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

来到文人墨客经常集会的小亭台。

纪檽峰只见:

江水烟波飘渺,极目远眺而无法看到尽头,如同进入了仙境一般;亭中有一石桌,石桌之上置有一棋盘,未解之棋局黑子与白子不分胜负,好似心境明澈之士所下。

张志和本人站在亭柱的一侧,怡然感受着季节的花开花落,好似一个遗世独立之人:

青衫一件,简朴而披;斗笠在侧,登舟可用。

长剑一把,自有豪情;横笛一管,自存风雅。

纪檽峰惊然,拱手拜见道:“学生有礼,请玄真子安好!”

张志和回头,微笑道:“你来就是客,不必分年龄与阶级,不必拘束常规,一并到石桌坐下、乘风沐景而聊就是。”

纪檽峰唯独感觉,张志和的境界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别人眼前,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张公眼前,可在五月看到残桥断雪,如身在廊下对雪煎茶、泥炉拥暖;别人耳里,听见什么就是什么,张公耳里,却能在江水声中听到寒山晚钟,如身在乌篷对月感怀、已似神仙。

这便照着张志和所请,来到石桌坐下。

纪檽峰给跟班一使眼色,意思是:本公子的诗词就不必拿出来了,拙作罢了,不值得入张公之眼。

跟班机灵,立刻意会到了自家公子的意思,不提不动诗词之事。

张志和放眼不尽的江水,感慨道:“千秋功业,生生不息、斗转星移而不可追。万古名声,似尘而微、亦或似日而烈,不过是物化辗转而奔流不见。”

纪檽峰大悟,像是身心的浮躁全都被去除了一般,清清然兮,自在无比。

“玄真子之见,本公子羞愧难及。唯有虚心接收,才算是不把自己这一身世俗脏了先生之眼!”

张志和道:“纪公子你常读诗书,文雅而有傲心,能言而知风月,未被同化为一个只栽圣贤道理的读书人,是好事。来日登科及第,光耀江南,岂是你父亲和众百姓能够想象的?”

纪檽峰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如此高人看好,起身就是行大礼相谢。

“学生何德何能,竟能得玄真子妙预,喜极!喜极!”

来到岸边,张志和不对那条舴艋舟提一个字,而是告诉纪檽峰:

“颜真卿颜大人欲为陆羽修建‘三癸亭’一座,以供陆羽自赏佳景和待客会友之用。‘三癸亭’的设计图纸,乃是颜大人亲自绘制,而其中工事,乃是由年轻才子孟郊监督共建,只等来日陆羽归来江南,好有个安然的居心之地。”

纪檽峰惊讶问:“不知这‘三癸亭’,是修建在何处?”

张志和道:“乃是在放情的山水之间,在抒怀的自然之中,在朗朗的乾坤之内。”

纪檽峰又是一番大悟,“学生只觉得自己愚钝,如今才知道‘物我合一,可得大自在’之理,多谢玄真子开示!”

张志和恬然道:“对陆羽而言,朝堂绝不是完成《茶经》的所在,唯独这江南的好山好水和独特人文,才是其潜心著述的好因素。”

纪檽峰道:“一茶庐,一亭台,一笔墨,对陆羽而言,已经足够。只是再添一份颜真卿之善和玄真子之心,陆羽知晓后,定是感激涕零啊!”

张志和理解道:“当下世道,只有几处安稳,朝廷需要能臣,陆羽不可或缺。等到陆羽完成自己人生当中的庙堂使命过后,他定会回到江南来,一直在江南住下去。”

跟班就跟是打趣似的问:“请教张公,这陆羽可是会在江南成婚,然后娶妻生子,美满一生?”

“不好说。”张志和淡淡道,“天意难破,情关难闯,陆羽是独身还是成家,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纪檽峰对跟班小嫌道:“你与其关心陆羽的人生大事,还不如想想本公子几时能够大婚。”

跟班挠头笑道:“公子您要是不挑,几时都能够啊!”

