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茉莉竹荪

淑妃带人离去后,皇帝并未歇息,命戴永春掌了灯,批起奏折来。戴永春奉上食盒:“陛下,方才淑妃娘娘临去时把这个交给小人,说是给陛下备的宵夜。”

皇帝头也不抬:“赏你。”

戴永春哭笑不得,硬着头皮道:“淑妃殿下还说,今日司苑司暖房送了两盆才开的茉莉花,她想着陛下总念叨茉莉竹荪这道菜,便学着做了,请陛下品尝。”

皇帝本有些心不在焉,偏生听进去了“学着”二字。他叹了口气:“难为她一片苦心。只是,英娘以花入菜的手艺与雅趣,又怎是旁人学得来的?”

“英娘”二字一出口,戴永春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恭敬奉上汤盅。皇帝低头一看,是淑妃一贯的家常做法。汤色金黄透亮,散发着油脂浓香;竹荪莹白舒展,又有枸杞、红枣点缀其间增色。汤中还放了几朵怒放的茉莉花,鲜美中更添一缕清气,消油解腻。一旁的碟子里,配了三块梅花状的米糕,清甜暄软。

皇帝微微摇头,接了汤匙,略尝了两口,便示意戴永春撤下去:“若淑妃日后问起,你知道该如何回话。”

戴永春忍不住劝道:“陛下今日晚膳只进了半碗山药香稻粥和三片酸辣翠瓜条。既要彻夜批折子,还是再进些汤水吧。淑妃这汤,很是费功夫。”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再传一碗粥来。淑妃服侍用心,赐羊脂玉如意一柄,不必来谢恩了。”

戴永春怎会听不出皇帝不悦之意,连忙收拾了盘盏,躬身退出殿外。

戴永春走后,皇帝遣去宫人,又从荷包中取了一枚梅花香饼投入香炉。香雾渐起,消弭了殿内饭食的味道。

皇帝喃喃道:“鸡脯子肉去筋,细细剁作肉泥。清鸡汤烧滚,下入肉泥、竹荪段、鲜姜拧出的汁子,以小火慢煨一个时辰。再取茉莉花苞十朵,以茉莉香豆粉净手后,缓慢将花苞揉开。待汤煨好,撇去浮油,盛入盖盅,再撒入茉莉花。除了她,又有何人愿费几个时辰的细碎功夫在一碗汤上……?”

皇帝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苦笑:“不,自然是有的,只要朕喜欢,哪怕三天三夜,都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做,为荣宠,为官爵,为富贵。只有她,从无所求。”

皇帝思及往事,神色越发沉重,沉默半晌,扬声道:“戴永春!”

戴永春本守在门外,闻言忙进来:“陛下。”

皇帝肃容道:“去查她进宫是何人安排,所为何来。还有,派人暗中盯紧慈安殿和披香殿,莫让人动她分毫。”

竹苓赶到拾翠殿时,思茶和念酒等人正急得团团转。一瞧见竹苓进来,她二人忙一左一右地把竹苓拉去德妃榻边。

竹苓一瞧,德妃面色如常,并无醉酒酡红,却怎么叫都叫不醒,显然并非醉酒,而是被下了药。

竹苓嗅觉极灵,敏锐地察觉到卧榻附近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她假托取物,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香味的源头是一枝快燃尽的宫烛,此刻早已熄灭。她环顾四周,寝殿内灯火通明,所有点燃的宫烛,都是一般长的。

竹苓心知反常必有蹊跷,只怕是拾翠殿内有人生了二心。然而此刻贸然点破,敌暗我明,只怕不利,于是便压下心头疑惑,吩咐道:“不妨事,娘娘不过是醉得厉害,我开一服醒酒汤,煎好服下便可醒转。”

思茶忙拿了方子去煮醒酒汤,念酒等人也被竹苓支出去准备热水,殿内再无他人。竹苓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针包,利落地为德妃施针。

将近天明时分,德妃才徐徐醒转。看见竹苓,有些愕然:“本宫……怎么了?”

竹苓眼神微微往四周一瞟,道:“娘娘醉得厉害,酣睡不醒。奴婢已为娘娘开了醒酒汤。”

德妃何其聪敏,立刻从竹苓的眼神中明白了其中蹊跷,强撑着精神对众人道:“没想到本宫酒量大不如前。你们也守了一夜了,且去歇息吧。竹苓姑娘还请留一下,本宫久卧头疼,你可有法子?”

