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眉眼疏朗，眼尾微垂着，眼神却淡漠，像是捂不热的冰。分明语气温柔，眼神却不见暖意。
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抬起眼来。
他看向她的眼神平静而锐利，像沉寂的豹子，能一眼望透人心中所想。
苏倾语还未开口询问，便听苏夫人笑着道：“晚川，别随着他们站着了，快落座。”
“多谢夫人。”
……这是温晚川？
温晚川缓缓坐下，长睫垂下淡淡阴翳，佩戴着一顶蓝田玉冠，徐徐拿起旁边的茶碗，托着底托轻刮着茶沫。
瞧着养尊处优又矜贵，再看，又似与周遭格格不入。
实在疏离。
苏倾语有些恍然，三年时光……能叫人变作这般么？
这些年岁，他好像被洗刷得变了个模样，似都不像人，像是温润魂魄被一并留在了那一场大火里，尽留下冷漠无助的躯壳。
像脱离了这人间。
苏夫人和苏家父子习惯他这副模样，对于三年前的事心照不宣，也觉着情有可原。
苏老将军一双眼睛慈祥，不同于战场上生杀予夺的样子，对着苏倾语伸了伸手，轻柔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同她道：“这是你晚川哥哥，还记得么？”
面前人影变换，将温晚川三年前那温润模样与如今缓缓重合。
苏倾语将思绪敛了去，转眼看向他，启唇道：“自是记得。”
她一双清冽如冰雪的眼睛微弯，笑着唤道：“晚川哥哥。”
一人漠然，一人温柔，像最黑白对比强烈的两面。
温晚川抬眼看来，轻轻扯了扯唇，对她淡笑了一下。
“晚川如今在边境做生意。正巧，他边境的铺子需要回京城搭线，便也顺势跟着我们回来了。这几日他尚未寻着落脚的地儿，便先住在将军府。”
温晚川道：“需得叨扰各位几日了。”
苏母瞧着他的模样，本就怜惜，如今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忙道：“怎会叨扰？你在这住多久都行。”
她转眼看向苏长安，同他道：“你们一路跋涉，想必也累得很，先带晚川去休息罢。”
“好。”
苏倾语偏了偏头，目送他们远去，直至看不见人影才缓缓收回目光。
……
“一匹雪缎两贯钱，一匹素罗一贯钱……”
苏倾语拨着算盘轻靠着桌案，细算着铺子里的事。
京城权贵不少，但锦绣街的物价并不高，不少百姓只是做着小本生意买卖。
再者，太太小姐们的衣料早已被华锦庄揽了去。
作为京城最大的绸缎庄，里面陈设大气端庄，香气扑鼻。绣娘的飞针走线是一等一的好，能工巧匠不计其数。
相比之下她讨不到好处，也没这般本事。
如若要在锦绣街夺取一方天地，只得另辟蹊径。
苏倾语垂眸沉思。思索之间，笔尖聚上一股滚圆的墨，在空中摇摇晃晃，最终跌入宣纸之上，晕出浅浅淡淡的墨痕。
粗布价格稍为低廉，也是寻常百姓首选。但粗布衣的舒适感略显逊色，舒适的棉布价格却要更加高昂一些。
可谁不想自个穿的衣裳舒适柔软一些？
她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望向旁边柔软舒适的雪缎，忽而有了主意。
如若将低廉的料子搭配上些柔软舒适的布料……会怎样？
白驹过隙，微风拂面，一晃眼，时间便过了。
锦绣街人来人往得热闹，充盈着阳光的暖和气息。脚步声和笑闹声不断，不时有吆喝声收入耳畔。
一位体态丰盈的女子步入铺子，她身穿藕褐色半襦裙，配着鹅黄色披帛，漫不经心地左右望着，款步往布料架子走去。
她的五指白净匀称，伸手轻捻着木制架子上的天青色粗棉布，却在摸到内衬时，眼神微动，
“……这是？”
一名女使见她望来，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姑娘好眼光，这匹布料是铺中新出的款式。外面是寻常的粗棉布，可这内衬却是用细棉织就。这样的布料穿着柔软舒适，外边的粗棉布剐蹭也不心疼。”
女子眼也不眨，不为所动，“应当不便宜吧？”
细棉可比粗棉布贵上许多，若是可以，谁不想穿着柔软亲肤的料子？
女使笑意更浓，“一匹只要四百文。”
一匹布料四百文，是寻常粗棉布的价钱。
