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125章

朝堂之上。

未等圣上口出赏赐之言,付一刀就主动说了自己想要回高句丽去的话。

满朝文武听之,都纷纷大赞:大庄家付爷不贪图功名利禄,只怀一身良策而来,不怀满车所得而走,是我大唐的赫赫英名之辈。

圣上正要准了付一刀的意思,并且赞颂他几句之时,又听见付一刀道:

“草民之策,就是天子所想,就是天子之策;财政收益之变,国库充盈之善,就是天子之慧,就是天子之能。故而不该把成功之因记在草民头上,草民自请——不载己于大唐史册,不存痕迹于大唐山河。”

满朝文武惊然,都说:

大庄家付爷真是个君子!

文能盘活国计民生之大局,武能游说各地军阀于忠君,却主动能把一切功劳归属于天子,真是难得的深明大义。

圣上龙颜大悦,亲自走下皇帝宝座。

“大庄家之功,应是有利于千秋万代,虽自请消灭于史册,但朕的内心,断然是不会忘记!”

圣上复对史官道:“你不可再记载跟大专家付一刀相关之事,既有史稿,一律销毁。虽然朕功,但不可夸大,要以平实之语来论。”

史官响应了的天子的话,又对付一刀行了大拜之礼,道:

“我大唐有忠能,有明君,国运可以蒸蒸日上矣!”

卢杞和林阁老各自在心中冷笑。

当下不是还有头号难搞的反贼李希烈未除吗?

哪里来得真正意义上的国泰民安?

皇帝叫了礼部官员送迎付一刀出宫。

然后,对膝下的朝臣们道:

“财政,是稳固国本之源,经过了这两个半月,各项改革成效卓著,朕心甚慰。军阀,一向是赞否两论的存在,削之留之宽厚待之,自先代皇帝以来就难以永安。所以朕——”

“一面喜大庄家能够凭一张嘴说服可被说服之人,一面忧如同李希烈那般的顽固莽夫。众爱卿以为如何是好?”

朝中的意见如我所想,分成两派:主张攻打、主张劝降。

“打?拿什么去打李希烈?朝廷的那些兵吗?五万朝廷最精锐的部队派下去,都落败而归,别的普兵就更不用说了,哪来得胜算?”

卢杞冷哼了一声,指着那些主战派骂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卢杞开始陈述起自己的见解来:

“圣上受‘奸佞’的歪策所误,平定四镇叛乱也就罢了,又一时昏了神志,加大削藩力度。‘奸佞’再出之祸君之言,使得圣上连朱滔的地盘也想着去削、兵权也想着去夺,岂非糊涂?”

“朱滔是勤王军当中的一员,他投靠朝廷是为了捞好处,不是想着尽忠。曾经累死累活地在战斗杀敌之中出了力,如今圣上反过来把矛头指向自己,卸磨杀驴,能怪他不反吗?”

“节度使李希烈见朱滔如此,推他及己,能不跟着一起反吗?”

“照本官看,只要朝廷服软,保障藩镇的权力,那些军阀肯定会思悔改、忠心面君。乱军之难局,将很快瓦解。”

林阁老“啧”了一声,不提朝廷服软就等于皇权旁落、天子失势这一侧重点,而是道:“敢问卢大人,你口中那位祸国误君的‘奸佞’,指的是谁啊?”

“圣上自然心里有数。”卢杞厌恶道,“不必本官直说。”

皇帝不愿承认一切都自己之策、自己所为,反而因为卢杞捏造出了这么一位不存在的“奸佞”来,而对卢杞有所感激和信任。

林阁老不怀好意道:“若是卢大人之言值得考虑,那么老臣以为:叫陆羽前去当说客最合适。”

我背脊一凉,劝降李希烈等于去送死,我哪能这样不惜自己的性命?

《茶经》未成,终身大事未定,抱负未实现,我可不能去当李希烈的刀下鬼。

“下官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对皇帝道,“下官之前曾患口吃之疾,虽经过勤背剧本和登台表演有所痊愈,现在亦能在人前对答如流,但难保面对恶贼之时,语无伦次,败坏圣上威名和大唐官德,所以无法担此重任。”

“你也是个胆小之辈吗?”林阁老施压道,“之前遇见黑衣人袭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死?想亲自去请付一刀回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前路险情?被罚跪淋雨病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忘记一身傲骨?如今叫你去对反贼说几句话,你就满嘴借口,真叫老臣恶心!”

“下官能力有限,不识得劝降之事,勉为其难行之,只会成为反贼营中笑柄。下官不想做一个叫大唐国史有污、叫自己生涯有耻之人。”

“得了吧陆羽。”林阁老憎恶道,“国家用的上你的时候,你推三阻四;国家用不上你的时候,你满口理论。老臣从未见过如此表里不一、说的一口好借口之佞臣!”

