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定睛一瞧,红豆正用那杜鹃粉的手帕子捂着脸一路哭进门来,一头扎进江同怀里,嘤嘤哭道:“老爷!”
江流春实在是觉得面前这碗狗粮难以下咽,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准备拔脚走人,却听见身后红豆哭诉道:“大姑娘病中好大的脾气!红儿方才在院门口瞧见大姑娘,便上前请安。大姑娘嫌红儿挡了路,照红儿脸上就是一巴掌。”
江流春一愣,回过头一看,红豆左脸上赫然有个巴掌印。她不由叹息。这丫头还真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江同一时懵了,忙捧着红豆的脸细看,心疼道:“我的心肝,还好没破了皮,要不然只怕要留疤痕。茯苓,快备了热鸡蛋来,给红儿滚一滚脸。”
红豆听出这话十分敷衍,越发哭得梨花带雨,揉搓着江同的衣襟道:“老爷难道不给红儿做主么?虽说姑娘是老爷的亲生女,可红儿更是老爷的枕边人……”
江流春默默摇摇头,心道果然还是桂子深谙敌情。只是不知今日这番折腾是红豆自己惹是生非,还是被人当了刀子使。
江同板起面孔来,斥责道:“你娘没了,你的规矩也跟着一起进棺材了么?这般嚣张放肆!”
这话说得江流春十分火大。这忘恩负义软饭硬吃的老渣男,老婆梅含英没了才几个月,就算他们两口子有血海深仇,当着亲闺女的面也没这么说话的。江流春忽然同情起了芜音,这丫头摊上这么个爹,真是祖上不积德。
江流春冷静了一下,开口道:“父亲,我有一言……”
可惜她后面的言语未及出口,便被红豆的哭闹声压了下去:“老爷呀,红儿我自从做了房里人,一心一意服侍您,不怨辛劳不怨苦,只缘真真一片情。那年三月花开好,老爷带我去听琴,琴曲缠绵心相印,怎知今日泪淋淋……”
这一段既有节奏,还挺押韵,江流春险些憋笑憋出内伤。万万没想到,江家影坛新秀红豆女士居然是棵唱莲花落的好苗子。她一时忘了争辩,反而兴致盎然地立在一旁看起了戏,心中还遗憾不曾随身带把五香瓜子儿。
红豆唱到“心相印”时,便抓着江同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放。江同被这一片绵软温热酥透了骨头,满心只想把这可人儿搂入怀中温存一番,哪里还记得房里还有个不满十四岁的未成年电灯泡,哦不,蜡烛台。
红豆哭得嗓子有些破音,这才想起一旁还立着江流春,于是嚣张地丢过一个挑衅的眼神来。自己现在可是把先机占全了,看这笨嘴拙舌的大姑娘怎么办。我方才在正院门口出的丑,全得算你头上!
江流春看戏看得意犹未尽,不过耳膜的确被聒噪得发疼,打算赶紧结束这段没营养的对话。她站起身来,斟了碗茶,塞到红豆手里:“你先润润,换我说两句。你自己听不出来么,你这嗓子都快跟窗外头的老乌鸦一个音儿了。”
红豆下意识地接下了茶,正要往嘴边送,这才想明白自己挨了骂,于是又开了嗓吵嚷起来:“你竟敢……”
江同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道:“闭嘴!”
然而,江同却把火都发到了江流春身上:“闹什么闹!每日搅得家宅不得安宁!怎么事事都能跟你扯上干系!今日说你姨娘院里的婆子克扣了吃食,明天告你妹妹身边的丫鬟抢走了脂粉,怎么哪里都少不了你!你能不能安分守己,让家里有一日太平?”
江流春气得低头咬牙,心中百万羊驼奔腾而过。这爹真是够眼瞎,明摆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被欺负了,不主持公道,还嫌女儿不够忍气吞声,大放“受害者有罪论”的厥词。
红豆凑到江同身旁煽风点火:“老爷,子不教,不成材,今天这一巴掌打在红儿脸上,明日就该欺压姨奶奶和二姑娘了。可这家里做主的,是老爷啊!”
这话狠狠地戳了江同的痛点。他最恨别人说他做不了江家的主。于是他拍案道:“来人,请家法!我江家世代书香,最讲究规矩礼数,怎能容小辈如此忤逆!”
茯苓在窗外听见了,立时变了脸色,对台阶下候着的桂子道:“快去找你们紫苏嬷嬷来!”
江流春见他昏聩如此,也懒得跟他客气,往前走了三步,定定地看着江同,不卑不亢地道:“父亲今日打算与我讲家法规矩,不知指的是哪一条?”
江同反而愣住了。他最知道这个女儿,向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寡言少语,顺眼低眉,无论说她什么,都垂头受着。今日居然反问起自己来,太阳是打哪头出来了?
红豆尖声道:“不敬尊长!”
江流春心中暗笑,面上却笑意淡淡:“那请问父亲,通房的丫头,按江家规矩,算是哪门子的尊长?”
江同被问得臊红了老脸,一时无话反驳,本欲再以盛气压人,却见江流春又含笑慢悠悠地开了口:“女儿囿于深闺,不曾读过什么礼义仁德之书,也不懂什么尊卑有序之理,因而混沌半生。今日正想请教父亲,按江家规矩,嫡长女可算得上家中主子?主子与通房的奴婢,可分尊卑上下?奴婢若以下犯上,主子可否处置管教?”
