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明月随良掾,春潮夜夜深。

在上京城口子窖有一户宋姓人家,祖上是做卖油的营生,代代相传,一直到如今的卖油郎宋超身上,已经是第五代了。

卖油郎宋超长相颇为斯文,长年累月的四处奔跑送油让他的皮肤黝黑,虽身形不大力气却惊人。此人不善言辞,干活卖力,是街坊邻里公认的老实人。许多老顾客便是冲着他的人品愿意做他的生意。

宋超家住口子窖西面的一处平房内,平房里住了三户人家,宋超家在最里面,带一个大大的院子,正是他平时炼油的地方。

“小宋,最近怎么没见你出去送油啊?”

说话的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妪,大家都叫她陈老太。陈老太算是看着宋超长大的,两家人平时关系不错。她见这这几日宋超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心中担忧,便敲响了宋超家的房门。里面许久都没有动静,陈老太心中有些犯嘀咕,难不成那些流言是真的?

最近口子窖有流言说宋超约定与妓院的花魁私奔,最后却食言因而害死了那个花魁。陈老太原是不信的,她还将那些嚼舌根的街坊臭骂了一顿,可最近这几日宋超的行为却十分怪异,原本勤勤恳恳的一个人现在整日里窝在家里不出门,就连卖油的生意都不做了,这让陈老太不由得怀疑起那些流言,是否真有几分来自于事实?

今日陈老太怀着忐忑的心情原本是准备来和宋超好好谈谈的,毕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忍心看他这样颓废。哪知敲了许久的门,就是无人应答。陈老太心中不安,颤巍巍的走到窗户边。

陈老太年纪大了,佝偻着背,就算踮起脚也只勉力到窗户下沿的位置,陈老太在四周看了一圈,见院子里放了一把藤椅,陈老太‘吭哧’‘吭哧’将藤椅搬到了窗户底下。在封窗用的竹篾纸上用手指捅破了一个小洞,一只眼睛附上去往里面看。

突然,陈老太面色惊恐地一声尖叫。

“啊!”

她一下子没扶稳,眼见就要从藤椅上摔下来,电闪雷鸣间一双手不知从何处而来,稳稳的接住了陈老太的身子,将她扶住了。

“救、救、救、”陈老太浑身抖如筛糠,指着宋超的房门,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毋辛和计晖相视一眼,计晖将陈老太扶稳后快速上前一掌劈开了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毋辛就站在她身侧,这气味迎面而来让人措不及防。只见他眉峰一凛,快速抬起袖子捂住了口鼻。

夏侯淳走在他们后面,刚探出半个身子要进来,下一瞬便感觉腰间覆上一只宽大的手掌,眨眼间她人就被带到了门外空旷处。

“怎么了?”夏侯淳望着计晖,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计晖用手掌在鼻尖扇了扇:“里面有瘴气,你等会再进去。”

“那你没事吧?”刚才这人可是首当其冲的走在了最前面,方才为了将自己带出来都腾不出手捂住口鼻。

夏侯淳也伸出手在她的鼻翼下像把扇子一样来回煽动。夏侯淳身量蹿的很快,年前站在计晖身边还像个孩子似得,年一过已经像个大姑娘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对方有些奇怪的姿势逗笑了。

毋辛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来。他从前不是没听说过另类的奇闻怪谈,只是就他自己而言是既不厌恶,也不接受的,如今亲眼看着另类于世俗的情感在自己面前上演,不知怎的,心中反倒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好像这两个人,就该是在一起。

陈老太显然被从窗口偷窥到的场景吓得不轻,刚才是计晖伸手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免于摔倒,也是计晖仅用一掌就将紧闭的房门劈开,陈老太心中对这红衣少女莫名有了一种信赖,一瘸一拐的走到计晖的身前,伸手指着房门内,颤声道:“那里面有、有、有死、死、死了…宋……超…”

毋辛一脸愁容道:“看来我们已经来晚了。”

宋超死了,而且死了最起码有五天以上。他是梁上挂绳,自缢而亡。

对此毋辛很是震惊:“死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他没有家里人吗?”