竹苓心领神会:“奴婢擅推拿之术,愿为娘娘解忧。”

待人散尽了,德妃才含笑道:“本宫没看错你。”

竹苓道:“娘娘谬赞。医者本分,不敢居功。还请娘娘把昨夜所饮之酒给奴婢一观。”

德妃抬手一指贵妃榻旁摆着的琉璃酒壶:“不过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昨日陛下新赏的。本宫素来酒量好,不过三杯两盏,绝不至于大醉。”

竹苓细嗅一番,心下已有计较。她把那蜡烛取来呈给德妃,道:“娘娘,酒无毒,是这蜡烛有古怪。其中巧妙地掺了安神香药,燃烛起效,火灭则只有微弱香气,难以觉察。下药之人似乎并无害命之心,并未掺入毒物,也并未点燃太久,或许只是为让娘娘好睡。”

德妃只觉好笑:“这么说来,这倒是个好心的内鬼了,本宫还得赏她一片忠心。”

竹苓肃容道:“娘娘好睡,宫中夜生变故,自然惊扰不到娘娘。这才是下药之人目的所在。”

德妃变了脸色:“难道昨夜……”

竹苓点点头,将昨夜之事尽数禀明。德妃冷笑道:“好个顾芸芸,怀的竟是这个心思。既带走了人,给陛下卖了好儿,还反手给本宫扣了一个酗酒误事的帽子。想必这内鬼早就在本宫寝殿里守着药蜡伺机而动,但凡本宫要与她争什么,便送本宫一场黑甜好梦。”

竹苓端详那蜡烛,总觉眼熟。她八岁进宫,被分在内库听差,对宫内蜡烛形制颇为熟悉。德妃宫中这枝残烛虽然烧得只剩两寸长,满布红泪,却能看出蜡身雕龙画彩,正是只有帝后宫中才可使用的龙纹描金彩烛。再看底部,刻有“景兴二十九年制”“昭阳殿”字样。

竹苓不由沉思。昭阳殿是先帝纯嫔的殿阁,更是如今宫中的忌讳。她在内库当差时,曾听老嬷嬷讲,当年先帝宠爱纯嫔,又偏信“祥瑞”之说,纯嫔有孕后,先帝便以龙纹彩烛专赐昭阳殿,以示荣宠。此事传至朝野,老臣纷纷上书,吵得沸反盈天。孩子未出世时先帝便欲晋纯嫔为纯妃,众臣重提彩烛之事,以此跪谏专宠误国,把先帝气了个倒仰,这位分便未晋成。先帝宾天后,太后以睹物思人、哀思难已为由,在宫中禁用此烛。

竹苓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还好自己方才未捅破窗户纸声张起来,否则只怕此刻德妃就要大祸临头。她立刻将彩烛之事禀明德妃。

德妃本以为蜡烛中掺安神药不过是微末伎俩,万不曾想还有这般关窍在里面。她抚着蜡烛底部的字痕,面色沉了下来: “顾芸芸好大能耐,竟能弄来这等好东西!本宫若追究,这彩烛被人认出来,既违宫规,又触太后逆鳞,陛下也保不得本宫!今日之事多亏了你,本宫他日必为你得偿心愿。”

事已至此,这“酗酒误事”的黑锅,德妃也只得默默认下,去淑妃宫中要人之事也不好操之过急。二人一番商议,还是决定让竹苓先随江流春同去披香殿,随机应变。

送走了竹苓,德妃盯着那彩烛,沉吟道:“景兴二十九年……可真是个有趣的年份……”

她起身把蜡烛放回原处,扬声道:“来人,给本宫梳妆。”

方才她已在心中迅速将披香殿之人捋了一遍。平素能进寝殿服侍的,不过思茶、念酒,还有去岁才拨来的宫人听蝉、寻香。思茶、念酒是她从母家祝氏带来的陪嫁侍女,全家人的身契都在祝夫人手中捏着,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绝不可能有二心。若有内奸,也只能出自听蝉、寻香二人之中。

思茶、念酒、听蝉、寻香四人此刻都候在殿外。听里头唤梳妆,听蝉、寻香二人便应声而入。听蝉有一双巧手,梳得好发髻,总被别宫妃嫔请走梳头。德妃与六宫交好,听蝉功劳不小。寻香则是司妆宫人,脂粉调配、采买都是她一手操持。

德妃任她二人装扮,见她二人面色如常,便闲闲地道:“今日阴得很,多点些灯烛来。”

听蝉正梳髻,腾不开手,寻香便起身去拿火折子:“娘娘,婢子去领些新式样的宫烛来,燃起来更亮堂。”

德妃把玩着妆台上放着的口脂盒子,上面画了草虫,似是螳螂捕蝉的图样,颇有些野趣。她并不抬头,只道:“只拣屋里有的点来,不必费事。”

寻香犹疑一瞬,便应声而去。德妃从镜中观察,果然不出所料,寻香唯独留了那截彩烛未点。德妃不动声色,支使寻香去传早膳。

寻香的脚还未踏出殿外,德妃吩咐听蝉:“榻边本宫记得有半截残烛。”

听蝉乖觉,忙起身去拿火折子。寻香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听蝉,不动声色地拿走火折子藏在背后:“娘娘,残烛光微,恐伤眼睛。请娘娘略等片刻,奴婢这就去领新的来。”

德妃还未说话,听蝉忙轻推了一把寻香,低声提醒道:“你今日疯魔了不成?这是娘娘的意思!”

寻香不为所动,赔笑还要再劝,话头却被德妃洞悉一切的眼神堵在了喉咙里,冷汗簌簌。

德妃轻叹了一口气:“你跪下吧。你本不是个糊涂人,有什么说什么,本宫便给你留条活路。”

寻香面色苍白,惶然看着满室烛火,猛然“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家人在淑妃手上,求娘娘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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