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膺见江流春笑得讨好,便知必有所图。没想到她一开口,竟说自己想进宫去。
裴少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江姑娘,你是想当六宫嫔御、王妃良娣,还是想做上阳白发、长门枯骨?天地广阔,却偏要往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钻,你究竟在想什么?”
江流春使劲摇头:“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去见见世面。”
这话一出口,江流春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理由找得可笑又荒唐,骗鬼鬼都不信。
裴少膺果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江姑娘,恕我不能答应。皇宫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一朝行差踏错,只怕连全尸都保不住。你若在京城待烦了,不如跟我去江城。”
江流春见他又把话头绕回了江城,有些无奈:“我不去江城。我想到宫里去有我的理由,真不是去玩的。”
裴少膺淡淡道:“那你说说看。你若能说服我,我便帮你这忙。”
江流春一时语塞。她所要深究之事,按古人的道德观,到底算是她娘的丑闻,不足为外人道。她总不能跟裴少膺说我是私生女,想去宫里调查一下我亲爹是何许人。
她只得胡诌了个略微靠谱的由头:“我想继承我娘衣钵,进宫瞧瞧天下最厉害的厨子是怎生模样。”
裴少膺一脸玩味地瞧着她:“我认得当今御膳房的头等御厨,也识得后宫司膳司的掌事女官,你若好奇,我便带你去宫门口候着,等人出来了,我便指给你瞧,何如?”
江流春见裴少膺顾左右而言他,心知他不愿相助,只得懊恼道:“你不必拿话来搪塞我。你若不愿帮忙,直说便是。”
裴少膺不再逗她,正色道:“再过两月,便是万寿节。为庆陛下生辰,后宫六局早已忙碌起来,如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司膳司的迟司膳与我相熟,送你去她手下打杂并非难事。我只是忧心你,宫中诸般心机缠斗必是少不了的,到时你如何应付?”
江流春道:“多谢你为我想着。她们自去斗她们的,我只一心做自己的事。不挡别人的路,不抢别人的风头与好处,想必便无人把我放在心上。”
裴少膺无奈道:“我若应了你,也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
江流春见他语气不如方才坚决,便打算趁热打铁,信誓旦旦地道:“你且放心,我没什么攀龙附凤的大志,必定慎之又慎,夹着尾巴做人。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也绝不会连累你的。”
裴少膺听了此话,微微冷笑:“你当我是怕你连累我么?若你真惹出什么事非来,我自有本事将我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他逼视着江流春,黑沉沉的眼中波澜暗涌,有三分愠怒,三分无奈,四分黯然:“江流春,你到底有没有心?”
江流春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愣住。他明里暗里不知暗示过多少次,她只作出一副无知无觉的姿态。此人心机过重,城府太深,言语中常带机锋圈套。纵然她能放下戒心待他如寻常友人,却绝难相信他对自己真心一片。
裴少膺的质问响在耳际:“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无情无信么?
她垂下眼眸来,有些心虚:“对不住。”
裴少膺站起身来:“你若打定了主意,我便为你周旋。后日早上,我来接你。”
江流春看着裴少膺的背影,有些愣怔。他这是答应了?
她对裴少膺开这个口,本没指望他真会帮自己,不过是病急乱投医随口提一句。没想到他一个太医当真有这般能耐,能把自己顺到司膳司做“临时工”。
裴少膺猛然回过头来,冷冷地道:“江流春,叫花鸡趁热吃,冷了肉质便柴了。”
这哪里是劝人吃饭的口气,倒好像叮嘱人吃药一般。江流春无奈地摇了摇头。
桂子一脸错愕地站在一旁,结结巴巴地道:“姑娘,你要进宫?”
江流春点点头:“有些有关我娘的往事,我想知道。”
桂子向来乖巧,并不多问,只忧心忡忡地道:“那姑娘,你要是遇见那抢了陆长离的丑公主,可别跟她打起来。”
江流春正倒了口茶吃,听了此话险些将茶喷出去:“你这小脑瓜儿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提起陆长离,她还真笑不出来了。若在宫里瞧见他二人卿卿我我,同去同归,她该是怎样的心境?
她无奈地摇摇头,反安抚起桂子来:“你不必担心,后宫女子争斗的主战场又不在厨房里,只要我夹着尾巴做人,应无人闲着没事找我麻烦。放心,我一完事便回来,一刻都不多待。”
京城,永恩侯府。
因接任了云州军都督,军务比往日繁忙许多,又有华灼灼之事杂糅于其中,陆长离一连多日不曾回京城侯府。好容易得了一日闲,才有工夫回去。
他与陆衡在府门前下了马。他随口问了门僮一句“最近可有客来”,门僮却回答得支支吾吾。陆衡立时觉出不对来,肃声喝问之下,门僮才说出有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来过,自称主人姓江,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少婢仆。
陆长离脸色大变:“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了什么?”