陈老太显然吓得不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还在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直往下淌,脸被吓得煞白,哆哆嗦嗦的开口道:“宋超这孩子从小就命苦,他爹在他四五岁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大概在宋超七八岁的时候吧,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家家户户都缺柴禾,大家宁愿饿两顿也不愿意挨冻啊,所以他家的生意就不景气,宋超他娘为了给宋超多留点柴禾,就这样活生生的冻死了。”说到这,陈老太叹了一口气,声泪俱下:“宋超先是没了爹,后来又没了娘,好在他从小就特别懂事,自己会洗衣做饭,我们给的馒头干菜他都不要,还自己学会了祖传的榨油手艺,就这样独自把自己拉扯大了,眼见着他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怎么……”

待气味消散掉一些后几人才重新进了房间,宋超的住处与蓝梨相似,极为简单,除了一些日常的家具外再没有摆放别的东西了。

宋超的尸体除了脖子上那一抹暗红的勒痕外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基本可以断定是自杀了。

可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呢?他与蓝梨的关系究竟是不是妈妈陈口中的那般,只是蓝梨一厢情愿,宋超只是个欺骗了蓝梨感情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们本是来找宋超查问到了约定的那日为何他没有去香满楼赎人的,可宋超这一死,线索便断了。

如今要想知道宋超与蓝梨之间的情谊究竟是真是假,便只能从旁人口中探听宋超平时的为人,以此来推断了。

听完陈老太说完宋超的身世,毋辛和夏侯淳都颇为感慨,各自想着心事。惯常沉默的计晖率先开口问道:“老太太,您可知道宋超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或者,他有没有跟您透露即将娶妻?”

陈老太吃惊的看着她,下意识的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还是宋超偷偷告诉她的,还让她不要跟别人说,所以在听到外面那些关于宋超与妓院姑娘的风言风语时她才会那么生气。“宋超说那是个家事可怜,又容易害羞的姑娘,所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还跟我说过几日就要带回来给我瞧瞧的,谁知道……哎,这个傻小子究竟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啊……”陈老太说着说着又开始流泪。可见是真的为宋超感到惋惜和痛心。

如果没猜错的话,宋超口中那位容易害羞的姑娘就是蓝梨了。如此说来,宋超答应替蓝梨赎身绝对不是信口开河,欺骗蓝梨的感情。可他一个以卖油为生的卖油郎,怎么拿得出妈妈陈开出的天价赎金呢?

三个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夏侯淳问道:“老太太,宋超生前有什么来往密切,家中富裕的亲戚或者朋友吗?”

“宋超这孩子独来独往惯了,没见他有什么朋友。”陈老太摸了抹眼泪道:“亲戚就更没有了,他爹娘死后那些亲戚早都跟他断了关系。”

事情一时间陷入了僵局,宋超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那他的赎金从哪来呢?几人沉默些许,突然计晖问道:“有没有什么大人物固定给宋超的生意?”

陈老太觉得很奇怪,这会才缓过劲来,一脸警惕的看着三人道:“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一直打听宋超的事情?”

毋辛怕引起误会,急忙拿出了身上的令牌给陈老太看:“我们不是坏人,来这里是为了查案。”

陈老太接过毋辛手中的令牌,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边看边道:“这东西摸上去是个好东西,应该不便宜吧?”

毋辛点点头,认真的解释道:“不便宜,但是更值钱的是令牌上刻着的字。”

陈老太抬头看着他道:“我不认识字。”

“是我的错。”毋辛弯下腰,伸出手指着令牌上的字一个一个的教:“这是大字,这个是理,这个是寺,连起来就是……”毋辛还没说完,陈老太手一松,令牌垂直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是当官的?”陈老太身子一斜,瞪大了双眼惊恐的问,那模样活像是见的不是官,而是鬼。

毋辛只能再一遍解释:“老太太您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来调查关于香满楼的蓝梨一案,您要是知道什么就跟我们说。”

陈老太明显很抗拒当官的,方才还有问必答,此刻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后反而连连摆手道:“我不认识什么香梨蓝梨,你们走吧走吧。”

