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看着这少年,十分惊讶。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小子平日穿着跑堂的粗布短衫,肩上总是歪歪扭扭地搭着块抹桌子的白巾子,一副吊儿郎当的小混混德行,没想到换了学堂的衣裳,打扮齐整了,竟很有几分读书人家少年人的模样,还挺好看。
原先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做派,竟把他本身容貌的清秀俊朗完完全全地掩盖了。果然有句老话说得再对没有了—“关键看气质”。
江流春实在是觉得应该多鼓励这小伙子一番,于是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十分好看,好看得我都认不出来了。这要是走到京城街道上,肯定能迷倒不少小姐姐。”
佟步光同学竟难得地露出了腼腆神色,一双俊眼认真地看着江流春:“真的么?”
江流春连连点头:“那可不,不信你问荷花。”
荷花正闷头钻研让鸡翅好吃的诀窍,并无参与的意愿。江流春拿油纸包了一个递到佟步光手里道:“你先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看别人吃得多香。”
他伸手接了鸡翅,轻声道:“姑娘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江流春总觉得这小子怪怪的,不过并未往心里去,招呼大家一起干掉了那一盘鸡翅和炸菜蔬,便收拾了碗盘,往梅园去。
她一回梅园,桂子便呈给她一封信:“姑娘,今晨你才走了一会儿,便有个女子上门来送信。”
江流春一壁拆信,一壁随口问道:“这女子如何形容?可有自报家门?”
桂子摇摇头:“话少得很,只说她家主人有信给姑娘。生了那么美的一张脸,性子却跟个冰棱子一样。”
江流春心中已猜出**分,不由笑问道:“那女子可是一身黄衣?”
桂子点点头:“原来姑娘与那凶姑娘认识。”
江流春拆开信一看,原来是董还珍邀她后日午后去品雪斋饮茶说话。她不由感叹董还珍的细心,知道江家酒馆中午离不得自己,特地选了下午的闲时。
后日,江流春未等午后打烊,便跟林掌柜打了招呼,提前回了梅园熏香沐浴,理妆更衣。她离开江家时虽走得匆忙,可紫苏心思细致周到,薰香发油,色色具全。
江流春有热孝在身,不可穿着艳色,却又不能太过素净显得失礼。紫苏思忖良久,从樟木箱里取出一套黛绿色衣裙,服侍江流春换了。衣裳略有些宽大,不过古人的衣裳本就宽袍大袖,把腰束好了,倒也不太看得出来。
江流春瞧那衣料粼然生光,如碧山翠水一般,绣工精细,竟在百褶裙幅上绣了整幅青绿山水、怪石嶙峋,自成风骨。
她心中有些惊讶,问道:“嬷嬷,这衣裳是……?”
紫苏轻叹了口气:“这是当年太太的衣料,叫什么山影湖光锦。听太太说,这料子织造时加了孔雀翠羽,极耗物力,又费人工。一匹料子只做了这一身衣裳,余下的边角料,太太全丢进火里烧了。梁姨娘当日想讨些做鞋面子,太太也不曾给。当时因为这个,梁姨娘委屈了好一阵。可惜直到太太去了,也没穿过这身衣裳,临走前命奴婢改了裙长袖长,留给姑娘及笄穿。”
江流春忙要将衣服换下:“这是娘生前爱物,我怎可轻易糟践?还是换了吧。”
紫苏止住她,道:“太太眼里,姑娘才是最重要的,何来糟践?再说了,姑娘今日要去见的董大姑身份非比寻常,自当盛装拜访,以示尊敬。”
江流春深觉有理,于是便不再拒绝,对着铜镜正了正碧梅簪,又用指尖蘸了些许桃花口脂,微点丹唇,淡染颊腮。
见镜中人面若桃花,江流春自觉满意,正要起身离去,镜中面容忽然换做黑衣芜音,急促道:“不可进城!”
说罢,镜面又恢复如常。江流春抓着镜子,又悲又喜,险些叫出芜音的名字来。她可算是回来了,江流春多日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她来去匆匆,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过,又是“不可进城”,跟付锦书那日说的一样。进城到底会如何?这位小鬼和那位半仙,你们二位说清楚些好不好啊!
林家的马车已候在梅园门口。江流春见时间不早了,便无暇多想,带上礼物登车而去。
马车到了品雪斋,江流春下了车一瞧,门上挂着个牌子,写了“明日请早”四字,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一看便是疏桐这冰美人的手笔。
江流春上前叩门。开门的果然是疏桐。今日疏桐穿了一身素白衣衫,宽袍广袖,很有几分小龙女的冰雪之姿。
江流春忍不住道:“疏桐姑娘,你生得这样美,要是能多笑笑……”
话音未落,疏桐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唬得江流春立刻闭了嘴。嗯,桂子这丫头的确形容得贴切,真的是个冰棱子美人,玲珑剔透,又孤高冷硬,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安全。
董还珍的后院里的鸭雏长得极快,一个多月过去,已经换毛褪羽,由黄转白。董还珍却还是老样子,素衣银拐,眉目温和,只是鬓边白发又多了些。
董还珍见了江流春,十分欣喜,请她进内室饮茶说话。
江流春捧上了一个精致的点心匣子,道:“董婆婆安好。晚辈做了些小点心,给婆婆尝鲜。”
董还珍含笑道:“春娘有心了。你给婆婆做了什么好吃的?可有那一夕之间便名满京城的驴打滚儿?”