未有泛舟之意,所以不解拴船的绳索。

张志和邀请纪檽峰和跟班一同登舟,就这般在静止当中雅坐。

张志和道:“说来此前,东瀛国使者恩觉大和尚称要向我讨诗,却始终没来,我之遗憾他身死长安,再无与他相谈相交的机会了。”

跟班在纪檽峰耳边道:“长安传过来的消息,说是陆羽判断那僧侣是自杀,但是至今还留在我江南的安田仲麻吕等人信或是不信,就难说了。”

纪檽峰骂了一通:“什么案子都要陆羽去解决,朝廷还养着那帮有查案之责的官员们干什么?朝廷与其把银子费在那些不顶用的草包身上,还不如少对老百姓们收点税!”

张志和道:“我也有所听闻,圣上连续办法几道新规之后,长安的商贾和百姓可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照着陆羽的性子,肯定会向圣上进言,只是事出有因,圣上怕是也不会轻易收回命令。”

纪檽峰问:“对此,颜大人怎么看?”

张志和用手撩拨江水,道:

“颜公认为:商策之失,就是天子之失;赋税之错,就是天子之错。奈何朝中两党皆不安好心,不劝天子及时止损,反而火上浇油,置国计民生于不顾,着实可恨。故而,颜公已将自己的想法写成折子,叫人快马加鞭往长安皇城送去了。”

纪檽峰疑惑:“折子,真的能够交到天子手中吗?”

“求一份无愧于家国和天地的心安罢了,颜公就是如此之人。”张志和解释道,“我想陆羽,此刻也一定是急百姓之所急,忧百姓之所忧,会想方设法解决这一困局。”

纪檽峰博古勤学,时日已久。

所以融会贯通之后,他也有了自己的见解:

“这困局又不是长安解决了以后,就天下各处也一并消难,长久以来所积蓄的弊端,岂是能够完标治本的?”

“再如这天子的举措,糊涂归糊涂,最起码他还能够有所为。哪怕‘有所为’是一种‘错为’,那也比无动于衷地看各路军阀斗争不断的好。至于说筹集军费和填补国库这两件刮钱于商、刮钱于民的大事,本公子相信,君、臣、民三者到最后一定能够相互妥协、相互理解。”

张志和微笑道:“纪公子你观点独特,比颜公冷静,比朝臣清醒,难得。”

“本公子要是能够到御前去论事,没准洞见和气场一点都不会输给陆羽。”纪檽峰指向自己的心脏,“底气在这里。”

“这才是江南呀!”张志和放眼烟波,“有诸多性情各异的才子的江南。”

辞别张志和,纪檽峰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打算去“悦来酒楼”坐一坐。

路上,跟班夸赞道:“公子,张大人说您是:才子!”

“本公子向来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纪檽峰波澜不惊,“只是有了玄真子的亲口肯定过后,觉得自己理应当个真才子才好而已。”

跟班问:“今日与张大人相见,公子未将自己的诗作拿给他指教,小的不知何故?另外,公子觉得张大人是跟什么样的人?跟颜真卿和陆羽比如何?”

纪檽峰忽然收住了脚步,站在一边,毫不隐瞒自己情绪地说了起来:

“本公子算是明白为什么连东瀛国天皇都喜欢玄真子的《渔歌子》了,除了词本身,玄真子的境界高雅,非一般人所能比拟。而且,你可懂那种感觉:本公子在他面前不会觉得自卑,而是仅仅产生了一种弗如之感。所以本公子才不想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贻笑大方。“

跟班道:“可小的认为,公子你写的那两首《渔父词》也不错啊!”

纪檽峰一脸正经,道:“说来也是奇怪,为何本公子坐入舟中,与玄真子对谈之后,竟有羽化登仙之感!”

“小的想来,是江上烟波飘渺、引人入境的缘故。”跟班道,“但也可以见的,若是没有很好的驾船技术,行舟江上将会十分危险。”

“你的担忧都罢了!”纪檽峰一摆手,“玄真子怎会一人行舟江上?除非是他真的想去江中见神仙,不再念着大唐,也不再念着江南。”

“是小的嘴碎,不该说那些无端的瞎话,请公子原谅。”

“本公子又没往心里去,你不必请罪。”

“谢公子。”

“接着给说刚才没说完的话吧——”

纪檽峰做出深思熟虑后的模样,道:

“对比颜真卿,玄真子更加亲和风雅,以淡泊观天下、以纯粹待往来,不争而胜,不证而强;对比陆羽,玄真子亦懂诗书茶琴,在乎天地万物之间,在乎江河日月之间,不隐而隐,不避而避。真乃高人!”

