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雨梅在水中轻舒瓣蕊,温柔的粉紫色丝丝缕缕蔓延开来,绚如晚霞。细品一口,玫瑰香盈满口,梅子酸甜中又带了些许凛冽清气。江流春与颜氏不由相视一笑。
酥炸石榴花,八宝香酥鸭。火腿煨三笋,龙井芙蓉虾。樱桃秀方冰糖炖,清风肘子荷叶蒸。
这顿饭吃得十分融洽。饭后撤去杯盘,江流春亲手沏了休宁松萝来。每日申时饮茶,是她在现代就已养成的习惯。
休宁松萝茶汤青碧澄明,入口甘甜醇和,明代诗人袁宏道曾写诗称其为“碧芽拈试火前新,洗却诗肠数斗尘”,极委婉地表达了对这款茶清心消食功效的赞美。在江流春眼里,休宁松萝简直是吃货居家旅行救命良品。
颜氏细观江流春泡茶的手法,禁不住叹道:“姑娘的泡茶手法真是好看。果然是有家学渊源。”
江流春心中暗笑:“泡茶做饭切菜手法不好看,还当哪门子美食博主?这可都是看家的本事!要说家学渊源,我这名义上的老妈梅含英还真不一定比我会的多。”
饭吃过了,茶喝过了,江流春才想起,还没问颜氏为何要找人盯着自己。她正斟字酌句,颜氏已先开了口:“姑娘,那件事……是妾身冒犯了。”
江流春见颜氏爽快,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林嫂子派那妈妈来,不是为我,而是为我娘,我说的可对?”
颜氏颔首,面有歉色:“是妾身糊涂了。妾身听闻,姑娘与梅夫人极像。妾身无福得见夫人,只想从姑娘身上,一睹夫人当年风仪。”
江流春对颜氏的脑洞有些服气,险些脱口而出“虎父还能出犬子呢”,转念一想这话倒成了自己骂自己,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颜氏神情有些戚戚然,轻声道:“不怕姑娘笑话,妾身早知夫君敬慕梅夫人多年,亦知他对妾身唯有夫妻之义,却无男女之情。妾身对梅夫人并无嫉妒,只有羡慕和好奇。夫人早逝,妾身无缘相见,深以为憾。如今听得姑娘来了江家酒馆,行事又与夫人相像,妾身便忍不住想来看一眼。”
江流春叹了口气,问道:“如今你瞧见我了,又能如何呢?”
颜氏神色虔诚:“妾身想拜姑娘为师,想学姑娘的厨间神技,亦想学姑娘的为人处事。”
江流春摇头道:“林嫂子说笑了。恕我直言,我既不愿当你师父,也当不起你师父。这世上并没有谁能高明到把一个人完全改造成另一个人。更何况,我容貌不像我娘,性子不像我娘,谈吐行事更不像我娘。就算我做个最简单的番茄炒蛋,我也炒不出与我娘一模一样的口味。”
颜氏眼中神采黯淡,起身道:“是妾身打扰了。”
江流春瞧着颜氏那失去自我的模样,有些心疼,便道:“她是她,我是我,你是你。他人即地狱,何必苦执着。你要让他看见你自身的光,而不是你从别人手中借来的萤火。”
颜氏愣愣地看着江流春,许久才肃容行礼,道:“多谢姑娘醍醐灌顶。金玉良言,如玉铭感于心。”
江流春哪敢生受,忙扶住了:“林嫂子,咱们不过随口聊几句,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你闻到杏仁香了吗?我做的杏仁曲奇也该出炉了。”
话题转移到甜品上,自然轻松了许多。荷花端了一盘刚烤好的杏仁曲奇走过来,笑吟吟道:“姑娘,这是我照着你的方子烤的,你尝尝口味像不像。”
佟福循香而来,眼巴巴地看着。江流春瞧着好笑,就塞了一块曲奇到他手里:“吃完给好评啊亲。”
佟福吃罢,才道:“荷花做的牛**更重,姑娘做的杏仁香更浓。不过都很好吃就是了。”
荷花有些丧气:“我还是没学全姑娘的手艺,是荷花太笨了。”
颜氏在旁细细品尝,神色越发柔和,看着荷花道:“虽然不同,但各有各的好处。人皆有异,何必求同。”
江流春知道她想开了,不由会心一笑。佟福见她们聊得高兴,自己也插不上话,便立在一旁闷头吃饼干,一吃就是小半盘子。
江流春一回头,瞧见佟福吃得心满意足,气极反笑:“你是蝗虫变的吗?你吃得倒痛快了,让我给林嫂子送什么?饼干盒吗?”