宋超对陈老太隐瞒了蓝梨的身份,只说是家事可怜,且不善言辞的姑娘,想来应该是不希望蓝梨在香满楼的事情被旁人知道,陈老太应当也是不认识蓝梨的。如此面对陈老太只能从宋超身上着手。夏侯淳道:“老太太,方才您也说了宋超是个可怜人,现在这位可怜人死的不明不白,您心中定是很悲痛吧,我们只是来问您一些关于宋超的问题,绝不会牵连到您身上的。”

虽然陈老太不认识蓝梨,但是香满楼的名声她还是知道的。陈老太激动的道:“宋超是自己上吊死的,和那个什么鬼妓院有什么关系?你们快走吧,我们和那个妓院没有任何关系,宋超也和他们没有关系!”

毋辛也急了:“宋超说的那位家世可怜的姑娘就是蓝梨,十日前她被荣王世子所害,如今还未入土为安,老太太,您就忍心让宋超心爱的女子这样含冤而去吗?”

可无论夏侯淳和毋辛怎么解释,劝说,陈老太全然听不进去了,一心要将他们拒之门外。两人对这顽固的老太太彻底束手无策,可让他们铩羽而归却也不可能,于是纷纷将视线转到了计晖的身上。这个人惯常沉默,可一开口就常有惊人的效果,于是他们便将希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果不其然,计晖接收到了他们的求救信号,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计晖慢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了钱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金灿灿的碎金子放在了陈老太的眼前:“我们怎么问你就怎么答,答的好这就是你的了,答不好我们去找别人问也是一样的。”

毋辛从未见过计晖贿赂人的样子,事实上只是他与计晖不熟,熟悉计晖的都知道,这人惯常喜欢用银子解决一切小事,毕竟领兵打仗,除了要管理军队外,更重要的还是笼络人心,而笼络人心不仅需要铁一样的手腕,更需要的是实际的付出。威逼与利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世上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不用伤神动脑,甚至不用多费口舌,只需要付出一点银子就能得到自己需要的,这便是最值当的做法。

当然夏侯淳也并未见过计晖这一面,在她的刻板印象里计晖不应该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铁面无私的形象么?怎么现在完全相反了?她和毋辛甚至都没想过用银子收买陈老太,因为在他们二人看来陈老太因为宋超的死如此伤心,定然也不是会因为银子开口的人,只是……

二人又将视线调转,看向了陈老太。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陈老太不知是觉得被羞辱了还是刚才太过激动,脸色涨得通红,眼睛瞪着计晖像是快鼓出眼眶似得。

就在夏侯淳和毋辛以为他们必然又要被驱赶时,陈老太的情绪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陈老太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缓缓道:“宋超卖油不认识什么富贾,当官的倒是认识一位。那当官的从前与宋超父亲有些交情,他父亲死后便一直照顾宋超母子。我不知道你们问这个干什么,但是我可以打包票,不管是那个叫什么梨的姑娘之死,还是宋超之死,都与那个当官的没有关系。”

毋辛挑了挑眉:“老太太,如此听来,你对那当官的很熟悉?”

“我只是一介布衣百姓,哪里有资格熟悉当官的?”陈老太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包含沧桑,嘴角微微向下,似嘲讽似苦笑:“只是这位官大人与旁的官都不同,对于我们口子窖的街坊来说,他不是官,是衣食父母。我们那背父母苦了一辈子,这个官也苦了一辈子,现在……哎。”说到最后,陈老太只是摇头叹息,好像那当官的背后的故事,实在令人唏嘘。

听到这时,毋辛对陈老太口中的人物已经有些眉目。从前他不涉及朝堂,对这位大人的事迹只听说过,却并未了解。如今看来,只怕传闻中深受百姓爱戴并无虚假成分。

计晖直接问道:“您所说的此人可是吏部右侍郎,郝大人?”

吏部右侍郎夏侯淳曾在泰平官员录上看到过,不过也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并没有细细了解。突然,她又想起来意外一件事情。

毋清清受伤前正着手在查的两桩案子,一桩事香满楼的蓝梨案,另外一桩,不就是吏部右侍郎郝顺利的贪墨案?

难道,这两起案子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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