跟班领悟道:“公子所言,句句在理,小的明白了。”

长安客栈之中,我在厢房里吃到了李季兰亲手做的“方桃饼”。

讲真,我看不出那东西跟桃子有什么关系,也看不出它的外形哪里方正了,更是不懂这用筷子戳着就跟水晶糕似的东西,怎么能够叫做饼?

“我喜欢这么叫它,陆羽你就当作这个名字取得好。”

“好,只要是兰儿取的名字都好。”

我挖了一勺“方桃饼”来吃,口感竟然是酸不溜秋的,难以下咽。

我维持着表情,一激发全身勇气,把那一口怪味给吞落了肚。

李季兰装作无辜地问我:“陆羽,你可要再来一口?”

我谢了她,道:“此物甚奇,不适合我再尝。”

她尴尬道:“没办法,如今长安城中,唯有食醋最便宜。”

我连吃三个装在盘子里的糖莲子,才算是把食醋的酸味压过去,但是忍不住在心里一叹:方桃饼,是真的难吃呀!

“所以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李季兰把方桃饼往边上一挪,“样样东西都不是人能买的起的价格,东西卖不出去,放着也是腐烂变质,真是浪费。”

“真还不如提前储备着一些陆羽你给我的干花花茶和各味茶方呢,喝着能让人身心放松,不去计较那些朝廷的糊涂事。”

我道:“照这么下去,长安城中怕是人人只能吃腌制的酱菜了,还要集市和馆子何用?还有那些老屋和祖屋,闲置着也要被迫交税,真的不难想象:百姓们为逃避严苛税赋,会忍痛将屋子砸毁啊!”

李季兰问:“你定是进言了,但是皇帝不听,对不对?”

“我从《间架法》提出之初,说到《间架法》被确定颁布,口干舌尽了都。”

我喝了半碗清汤,继续道:

“你说那些户部官员带着官兵到处行动,登记了谁家有什么房产、仓库、棚所又如何?老百姓真的有办法一下子掏出钱来吗?乃至是那些已经被朝廷敲诈殆尽的商贾,他们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时之间又要如何适应?”

“那……”李季兰直白问,“为什么你说的话皇帝不听?”

“皇帝并非不听,而是字字句句都听入了耳,却偏要端着天威来固执己见罢了。”我深入道,“皇帝有点像是在发泄,通过制定新规新法来抗衡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苦闷和不如意。”

“你的意思是:皇帝搜刮民财,填充国库和军资筹集只是说给满朝文武听的借口?实际上皇帝就是想证明自己的能耐?才怎么都不肯回头?”

“嗯。”我微一点头,“佞臣的煽动也好,贤臣的劝谏也罢,都不是推力的关键。皇帝想要怎么做,这当中的从前到后的决策、朝议、实施,说白了都是皇帝自己如何看待自己罢了。”

李季兰很快就懂了我的意思,道:

“难怪我没有听到哪个朝臣受罚或是被贬官、被革职的消息,原来皇帝根本不在乎朝臣们的言论啊!”

“没错,就是那么回事。”我没辙道,“在我个人的立场,当前是不能再去皇帝面前再说什么了,只有等到切实有用的方法出来之后,才能再去找皇帝定夺。”

“定夺?”李季兰奇怪,“这可是个需要君臣双方交涉的词用,你怎知到时候皇帝愿意考虑你所献之策?”

“我没有把握,但是能言于君就是臣子之责。”我看的透彻,“身为臣子,为君尽力,何必事事求君听取?”

“那你这次出来……”

“一方面是想见兰儿你,另一方面是想帮皇帝安抚民心。”

“你打算做什么?”

“我改变不了现状,至少可以听听百姓们的心声吧?百姓们把话当着朝廷命官的面说出来了,心里多少能够舒坦一点吧?我希望做个好官,不像那些仗势欺人的官兵那般,在上司面前卑躬屈膝,在百姓面前却盛气凌人。”

“如果一会儿你走出去的时候,就碰见了那样的官兵呢?”

