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九香贵妃鸡

江流春眼前的浓黑雾色忽然淡去,视觉再恢复时,映入她眼中的,竟是裴少膺痛苦而压抑的眼睛。那双曾美如揽下满天星辰的琥珀色眼眸染了浓重的歉色,黯淡如烬。

她只在断鸿峰的石洞里瞧见过裴少膺这般神情。当时,他给她讲了一场噩梦,梦中满门尽丧,流血漂杵,好生惨烈。那一刻他的表情正是如此,痛楚又绝望。

江流春不忍见他如此,开口道:“你别担心,我又好了。”

她说着便立起身来,想转个圈以示自己安然无恙,却忽然觉得头昏目眩,浑身发冷,转瞬便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醒转时,已是第二日午后。她本昏沉睡着,迷糊间闻得一阵饭香。她揉揉眼睛撑起身子,正瞧见裴少膺坐在床边手持研钵低头捣药,而竹苓则立在小圆桌旁徐徐打开食盒。

江流春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竹苓瞧见她醒了,匆忙赶到床前来,满面喜色道:“果然裴太医说得没错,给你屋里摆些美食,你便自己醒来了。真是个小馋猫儿。你瞧瞧,九香贵妃鸡,酸甜脆藕,虾仁豆腐煲,山珍肉茸粥,是不是都是好吃的?”

江流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中忽涌起感动来:“多谢费心。我方才是怎么了?”

竹苓给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嗔道:“你还说呢,可把我和裴太医吓坏了。你这丫头本就病得不轻,整日里还没个消停。适才寒毒又发,你没挺住昏了过去。裴太医为你施针许久才救过来。”

江流春一愣:“寒毒?你是说,我中毒了?”

竹苓自知失言,含糊道:“是寒气,你不必往心里去。好好吃药调理着,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白眉赤眼的,哪来的毒呢。”

竹苓一壁说,一壁摆了炕桌,把筷子塞进江流春手里:“赶紧热乎乎地把饭吃了。这是我托我司膳司的老姐妹开的小灶。我这老姐妹的手艺,可是师出名门的!你瞧这九香贵妃鸡,要在肚子里填满熏干、糯米、香菌,用九种香料腌制一天一夜,再刷上金灿灿的蜜糖,入锅中炸得酥烂,别提多香了。来,先吃个鸡腿!”

竹苓正说着,一转头见裴少膺仍坐在一旁纹丝不动,忍不住上前轻推他一下:“我说裴太医,这研钵哪有小雪妹子好看。她没醒时你担忧得什么似的,如今人醒了,还不过去陪着!嗳呦,她还差我一道梅花糕呢,我去取一趟。”

竹苓如一阵风般快步出门去。裴少膺愣了愣神,走到江流春榻前坐下,许久才道:“你……你既允诺了公主,便去医治吧。我自会为你安排。”

江流春不曾想裴少膺竟然答应了,瞪圆了眼睛:“你……”

裴少膺道:“但有一条,到底隔行如隔山,你须先跟我将做法说明,得我点头才可,切不可惹出乱子来。”

江流春顿时兴奋起来:“你放一万个心!”

裴少膺盛了碗粥递到她手里:“乖乖把粥喝了,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流春愣怔怔地接了:“什么?”

裴少膺意味深长:“你应知道德音公主将嫁与何人,为何还要一意相助?”

江流春微红了脸:“长离曾许诺必不负我,我自然信他。我已得知长离为了我去求皇帝作罢婚约之事。我心中对德音公主颇有亏欠,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能弥补她的法子。等她病愈,自能找到自己心爱之人,一生安稳。”

裴少膺淡淡道:“纵有心爱之人,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何谈安稳?不过也是流离之命罢了。”

江流春知他意有所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埋头啃鸡腿。她总觉得这九香贵妃鸡的做法有些熟悉,猛然想起梅含英爱吃的七宝荷包鸭来。难不成竹苓司膳司的老姐妹竟是梅含英的徒弟?看来自己必得寻个机会去司膳司看看才行。

过不多时,竹苓跌跌撞撞跑进来,对裴少膺道:“宋太医令唤你速去福宁殿!”

裴少膺见她神色焦急,便也不多问,只将一包药茶放在竹苓手中,便匆匆而去。

江流春下榻来给竹苓倒了盏白水。竹苓喝罢,待气息喘匀了,才道:“我方才进六尚局时,正见里面乱作一团,我拉住个宫人一问,才知皇帝得知北境军情,急火攻心晕倒在大殿上。”

江流春险些摔了盏子:“北境?难道是云州……云州城破了?”

竹苓哭笑不得:“你来自民间,怎的比我这十余年未出过宫门的深宫女子还音信闭塞?云州城有永恩侯府掌管云州军,自是铜墙铁壁。北夏人动不得云州,便趁夜偷袭了云州城西的清州。”

竹苓想起方才打听之事,恨得咬牙:“三日前的深夜,北夏骑兵与城中内应里应外合开了城门,屠戮百姓,烧杀奸掳,无恶不作。待云州军闻讯赶来,为时已晚。城内遍地横尸,几无活口。”

江流春难以置信:“他们……他们竟然屠城!可北夏和大宁去岁才订立盟约……”

竹苓义愤道:“背信弃义的狗贼!还有更可恨的,守卫北境的云州军本是永恩侯陆家统领,前些时日陆世子卧病,陛下便封其弟陆三郎为都督,又把汾阳王府那个草包世子齐承修指去给他做副手。正是这草包坏了事!”