“就算是下官去了,无非是两种后果:堂堂赴死、归顺反贼。哪能忠义两全?下官做不到:劝降于人,带反贼入朝谢罪。”

“你不是最擅长耍心机吗?”林阁老指向我的心脏,“惑众之言,你随便想想就能出;服人之理,你略加思索就能有。还这般厚颜无耻地把自己摆在卑微境地,一味逃避臣子之责,简直是朝臣当中的首席败类!”

我冷问:“那林阁老你怎么不自己去?”

林阁老被我问的一愣,压根无从回答。

有大臣指出道:“阁老大人你自己都是这般模样,又何苦为难年轻人?”

林阁老浑身一震,死要面子道:“老臣年老力衰,自然是没法去面对残暴的反贼,但不等于老臣认怂!”

皇帝道:“先施以劝降之法,不行再以兵战!如今朝廷国库钱粮充足,经济回调,不怕众将士出兵无底气。”

“圣上所言极是!”户部尚书道,“臣以为这样的递进之法极好,人、财、力三者俱到,总有之一能制胜。”

皇帝道:“众爱卿以为,叫谁去劝降李希烈合适?”

林阁老抱着不情愿但也无奈的态度,道:

“陆羽,既然你没法行使这份差事,那你不妨给朝廷推荐一个能用之人吧!包括你认得的和你有交情的……那些江湖好汉!”

“下官无人可荐。”

我深知:要自保,不可做荐人害人之事。

也许无人知道,我在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串念珠,自求多福。

官服的袖子宽大,遮挡住了罢了。

卢杞狡诈道:“臣以为:现居江南的名臣是最佳人选。他德高望重,口才了得,定能叫朝廷省了兵戎之事,一举劝降反贼李希烈。”

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卢杞所指之人,正是颜真卿。

林阁老笑了笑,“陆羽你这是什么反应?颜真卿好歹是你的恩师,他能为国效力,效的还是一份大力,你该感到自豪才是!”

我咬着嘴唇,不言语。

卢杞继续道:“臣请圣上择日将那江南的老臣召唤回朝,好共议灭贼之事。”

皇帝道:“卢大人的意见,朕已经知晓,朕自有考量,自会定夺。”

走出朝堂。

我亲自在皇宫门口送别了付一刀,在挥手的动作中,我只感觉——

宫墙高高,人言危危,鸟声呖呖,满心瑟然。

往前,不似有稳路可走;往后,更无宽敞之道可退。

付一刀的车马踪影,终究是消失在了我眼前,长长的石板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千古浩渺云烟,多少人事随风去?

不尽红瓦青砖,多少风雨已落下。

长安客栈的单独包间里,门窗紧闭。

“……虽然一切早在意料之中,但是置身波澜之中,我仍旧是觉得有愧。”

我低头看着看桌上的一套空茶具。

“官场就是如此啊!”钱起拍了拍我的肩膀,“曾经我也是宰相杨炎的座上宾,也在歌宴之上大写浮华之诗,哪想今朝:杨炎惨死,卢杞专权。卢杞之言,的确是寒凉至极。”

“圣上未决,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刘长卿道,“我就不信朝中没人站出来反对,说颜真卿这把年纪不该去敌营劝贼。”

我一合眼,掉下一行清泪来:

“我看明白了:卢杞之念,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上与卢杞合计之念,以卢杞为刀,行杀颜真卿之计。”

刘长卿这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非但没有转机,而且注定了是一场悲剧。

“为何圣上要等?”阎伯钧问,“照理说杨炎也死了一段时间了,不必再顾及朝中那些有的没的与他相关的后事了。圣上直接给自己一个痛快,岂非更好?”

看着桌面上的泪痕,我悲伤道:

“直接召唤颜真卿回朝,圣上难免会被人看破本意。等到形势危急之时在召唤,就能营造出让颜真卿解救朝廷的‘燃眉之急’的假象,也给了史官一个好好记载的机会,这就是为什么圣上要拖延时间的理由。”

“再者说,圣上让颜真卿劝贼殉国而死,比他的本意——对颜真卿看不顺眼、早就想让他死了……要名正言顺许多。”

钱起道:“是啊!自古君王都如此:不肯为自己的过错买单,有意提拔类似卢杞那样的人上位。说白了,还是皇帝自私啊。”

我捂着心脏,道:“知颜真卿本性、知圣上本意,知己无能为力,这正是我的难处、我的悲哀。我亦不想你们三人劝我,只是自己难平心中的思绪,走不出来罢了。”

“世间总是落井下石者和看笑话者多,真正能与失意者共鸣的人没几个。”刘长卿道,“所以不靠自己靠谁呢?我官场不如意之遇多矣,全是靠‘要看开’这三个字过来的。”

“可我不是看不开呀!我就是看的太开太透彻了!”

“陆大人!”刘长卿叫了一声,“你得这么想:日后不管天子和卢杞对颜真卿用了什么阴招损招,也不管他俩要求史学家如何歪曲记载这一切事实,后事总有明眼之人,定能为颜真卿正名。”

“颜真卿不是不能正名,而是天子就是让他正名而死。”我提醒道,“来掩盖一切借刀杀人的理由。”

“我懂,如果天子不叫颜真卿去劝降一个不可能听话的武将,颜真卿就不用面临死。你希望颜真卿还能再活久一点。”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一叹,“罢了,一切都让天意去定吧!”

