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闻声回头,陆长离立于厨房门口,手里捧着一口平底锅和两柄锅铲。他已换了家常的靛青色衣裳,显得气质温良如玉,与穿金甲时迥然不同。
叶妈忙上前陪笑道:“给公子请安。后厨油腻,不是公子这等尊贵人来的地方。公子还是回去罢,仔细污了衣裳。”
陆长离道:“不妨事。”
他把那套锅铲送到江流春面前,道:“方才我遇见你家那小丫头,她说你做饭习惯用自己的器皿。她是外婢,在侯府尚有诸多不便,我便代她送过来了。”
江流春福了福身,道:“有劳公子了。”
她接过那套锅铲时,陆长离轻声道:“你若不愿在云州,我便随你回京城,定不让你背井离乡,心下无依。”
江流春一时失神,失手把锅具滑落。陆长离虽说中了她的心事,却并不知晓,她的家乡本就不在这里,而在数百年后的时空。她是要离开的,她很快就可以离开了。不是为了薄情的谢桓,而是为了她自己。她想家了。
陆长离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锅底,二人手指偶然相触,险些又把那锅扔了一回。
可巧容雁声身边的侍女翎儿来问几时开饭,这才缓解了尴尬。江流春迅速回归了厨娘角色,有条不紊地把余下菜式备好。陆长离就在一旁看着,不时为她递些菜蔬。
慎思苑东花厅里,陆纯钧与容雁声已入了座。侍女翎儿去而复返,道:“世子,少夫人,江姑娘说用不了小半个时辰菜就齐了。”
陆纯钧问道:“三郎怎么不见?”
翎儿掩口笑道:“三公子在厨房给江姑娘帮忙呢,又递萝卜又递菜的,倒像是两口子一般。”
容雁声瞥了她一眼,道:“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去把公子请过来。主子们的事,怎轮得到你说嘴。”
翎儿红了脸,连声应了,匆匆退出门去。
不久,陆长离便来了,身后跟着上菜的侍女们。他先向兄嫂请了安,又道:“江姑娘那边正蒸着卷子,一时走不开人,稍后便过来。”
容雁声瞧着这满桌佳肴,讶然问道:“这都是江姑娘自己做的?”
陆长离点点头:“厨房里的婆子丫头们帮着打了些下手,菜式都是江姑娘自己的巧心思。”
陆纯钧道:“你这孩子,平日里连大米和糙米都分不清,今日倒肯去厨房做那些端水递菜的营生。”
容雁声笑嗔道:“夫君还说三郎呢,你上次不也吃着薏米当高粱了么。”
陆长离自小见惯了父母和兄嫂人前恩爱,咳了一声,便转而言他:“兄长,大嫂,江姑娘说了,好菜须趁热吃。”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对着那纸,一一介绍起这些菜品来。
清蒸鲈鱼改做了绣球鲈鱼,鲜嫩香滑又好看,浇了酱汁更增香色。
火腿焖山药改做了纯素的清炒木耳山药,最是清爽解腻。
茼蒿鸽子蛋里的茼蒿被江流春省了,改成了鸡汤鸽子蛋,汤汁是鲜笋加火腿、鸡汤吊的,极为鲜美,只是不可多食,过犹不及。
蟹肉烧菜心改做了蟹肉酿菜心,更是匠心独具。江流春将蟹肉精心调味后,用筷子一点点填进洗净的菜心中,再上笼蒸熟,淋上酱汁,撒上细葱丝。
凉拌茄脯原本的酱汁是加了剁椒的,江流春嫌口味重,便重备了一份清鲜的浇汁,又撒了新鲜的芫荽提香,做成了这一道碧芫茄脯。
而那道蜜渍金橘,江流春又觉得过甜,如今重新腌制自然是来不及的,她便寻了些酸梅子粉撒于其上,把这道蜜饯改做了酸甜口的梅粉蜜金橘。
方才留下未用的茼蒿,滚水焯熟,调过味后淋上刚熬好的葱姜油,迅速拌开,便是一道葱香扑鼻的葱姜油拌茼蒿。
青笋、胡萝卜切丝,与豆芽一同过了水,三色菜蔬用香油加盐醋拌了,再撒一把熟白芝麻,脆爽的拌三丝便成了。
厨房今日本是要炖羊肚菌大骨汤的,江流春觉得有些油腻,便改成了清鲜的山菌豆腐羹。饭前先进一碗汤羹再用主菜,最宜脾胃。
陆长离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一番。容雁声一壁给陆纯钧盛汤布菜,一壁赞道:“这江姑娘好巧的心思。同样的肉蛋菜蔬,竟能做出这般别致的花样,当真是点石成金了。”
陆纯钧素来不在饮食上留心,此刻竟也难得地开了口:“这一桌菜闻起来,比京城侯府江南名厨的手艺不差什么。”
三人正闲话家常,便瞧见江流春带了两个侍女进来了。江流春用托盘端了四碗米饭,而后面两个传菜的侍女,竟抬着个笼屉。翎儿忙上前接下了江流春手中托盘,给众人一一上了饭。
江流春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民女江流春,见过世子、少夫人、三公子。”