女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仍旧不信，“当真是这个数？”
一匹布能做两三套衣裳，如若真是如此，那今年干活的衣裳便有着落了，也不必担心磕碰坏了。
“当真这个数！”
女使端详着她的神情，语气中有雀跃，又补了一句，“是我们东家方研究出的款式呢，别的铺子都没有的！”
苏倾语站于一旁侧耳听着，抬眼看向二人。
她戴着水蓝色面纱，穿着不算富贵的寻常衣裳，混入客人之中，未显任何端倪。
她此番寻了不少柔软舒适的布料，缝补方式简单，因此并未增添多少成本，只让了些利润出去。
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
眼前，听着女使的话，不少客人因此聚了过来，皆围在她们所在的架子周围。
“这布料真的这般好吗？我家阿姑要干农活……若是能穿舒适些……”
“我要一匹！我要一匹！”
“确是柔软得很！当真同粗棉布一样价钱？”
入春添置新衣本是常情，就算不在烟裁坊买，也要到别处去买的。
而这布料内衬是更精贵些的细棉，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眼见着布料只有这么些，这些客人或要自己穿，或要买给家中女眷。一时众人争着抢着要，于外街看来，竟是盛况空前之景。
刹那，苏倾语备着的布料被一抢而空。她的眼中也略显惊诧，未曾想到销量竟好至此。
她顿了一顿，渐渐向前走去。
“还有什么别的料子么？”
没抢到的客人有些失望，不舍地往空空如也的架子上望。
她穿着素罗，衣物颜色陈旧得有些褪色。她的指腹有茧子，想来并不富裕，问话之时还有些微不可察的局促。
苏倾语打量着她的面颊，未施脂粉，脸部有些蜡黄，五官却生得立体漂亮。
如若好好打扮一番，定是个出挑的美人。
苏倾语走上前去，笑着同她温声道：“有的。”
她此番压低了声音，听着比往日沉，哪怕语气放得轻，也显得更加沙哑。若只说寥寥数语，亲近之人都未必能认出她。
客人闻声朝她望来。
这烟裁坊的东家生得贵气，双手细嫩，衣物是极其好的剪裁，举手投足是大家气派。拉起她的手时，动作却温柔得很。
拉着她的手时，手掌传来温柔舒服的暖意。手指修长，连指腹都滑嫩，不似她起了粗糙的茧。
她的心里打鼓，一时竟怕干燥粗糙的手硌着东家，下意识抽出了手，别过眼去抿了抿唇。
苏倾语一双明眸罕见地疑惑了一瞬，她的身形微顿，下一秒却又了然了，失笑地再次拉住她的手，珍视地轻柔摩挲了一下，掩在面纱下的唇角微勾，柔声道：
“跟我来。”
她的声音放得轻，并未有许多人听见，于是两人略过一众人群，到了一排空无一人的货架前。
老红木的货架色调深沉，上头置放了几十匹不同颜色花纹的提花绸。
这些布料皆美丽亮眼，或提着繁花，或提着精致绿植与山水，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用料肉眼可见地细密厚实。
客人眼前一亮，神情尽是喜爱之色，几乎要挪不开眼。
她恍惚地伸出手搭上布料小心触碰。
那绸缎细腻，手感顺滑，不厚不薄的适中厚度正适合如今的天气，再往后些日子，也不显闷热。
她似是想到什么，缓缓收回手来，眼神黯淡，踌躇道：“这……这要好几贯钱吧？姑娘，我……我买不起。”
苏倾语摇了摇头，语气平淡，说的话却让她不可置信，“只要七百文。”
“什么？！”
客人瞳孔猛地睁大，嘴唇微张，不住地打量这货架上漂亮罕见的绸缎，生怕自个漏了什么其中瑕疵，才叫这提花绸跌价至此。
可是没有，什么瑕疵都没有，甚至做工精细，比外头几贯钱的提花绸布料都要好些。
她的视线几乎挪不开，却见苏倾语伸出手来搭在唇瓣前比了个嘘声的姿势，笑眼弯弯，瞳孔里宛若有碎光，
“这绸缎尚未开始售卖，你若要，我可以先卖你一匹。”
客人猛地抬眼，咽了咽唾沫，快速地点了点头，“我要，我要！”
这样一匹布够做三件衣服，这样漂亮的布匹只要七百文，多划算的买卖！
现在不买，她到时候还能买到么？！
她急切地复道：“姑娘，这绸缎你们铺子什么时候开卖？我一定喊人来买！”
苏倾语道：“半月后。”
她心中盘算着：半个月，够这客人裁出一套成衣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