原来,陆长离回京面圣第二日,便收到云州密报,说北夏有异动。陆长离立刻动身赶回云州,多方查探,才知北夏有意进犯云清二州。他自己坐镇云州走不得,便令副都督齐承修立即领兵马万人赶往清州支援。

那齐承修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空有几分纸上谈兵的本事,却偏又心比天高,自恃出身矜贵,素日最不服陆长离。他听手下挑拨了几句,得知清州不过一弹丸小城,素来太平,便认定了陆长离有意排挤自己,怕自己抢了他守云州的功劳。

陆长离军令如山,齐承修自知众目睽睽下拒绝不得,便使起了“拖”字诀,今日说缺了粮草,明日说少了伤药,足足拖延了五日才启程,启程时还在马车上安置了两名新从京城红香楼带回来的绝色胡姬,皆是女扮男装,情趣风流。

没想到他的兵马悠哉悠哉地到了清州,却只剩下流血漂杵的残城,连陆长离另派去驰援的队伍都比他早到半日。齐承修终于傻了眼。陆长离也不含糊,立刻下令将齐承修剥去战甲,五花大绑押赴京城。

皇帝爱民如子,得知清州屠城,本就痛心震怒,再得知自己亲侄儿的丰功伟绩,更是气了个倒仰,一时竟昏厥过去,至今生死未知。

江流春听了这话,心中竟涌起一丝担忧。若在这节骨眼儿上皇帝出了问题,陆长离那边可怎么办?

大宁皇宫,福宁殿。

平素殿内焚着龙涎香,此刻却尽被汤药的气味盖过。绣着金龙出云花样的明黄绣帐内,皇帝闭目而卧,面存病色。

帐外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内殿众妃哭得梨花带雨,外殿群臣愁得如丧考妣。毕竟,皇帝素日身强体健,从未有过这般急病。

忽然,帐外侍立的内侍监戴永春高声道:“陛下醒转了!”

话音未落,殿内便响起一片庆幸欢呼之声:“天佑吾皇,天佑大宁!”

皇帝正要开口要水喝,床前服侍的戴永春便被人一把推开。一个身穿朱紫凤袍的华贵妇人赶上前来,在龙榻边坐定。正是皇帝生母、当朝太后顾氏。

顾太后红着眼圈儿,絮絮地嘘寒问暖:“皇帝可算是醒了!哀家这心,都要揪起来了。”

顾太后回头吩咐道:“来人,快把哀家亲手炖的鹿筋烧海参端上来!”

她一壁说,一壁给跪在妃嫔最末的一个少女使了个颜色:“宝慧,还不上前替哀家服侍陛下?”

此言一出,众妃嫔竟顾不上哭,皆回头看向那名唤宝慧的姑娘。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姓顾,是太后娘家的远亲,数日前才被太后召入宫中,如今连名位还不曾有。

戴永春不觉头疼。此刻哪里是拉拔引荐娘家侄女的时候?顾太后也忒分不清主次了,堪称一句“越老越糊涂”。算了,这太后年轻时候,也并不是个明白人。

裴少膺本与太医令宋信之等人在旁垂手而立,听得此话,下意识地拦阻:“启禀太后,陛下才刚醒转,不宜食用此荤腥之物!”

顾太后脸色骤变:“你是讽刺哀家的补品不够好,还是指责哀家对皇帝不上心?”

裴少膺只得跪下:“微臣万不敢有此意,请太后恕罪。”

顾太后一挥手打断了他,倨傲道:“宋太医令,你说呢?”

宋信之只得跪在裴少膺身旁,斟字逐句地道:“太后慈爱,心系陛下,实为母仪典范。只是,陛下刚刚醒转,须先服汤药为好。服药后满口苦涩,再食用太后亲手烹制的珍肴,反而失了滋味,白白辜负太后妙手苦心。倒不如先温在火上,过两个时辰再奉与陛下,方可两全其美。”

顾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很是。到底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医。”

宋信之听着实在羞惭,老脸无光。硬着头皮拍马屁居然被说成德高望重,太后看人还真是别具一格。

顾太后转头看了一眼裴少膺面无表情的脸,不觉无名火起。就凭他长这双眼睛,就该把他拉出去打死。

她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对宋信之道:“宋太医令,你们这太医院也该好好整肃一番,别略有个头脸便忘了自己本是个什么东西。”

内殿在场除了太医,还有几位近臣,听太后出言粗鄙,不由皱眉。宋信之恭谨道:“老臣谨遵太后吩咐。”

顾太后威风摆够了,才扶着宫人的手,施施然站起身来。跪着的嫔妃们忙膝行至两旁,避让出一条道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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