江流春一听驴打滚,便知自己当日那场闹剧已传到董还珍耳朵里,于是便大大方方地道:“晚辈惭愧。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竟扰了婆婆的清净,让婆婆见笑了。”
董还珍道:“你这脾气,颇对婆婆的胃口,总能让我想起往事。你若得闲,常来才好,婆婆正想有人陪着说说话儿。”
江流春含笑应了,揭开那食盒。食盒分为七格,中间一格为圆,周围六格皆为扇状,环于圆格周围,每格里置一品点心,形色各不相同。
这七品点心,着实让她煞费心思。董大姑毕竟上了年纪,又是御膳房出身,送点心除了要新奇美味,还得多考虑牙口问题。
中间那格子里,是一枚粉红的“桃花雪”。此次江流春改良了配方,用桃汁和面,内馅不用豆沙,改用软桃丁,口感更加鲜甜清爽。外皮里她加了些许红曲粉,颜色更接近桃花原本艳色。
顺时针看过去,第一个扇格里,是三块拇指长的深褐色糕点,名叫“豆沙糖”。这糕点在现代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羊羹”①。羊羹没有羊,跟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只白担了个虚名,实际上是用红小豆加糖熬制凝结成的纯素小点,软糯绵甜,最宜年长者。
第二个扇格里,是两枚小巧的紫萝饼。紫藤花洗净拧出汁子和在面里,外皮便染就温柔的浅紫色。内馅包入蜜渍紫藤花卤子,嗅之清芳,品之甜香。
第三个扇格里是五块方方正正的黑芝麻酥糖。把糖、水和少许盐用铁锅文火熬煮至气泡浓密,迅速倒入黑芝麻、花生碎和少许猪油趁热混合。再将糖糊倒入大瓷盘内,抹平趁热切块,晾凉即成,入口酥香。
第四个扇格里是一枚牛乳蒸蛋糕,形色如馒头般洁白朴实,闻起来却有一股浓浓的牛**气。
第五个扇格亦是三块拇指长的点心,乳白晶莹,上面浇了金黄的糖桂花,名唤“藕粉桂糖糕”,是《红楼梦》里的名点。夏藕配了秋桂,将两季美物融会其中。为复刻这道菜,江流春用废了五斤藕粉和糯米粉。才蒸出这软硬合宜的藕粉糕来。
最后一个扇格,是色泽鲜亮的橙冻。这点心瞧着好看,做着却费劲。新下来的橙子用盐擦过外皮,洗净,四面用刀切破,入热水中煮熟捞出,去核捣烂,加糖拌匀,以细葛布沥出汁水,再放入瓷盘中隔水慢炖一个时辰,待橙汁凝结成冻,方可取出放凉切块。②
七品点心,集齐了粉、褐、紫、黑、白、金、橙七色,聚花凝果,各有千秋。江流春本要给这什锦点心拼盘起名为七宝点心,又觉得不够亲切,干脆改称“七喜小点”,听着便喜气。吃饭嘛,本该是件令人欢喜的事情。
江流春正要为董还珍一一介绍,忽听有男子在门口朗声道:“董大姑近来可好?”
董还珍闻声吃了一惊,险些拿不稳拐杖。江流春抬头看向来人,看着不到四十岁,衣履华贵,星目剑眉,不怒自威,瞧着便知绝非寻常豪富。品雪斋门户森严,这人如何进来?
董还珍声音微颤,福身道:“老……老身未及出门相迎,还请勿怪。贵客请上座。”
江流春发现不只是董还珍战战兢兢,连向来孤冷的疏桐,此刻垂首立于男子身后,神色间亦有明显的敬畏。江流春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那男子倒也不客气,径直在东边上首太师椅上坐了,摆手道:“你不必如此拘谨,且坐下说话。”
董还珍点头应了,自去下首客位坐了,刚好在江流春座位的对面,上身微倾,仪态恭谨。
那男子道:“我今日有些烦闷,故不请自来,想讨口董大姑的好茶喝。”
董还珍吩咐疏桐道:“去焚沉水香,备兔毫建盏、明前碧螺春,再用小银壶煮新汲的山泉水来。”
建盏……江流春不由咋舌。这男子只怕绝非一般的贵客。
那男子才注意到捧着点心匣子的江流春,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他问董还珍道:“这位是?”
注释
①羊羹:相关描述出自周作人先生的散文《羊肝饼》,1957年8月发表,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原文如下:“羊羹”这名称不见经传,一直到近时北京仿制,才出现市面上。这并不是羊肉什么做的羹,乃是一种净素的食品,系用小豆做成细馅,加糖精制而成,凝结成块,切作长物,所以实事求是,理应叫作“豆沙糖”才是正办。
②橙冻:改编自《养小录》所记古方“橙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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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七喜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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