他素知江流春骨子里的倔强傲气,既被陆家所拒,便绝不会再登陆家的门。她身边人猝然来此,必有蹊跷。
陆长离素来待人温和,此刻如此脸色,吓得门僮立时跪在地上将当日情形和盘托出:“得有十几日了。那男子瞧着知礼又体面,只含混说有事相求。小人不过一个门子,怎敢违逆夫人的命令为江家人传话,便将他们打发走了。那男子倒未如何,反而是跟着的那个圆脸小丫鬟,竟气得心疾发作。还好宫里的裴太医路过,给救了回来。”
陆衡听了此话,气得险些出手揪住门僮的脖领子。他按捺住脾气,喝道:“然后呢?”
门僮瑟瑟发抖:“他们说去什么品雪斋找人救姑娘,便与裴太医一道走了,再不曾来过。”
他话音未落,陆长离已然翻身上马:“陆衡,去梅园。”
二人到梅园时,天色已晚。陆衡上前叩门,许久才有人应。来开门的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面色苍悴,一双眼睛却充满警觉:“二位有何贵干?”
陆长离上前道:“在下陆长离,是江姑娘的……朋友。”
妇人神色一敛,语意深长:“原来是永恩侯府的公子。恕老婆子眼拙了。我家姑娘并不在此,陆公子请回吧。”
紫苏的逐客令毫不客气,说着便要关门。陆长离道:“我知道她不想见我,我也无意打扰,只想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紫苏停下了关门的手,盯着他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来者是客,公子进来吃杯茶吧。”
陆长离走进梅园。陆衡在他身后轻声道:“我记得上次来时,满院饭香,惹人垂涎,如今怎么这般冷清了。”
陆长离正走过梅树下的秋千架,伸手一拂,满指尘灰,心中竟无端有些慌乱。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紫苏沏了茶来,又端了两碟子点心,冷淡道:“这盘枣泥山药糕和糯米莲子糕,皆是老婆子素日喜食的甜糯之物。若不合贵人的口,还请恕老婆子招待不周。”
陆长离拿起糯米莲子糕尝了一口。果然,并非江流春的手艺。若是她做,怎会将这莲子糕捏成这城墙砖一般方正死板的模样。
他不由想起在云州时她亲手做的素心莲方。同样都是莲子糕,捏作四角圆润的骰子状,以荷叶铺底蒸熟,裹上奶皮子加洋糖磨成的粉,再在面上点几颗蜜渍小红豆。
他当时问江流春,怎么送兄嫂的那一份和她自己留着的那一份上都没有点小红豆。江流春头也不抬,一边剥着莲蓬一边支吾说红豆备得不够,面颊却不觉染了桃花色。
同样的食材,同样的做法,却是不同的心思,不同的人。陆长离吃着吃着,便觉得唇齿间苦涩起来。
他忍不住问道:“江姑娘去了哪里?”
紫苏道:“陆公子,你问老婆子之前,老婆子倒是先有些话要请教。满城皆知陆公子你要做驸马。你深夜来寻我家姑娘,难道不怕给我家姑娘招祸么?”
陆长离眼中有痛色:“是我对不住她……先累她遇险,后令她伤心。”
紫苏再难按捺心中火气:“公子对不住她,倒也无妨,只消对得住公主便是了。我家姑娘千好万好,日后自有人把她捧在手心里。”
陆衡忍不住道:“紫苏嬷嬷,我家公子也有难处!当日之事本就触怒天……”
陆衡心里实在替自家公子委屈。当日自家公子为了救江姑娘,明知圈套重重,仍违命潜入北夏,这才犯了皇帝的大忌讳。他若不咬着牙接受尚主安排,将云州军权分与汾阳王世子,以消解皇帝疑心,只怕永恩侯府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他话一出口,便被陆长离打断:“休得胡言乱语!”
紫苏叹了口气,道:“二位请回吧。老婆子乏了,没精神说话。我家姑娘在你们云州侯府发生何事,我并不十分知晓。至于什么难处不难处的,你也着实不必向我老婆子解释。我家姑娘面上添的憔悴、增的心事,一两句话是抹不平的。你既无力回天,能还她个清净,也算积德了。”
紫苏这话说的不温不火,却字字锐利。陆长离起身,极郑重地道:“嬷嬷,我自知无行,有愧于她当日一片真心,并不敢再唐突。我今日来此,只是因听了些风声,说她遇到了麻烦。”
紫苏站起身来,冷笑道:“我们姑娘能有什么麻烦?不过是进了两碗闭门羹,又吃了一盏合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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