陆纯钧道:“江姑娘免礼。远来是客,请入席吧。今日有劳了。”
江流春便在容雁声下首坐了,刚巧坐在陆长离对面。她一抬头,发现陆长离看着自己,满眼笑意。
容雁声瞧了一眼面前的饭,含笑问道:“江姑娘,这米饭里添了什么?颜色倒好看。”
江流春道:“民女添了紫米、高粱米等杂粮进去。侯府每日都□□粮,偶尔添些粗粮,更有益肠胃。”
陆纯钧突然道:“今日又做了包子?闻起来味道竟比原来馋人得多。”
众人都看向侍女端着的蒸笼。那笼一端进来,就散发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味儿,勾起一大票馋虫。
江流春起身揭了蒸笼盖,肉香便扑面而来。蒸笼里盘着条长长的面卷子,白白胖胖的,像小白龙一般。
她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了银刀,将那卷子一段一段地切了,摆于瓷盘里,奉与众人。
容雁声夹起一个尝了一口,惊讶道:“这卷子倒新奇,我见过抹香油的、抹芝麻盐的、放红枣的,加肉馅的还是头一回见。卷子蒸的十分松软,内馅还更好吃,肉汁都渗进卷子里了。”
江流春含笑道:“里面的馅儿倒是寻常,仍是咱们后厨的妈妈们备下的三七肥瘦的鲜肉香葱馅,民女只不过把以往惯用的葱姜水换作了葱姜油,滚热地往调好味的肉馅上一泼,更能激发肉香。葱也非拌馅时候和进去的,而是在面皮子上铺好肉馅之后匀匀地洒上去,再卷起来蒸,葱香才能纯正。面团是醒发过两次的,所以更加蓬松。”
容雁声瞧见江流春说话时陆纯钧时时点头,心知是对了他的口味,心中越发喜欢。若能把江流春多留在侯府一段时日就好了。
容雁声忽然发现不见了水心,忙问翎儿:“水心呢?”
翎儿道:“少夫人怎么忘了,水心姐姐正给世子看着补药呢。”
容雁声道:“你把这菜式一样拣些,拿食盒盛了,给你水心姐姐送去。这卷子多拿两个,我记得她爱吃。”
江流春忍不住道:“少夫人对丫鬟真好。”
容雁声道:“水心是我的陪嫁丫头,又服侍了世子,自然是比别人更亲厚些。不过翎儿这丫头也是极好的,最聪明讨喜。”
翎儿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听了这话自然高兴,笑眯眯地拣了菜去了。
众人吃过了饭,水心便拎了提盒来送药。陆纯钧一气饮尽,水心仍如往日般递上海棠蜜饯。陆纯钧竟摆摆手:“今日席间江姑娘那道梅粉蜜金橘不错,就吃那个吧。”
水心面色如常,恭谨地用洁净筷子搛了一枚金桔送到陆纯钧面前的汤匙中,眼中却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之色。
陆纯钧忽然问道:“江姑娘,你方才在席间,把这做菜的诀窍一一都讲了出来,就不怕砸自己饭碗么?”
江流春含笑道:“有一言叫做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置办宴席本非一人之功,我若能带着侯府众厨娘一同改良技艺,提高效率,做饭岂不更省心么?再说了,只要自己肯钻研,何愁没有新菜好菜,藏私实无必要。大家都吃着高兴,我才高兴。”
陆纯钧含笑点头,意有所指地赞道:“姑娘好心胸。果然好眼光。”
陆长离心知兄长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无比欣喜。
容雁声道:“姑娘费心了。咱们侯府定不会亏待姑娘。”
江流春竟起身道:“民女此来,不为金银赏赐。三公子当日解民女危困,慷慨借银,家中酒馆才可度过难关,如今前来侯府,也算是报恩了。”
陆长离才漾起的笑意僵在唇边。她为何说话总要这么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并非无意,可却怎么都猜不透,她为何总是刻意远离。
容雁声见陆长离神色有异,便岔开了话:“对了,江姑娘,今天这肉卷子可有名字?
江流春道:“因蒸熟揭盖时,那长条卷子形如一条沉睡在蒸笼里的懒散白龙,故名懒龙。”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皆变了神色。
陆纯钧肃声道:“口无遮拦,怎敢妄言毁谤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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