佟福笑得十分狗腿:“林家太太是自己人,自己人……”
荷花忙道:“姑娘,烤炉里还有不少,我去取来,晾凉了给林家太太装盒。”又瞪着佟福道:“你还不给我帮忙去!”
二人走后,颜氏方含笑道:“姑娘跟下人们处得极好。”
江流春摇头:“我从未把他们当下人。他们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们好。人生于世上,本该平等相待。既是亲近可信之人,又何必分个三六九等。”
颜氏赞道:“妾身早听说梅夫人是个通透豁达的才女,姑娘亦是青出于蓝。”
提到“才女”,江流春想起了梅含英房间里那幅梅花图。她试探着问道:“林嫂子,你可听过‘疏影横斜水清浅’?”
颜氏含笑道:“姑娘这是在考妾身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夫人当年写下的这句诗名动京城,妾身怎么会不知道呢。”
颜氏真的是梅含英的铁粉,提起“梅含英的诗”来,她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夫人极爱梅花,还吟过‘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江流春神思瞬间清明。很好,她大概已经找到手机的主人了。她自己是魂穿,不知她的前辈梅含英女士是魂穿还是身穿。
这个推测令她精神一振,不过片刻却又萎靡下来。现在好了,穿越同胞虽找到了,却早已归于黄土,她可找谁商量去?
颜氏见江流春面如苦瓜,以为是勾起了她丧母哀情,内疚道:“是妾身多言了,误触姑娘伤心事。”
江流春正要说话,却看见不远处站着林德重,不知他何时回来的。观其神色,竟有些生气。她迅速回忆了一下聊天记录,猜想林德重只怕是误认为颜氏在向自己打听梅含英阴私。
林德重走上前来,神色有些沉郁。颜氏有些紧张,未等他开口便起身行礼:“夫君,我……我在家闷了,来找江姑娘说说话。”
不知为什么,他们三个同框时,现场气压总是莫名地低。江流春忙岔开话题:“林掌柜,昨日进的好鲈鱼,客人们都说极鲜美,这次可买到了?”
林德重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员工,一提及工作,立时收了个人情绪,开始给江流春汇报明细。江流春趁着林德重看账目单子,赶紧给藏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佟福使了个眼色。
佟福何等聪明,立刻进了厨房。片刻后,荷花便笑眯眯地走过来,对颜氏道:“林家太太,您不是要学烤曲奇吗,婢子已将食材备好了。”
颜氏会意,对江流春感激地一笑,随着荷花去了,背影有些萧索。
颜氏走后,江流春才道:“林掌柜,你这又是何必。尊夫人是何等样人,你该比我清楚才是。你防她如防贼一般,岂不是拿她的一片真心往泥里踩。”
林德重怅然:“我自知对不起如玉。我本不该成亲,守着这店过一世,倒更安心些。”
江流春气不打一处来:“当初难道是谁拿刀逼着你娶她不成?”
林德重自悔失言,垂头道:“三年前,是夫人以长姊之名为我做主定下了明德书肆的大小姐。那时夫人正病着,我不忍违逆,令她伤心,便勉强应了这婚事。说到底还是我草率了。如今,倒把她也陷入了苦楚与怨怼。”
江流春忍不住道:“原来你也知道她苦。她来找我,是想问怎么能把她改造成你理想的爱人。她以为只要能做出跟我娘一样的饭菜,便能走进你心里。”
林德重沉默许久,才道:“是我对不住她。可是,我爱不动了。”
忽听江流春住的厢房中有坠物之声。林德重和江流春忙过去查看。原来是挂墙上那幅梅花图的钉子松脱了。
林德重拾起那幅梅花图,珍重地捧在手中检视。所幸画没事,只是画轴直接砸在青砖地上,一头摔裂了一条缝。
江流春眼尖,隐约透过那缝瞧见轴内似乎有东西。他们将画轴打开一看,内部空心处,竟藏着一封信。
林德重的手颤抖得厉害:“夫人临终前把这画赠与我时,并不曾告知我有书信藏于其中,只让我好好收着,作个念想。”
他将书信拆开,江流春凑过去一看,写的竟是晏殊的《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闲离别易**,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林德重反复念着后三句,抬起头来,正对上门外颜氏含泪的眼睛。她手中捧着一盘略有焦糊的曲奇,手腕上犹有被烫伤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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