“不必跟那些背后有人撑腰的官兵说理,只需自己站在百姓身边,维护百姓的利益就好。”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只能阻止那些官兵一时,过后他们卷土再来,对百姓们的欺压会更胜从前。”

“所以我要告诉百姓,一味惧怕军爷是没用的,一味屈从军爷也是没用的,唯有自己拿出勇气和魄力来,才能不被欺压,才能叫朝廷知道:民有骨气,不惧万难;民有倔气,不惧时困。”

李季兰佩服道:“陆羽,你说话的样子……真好看!”

我仿佛是有日月在胸,“一心为民,所以正直。”

江南,天福寺禅房。

皇甫冉坐在皎然对面,静心冥想了半个时辰。

之后,他睁开眼睛,双手合十道:“多谢皎然师傅,给了本官一阵无杂念的时光。”

皎然以念珠相赠,道:“皇甫大人收下这个吧!日常盘念珠,可以解忧和除烦恼。”

“本官不知忧愁和烦恼是人生自寻,还是天道不公不从人愿所致?”

皎然客观道:“如果人有念念不忘之事,从未放弃过努力,却从不顺心遂愿,那抱怨上天也不为过。”

皇甫冉缠绕念珠于手,道:“本官这一生,仕途还算顺利,只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治理的地方出一点差子。相比较于经历风霜雨雪的边关武将,本官算是一点苦头都没吃过。”

皇甫冉一叹:“边关武将到底是跟个藩镇势力不同,他们的所盼,无非是能够得到朝廷的重视,哪怕是一道皇帝体恤众将士的恩旨、一车朝廷拨给的衣料、一句来□□问者的关切话,都让他们感到温暖。”

“朝廷却是把钱款用在旁的军资上,从不把目光落到边关武将们身上,真是让本官看着心寒啊!”

皎然道:“朝廷对边关武将的态度,不周到跟有失偏颇是两回事,贫僧也深以为然。所谓期望越大就失望越大,换谁都一样。”

皇甫冉遗憾道:“日后朝廷要是动荡,不可不说是自食其果。劳民伤财,或许有补救之法,但是叫边关武将寒心,却是大忌。”

皎然摇头道:“天道就是如此,岂是是人道和世道可争可改?”

从天福寺下山以后,皇甫冉去陈府看望陈秉承陈老爷。

陈府之中,一切如旧。

除了少了些登门谈生意的客商之外,并无不同。

皇甫冉道:“此前,本官听闻朝中有人造谣陆大人与陈老爷私下勾结,想把‘私茶’卖向东瀛一事,圣上大怒且对陆大人大惩,就差要怪罪陈老爷您头上来了,幸好已经解决。”

陈秉承道:“我做了一辈子生意,都是安分与诚信。假设东瀛使者要买我的茶叶,我按照市价明着卖给他们就是,何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人心不古啊!朝中之人,但凡能够抓住点什么把柄,就恨不得对陆大人群起而攻之。本官也是不忍陆大人受苦,陈老爷您受到牵连啊!”

“我大病一场,病好后也更明白了些:生意做的太大,就容易招风,不管自己行了多少善,到头来朝廷要收走自己积累来的福报,自己是挡不住的。还不如让一切都顺其自然,求个善终吧!”

“陈老爷您也不必过于悲观,长安商贾的确是遭了朝廷的搜刮,度日如年,但是在江南,有本官在,就定会保你们这些商贾周全。”

“皇甫大人你可知道?灾厄要来之时,人是挡不住的。”

“知道,但是面对过、挣扎过,就无怨无悔。”

“我不曾埋怨过上天不公,连小女意外身死之事也没有。到如今,我却是不知道为何天下商人都不得好报。本来,商人就处于‘士农工商’之末,朝廷又何苦步步相逼?”

“关键还是一个‘钱’字啊!朝廷把商贾们积累的财富,视为最简单的填补国库来源,所以商贾们才首当其冲。”

陈秉承沉默不语。

的确是如此,朝廷轻商,乃至是轻想打通大唐商路的东瀛国。

就可见一斑,商之为国,仅在朝廷开销之用。

“商人们聚集财富为己为民、施善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呀!”

走出陈府,皇甫冉在心里大声感叹。

同时,他又看向长安的方向,祈愿——

陆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吧!

能救商贾们于水火的人,怕就只有你了呀!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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