

但这个声音……好像有点不同，黎元说不上来，感觉似乎比普通红唇怪的声音……更好听一点？

【——叮咚，叮咚】

广播合成音再次响起，

【密语女0358号，你私自开启了二级权限，已严重违反第二十三条法令。你的自机审查结果为？】

【自机审查结果为，良好。】黎元听到这具红唇怪平静地回答道，【思维模块产生10％异常分支，无既往案例，建议重新建立档案。】

思维模块更多的分支……黎元想到外面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异形怪。

难道说这个做出违规行为的红唇怪，也产生了自主思考能力？

广播合成音回道:【好的，感谢你的配合，接下来我们将正式进行告别会。】

啊？什么？不继续研究一下吗？

黎元就差点没操控红唇怪跳脚了，怎么广播和红唇怪各说各的，感情这只是走个流程啊？

然而不管他如何心急，听到这个决定，这具红唇怪好像也没有任何异议。广播中又开始响起一段舒缓的音乐，她沉默看着面前同她一样无言的同型号的红唇怪，然后抬起头，向上看去。

墙壁，密密麻麻的教室，以及最上方，正安静闭合着的食道口。

天花板扭曲了一下。

黎元以为自己眼花了，但眨眼一看，却发现不是错觉。

那白色天花板竟像蜡烛一样开始了融化！

融化的石体慢慢汇聚到中心，一点点地垂落了下来——但这个过程实际很快，白石原本的缺陷在融合的过程中一齐向底部流去，那些黑色的，斑驳的纹路在底部流转着，竟慢慢组出了一张粗糙的人脸来！

那人脸紧闭着双眼，眉毛稀疏，脸颊鼓囊，倒像是个六七岁的幼儿。像是察觉到了底下聚集着大量的怪物，那人脸的五官抽动着，嘴唇慢慢张开了一条缝。

【好饿……】从那嘴唇中传来一个幼儿般黏着的呢喃，【我好饿……好饿啊，爸爸……】

它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像是一个讨食吃的小孩。

【怪诞饿了……】

它哀哀地呼唤了着，却没有任何回应。那融化的石体怪物沉寂了数秒后，像个闹脾气的孩子猛的张开嘴尖叫了起来。

【废物！笨蛋！竟然把我的食物放跑了！】

它睁开眼，苍白的石质瞳孔盯着下方那破烂的红唇怪，像是一下找到了目标，只一眨眼，它便重重地砸落下来，一口将红唇怪吞了进去！

黎元的耳边只听到巨大的杂音。这是硬物被反复折断咀嚼的声音，以及来自红唇怪机体内部，尖锐的各种警告声。

【警告:机体破损率达70％】

【警告:机体破损率达85％】

【警告:机体破损率达95％】

【警告:……】

【警告:记忆模块被损坏】

眼前闪烁着一片白光，隐隐闪着一些斑驳的颜色碎片，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频道。

黎元感觉自己的眼睛被闪的生疼，当他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灰暗的景象。

空荡荡的教室，纯白的石质桌子，纯白的墙面。

一个瘦伶伶的男孩坐在教室中间的座位上，正呆呆地看着桌面。

仿佛感受到他的注视，那个男孩抬起头，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老师。”他轻轻唤道，“今天不上课吗？”

这是……小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