门外守着的茯苓本捏着一把汗,听此三问,几乎要拍掌叫好了。
这一番话有礼有节,有根有据,噎得老爷无从辩驳。茯苓来府里三四年,没少看过这种横泼脏水的戏码。每次都是大姑娘努力辩白,对方肆意哭闹,然后大姑娘挨训受罚,对方气焰更盛。
大姑娘那般善良软弱,那般木讷老实,被人欺负了,连个理都挑不出来,只能一味地受委屈。她看着心疼,每每提点几句,然而大姑娘懦弱,对家又嚣张,说什么都是杯水车薪。不曾想,还有今天。
茯苓心中好不痛快!她本也是个老实的,生得又好,自从红豆得了宠,她没少受白眼挤兑。如今看红豆吃瘪,她实在觉得胸中积郁疏解了不少。
告黑状是吧?谁管你挨没挨打?我只问你我打不打得起你。梅氏夫人的嫡长女,别说打你个通房丫头,就算是一时兴起卖了你,你也说不得半个“不”字。跟主子论规矩?反了你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用这下三滥的招数。
果然是梅氏夫人的女儿!利落!
门内,江同被问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是哦,江家的嫡长女,怎么就打不得一个通房丫鬟?这这这……好像说不过去啊?
红豆见势不好,立时跪下了,扯着江同的衣摆闹起来:“老爷,姑娘是贵人,婢子是贱命,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须看主人哪老爷……”
江流春不理会红豆,只提高声音:“父亲最是知礼义明是非的慈父,心中自有计较,不会为小人蒙蔽。”
江同拉不下面子自己打脸,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被迫接下这顶慈父高帽子,负手看向窗外,留给江流春二人一个倔强的背影。
江流春冷笑,走近坐在地上的红豆,俯身轻声道:“你且消停些,你听说过哪家主人为了狗打亲闺女的?说出来不怕人笑话。”
红豆恶狠狠地盯着江流春,眼中精光一闪,大声道:“大姑娘,你折辱我没什么,可又为什么要夹枪带棒地扯上梁姨奶奶和二姑娘?你与二姑娘往日起争执时,老爷只罚你,你就怀恨在心,在此含沙射影地骂人家是狗!”
江流春在心底默默替梁姨娘不值,劳心费力培植了这么一个蠢货。红豆也真敢闹,为争高低,竟然把江落月仗母势欺负自己的往事拿到台面上说,硬生生打了江同和梁氏母女的脸。不知梁姨娘听见此话,作何感想。
话音未落,江同已呵斥道:“够了!你再多嘴,我便撵你出去!”
红豆这才意识到失言,立时噤声,狠狠地瞪着江流春。
江同被闹得头大如斗,只想找个台阶下,便略缓和了语气,换了个由头教育起女儿:“无故打人,到底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江流春微微冷笑。把“能不能打你”这一点捋顺了,“打没打过你”这个问题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过说明白了也好,这红豆是个泼脏水老手,合该教教她做人,杀鸡儆猴,省得自己老被人当软柿子。
于是,她便道:“父亲平日教导,我从不敢忘怀,怎会行如此粗莽之事。父亲请看她面上指痕,这力度和形状,怎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能打出来的。”
说罢,江流春便伸出双手来。那小手纤柔细白,指甲修得短而整洁,与红豆面上那带了血丝的指痕相对比,一目了然。
江同面色尴尬,瞪向红豆。红豆仍欲作困兽之斗,抱住江同的腿,胡乱攀咬起来:“姑娘好有先见之明,指使紫苏动手打人,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下人的作为,可不就是主子的意思!”
江流春怒极反笑。这话说得没毛病,下人所作所为尽是主子的授意。看来红豆方才送了一盒香粉,还顺道得了她梁姨奶奶的不少锦囊妙计回来。不仅打压了自己,还准备牵连上紫苏。
难怪正房被人欺负到这步田地。原来江同这“一家之主”平日处理家庭纠纷时,是非黑白都凭着一张嘴,谁嘴皮子溜就是谁有理,人证物证什么的无足轻重,会哭的孩子在江家就是有奶吃。
江同被红豆闹得头疼,便拍着桌子对茯苓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把紫苏叫来!”
茯苓打了帘子出去,正瞧见紫苏与桂子二人急红了脸。紫苏一见茯苓,忙问道:“茯苓姑娘,里面如何了?平日训斥姑娘,不过一时半刻便出来了,今日怎的这样久?”
茯苓扬声道:“紫苏嬷嬷,老爷唤你进去问话。”
说罢,她靠近紫苏,悄声道:“嬷嬷莫担心。进去了照实说就是,姑娘吃不了亏的。”
这话反而说得紫苏心里越发忐忑,急匆匆地进去了。这起子混帐空口白牙诬赖人的功夫最是娴熟,真是令她恨得牙痒痒。没想到,房内的景象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红豆钗横鬓乱地坐于地上,形同疯妇。江同立在窗边,气得脸色发青。而那小小的少女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一副看戏的模样。
紫苏心中暗自讶异。这还是原先那个唯唯诺诺、遇事先红眼圈的江家大姑娘吗?
下面请欣赏:民间野生莲花落表演艺术家红豆带来的莲花落作品:《心相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巴掌(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