江南。

烟波浩渺的河面之上。

颜真卿与张志和同坐一条舴艋舟,手握鱼竿垂钓。

颜真卿望着眼前的迷茫景象,道:

“如今大唐财政廪实,百姓生活有了保障,靠的是江湖中人的策略,本官不想多做评价,只是圣上之所为和所行,弊端多矣,本官才忍不住上书责骂。到如今,本官也不知会给自己招致什么祸患了,只等着天意到来。”

张志和将一只才上钩的小鱼装入鱼篓,道:

“我从道学中悟得‘诸行无常、生死无常’之理,所以不觉得生死有别,就算是就此乘江涛而去云霄间,不再是凡尘当中的一粒芥子,也觉得无憾。所以颜公啊,你且去做自己觉得有道理、值得做的事情吧!祸之要来,不可挡;福之将去,追无果。一切众生的命数结局,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张公,也许本官真的是老了。近来总想着为朋友、为后辈们做些善事,像是为陆羽造三癸亭、把自己的藏书都赠予孟郊,将自己的字画都托付给皎然藏寺保管……就如同是在做着这一辈子的最后的心愿一般。”

“人呐,垂暮之年就是容易伤感。这辈子太长了,经历的太多了,尤其是像颜公你这样的庙堂之人,入仕之后,登堂伴君几十年,这份心哪是退居这山水间之后就能常静的?所以忧国忧民,责君骂佞,正是你的本格所在啊!”

“可惜我是‘信于君,也失于君’啊!这七十多载的人生,也许是该被卢杞画上一个句号了。”

“活着的人,莫要论自己的生死。”张志和宽慰道,“你我不能与日月比长、不能与松乔争寿,就跟清风比自在吧!至少在当下的安宁之中,要活的闲适明朗一些呀!”

“我呀,一生傲骨,一生为国,到头来却是自我预感死之将近,要是叫后世之人知晓,岂非成了笑话?还好是有张公你这个可倾诉心语之人,才叫我在江南之中——惯看风月、诗情画意、无怨无悔。”

“我与颜公之交,堪比管鲍、堪比伯牙与子期。”张志和指向远方,“此处江南,也会因你我而留下美好一笔,这便是一切有所值。”

颜真卿忽然热泪盈眶。

放下钓竿,握着张志和的手道:“我与张公幸会幸遇,此生唯此最是足够!”

过后,颜真卿独自前去“三癸亭”静坐。

他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心中百感交织:

人生七十年,如梦亦似幻。

不必比天地,留名青史焕。

“我之于书道,但行正楷以展不阿之姿态,我如帖中字,从来都方刚不藏、不做圆滑之说。祸自笔墨起,忠言成逆耳,明知君不听,却还做自端。与其他日死在‘忠烈’的追谥之下,还不如趁早写下遗言的好,如此,也能让世人知道颜真卿对自身的结局早已是有数,并非愚忠找死。”

自语罢后,颜真卿果然从“三癸亭”的碑刻后面打开了一石砖,从中取出了笔墨纸张来。

他坐的笔直,仿若将这日月山河之中的一切正气,都集中于一身。

他落笔有力,一丝不够,将自己的生平道尽、也将自己的志向和对大唐的在意道尽。行文之间,可见苍凉与悲愤,但却慷慨激昂,从中可将他那份耿直衷肠看透、也可将他那古稀之年也不忘益壮的廉颇之比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气呵成地将自己的遗书写完,颜真卿搁笔站起。

只取了两块石头过来,以对角线的方位压着纸张。

颜真卿来到“三癸亭”的栏杆处,以左手手掌触按油了红漆的木头,就这么顺着亭子绕了一圈。

当他再一次回到原点之时,不禁在心中叹息:

“忠贞为国,正色立朝,文治武功,如此十二个字,于我何其重?于圣上又何其重?只是我之重,是为郑重;圣上之重,却成了重压。”

“老臣悲生死,最是凄凉,我并不尽然如此。我之晚年,能在江南操练三军、编纂文集、物色人才、诗茶会友,已是大幸。只是这江南山水的柔情,终不是我最后的归宿,我身死何处无所谓,只希望这江南的种种风景与人情,能够留住陆羽、留住一代茶圣、留住一部巨著。”

颜真卿对着长安方向而笑。

——陆羽啊,想回江南来的时候就回来吧!

——此处有亭子,可做你在茶庐之外的又一清闲养心之地。

晚风过,夜幕临。

颜真卿将那张墨渍已干的遗书叠好,放进了碑刻后面的暗格里。

他迈着坚劲的步子向山下走去,仿佛了却了其中一个心愿一般,心中坦荡。

真是:

堂堂颜公勇且仁,炎夏草木不当枯。

前路崎岖何曾惧,清晖满身自有度。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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