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161章

次日,我正在官舍之中吃早膳,身边只有茶差一人陪伴。

忽然之间,乌云蔽日,房间内变得昏暗无比,就像是意味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我心中忐忑,遂放下碗筷,问茶差:“你觉得是何故?”

茶差点燃了数根烛火,谨慎道:“奴才不敢随意揣测,还请陆大人顺应天变才是。”

我便又强迫自己吃了一块炸乳酥,才打算照常去茶阁坐班。

外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来者是“安善堂”外头的守卫。

我见他神色不对劲,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守卫克制着悲伤道,用很正式的官场之话来应答道:

“回陆大人话,名叫‘弘善’的小沙弥称:就在刚刚,智积禅师……圆寂了!”

我大惊,以至于差点没法从凳子上坐稳。

茶差赶紧扶着已经站起的我,连连劝道:“陆大人千万宽心呐,大行僧明灭登莲之事,自古有之,乃是修行圆满、成佛去了呀!”

我的脸上滑下止不住的数行清泪来,喉咙中像是堵了一块石头,生痛的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心中,更是疼痛难忍,就如同遭了五雷轰顶一般,难以呼吸。

捡拾我、养育我、栽培我的师傅,圆寂了。

传授佛法、传授易术、传授为人之道的师傅,登大乘了。

启我智慧引我前路、破我迷津解我困惑、化我劫难赐我福分的师傅,不在尘世了。

心中的难过犹如越凝越重的冰棱,晶莹剔透又尖锐无比,我的双手捂不热这份清冷,我的双目看不清这份反光,我的大脑,更是已经理不清这份忽如其来的噩耗,整个人呆然木立,自成一像。

“请陆大人节哀。”守卫劝罢,又道,“请陆大人前往‘安善堂’主持智积禅师的身后事宜。”

茶差对守卫道:“你有所不知,陆大人与智积禅师之间感情深厚,如同父子。其中的旧事浮上心头,陆大人怕是历历在目;昔日的教诲涌上胸间,陆大人怕是犹如再听。如今智积禅师长辞于世,陆大人过于悲伤,所以才不能言语。”

守卫道:“末将能够感受的出来,陆大人伤心至此,已是不言而喻。只是‘安善堂’当中的局面,是万万耽误不得啊!礼部侍郎曾为林党之人,指望他协力善后智积禅师的身后事,能指望得上吗?”

茶差摇头道:“那自然是指望不上,礼部侍郎不为难一切已经算好。”

“正因如此,才需要陆大人到‘安善堂’当中坐镇啊!”守卫言罢,复催了我一句,“请陆大人前往安善堂。”

我点头,定定地凝望了桌面上的烛火一阵子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出发。

我在茶差的搀扶和跟随下,一路无言地穿过寒风、穿过熟悉的道路,终于来到目的地。

入内,我看见了明晃晃的、三面布排的烛火。

绕过正殿,进入侧面的禅房之中,小师弟迎面而来,见我就哭泣道:

“鸿渐师兄,你可算是来了。小僧守护师傅半晌,除却悲伤还是悲伤,已经不知后续该如何是好了。”

我并未安慰小师弟什么,毕竟我自身都是一样,一样的悲伤满身,难解难分这份愁肠。

我鼓起勇气,踏入了停放智积禅师的肉躯的小房间之中。

我看见:

师傅平躺在玉床之上,慈颜安详,宛如睡着。师傅穿着一身法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足穿素净白袜,已是去往永生的净土。

一串师傅不离身的菩提念珠摆在身侧,散发出区别于禅香的阵阵清香,不,应该说是心香,缘者之人才能够闻的道心香。

我跪在师傅面前。

取了木勺舀水洗手,在用随身带着的手帕将双手擦拭干净之后,就取香在手,持者香握、将香头靠近油灯沾火点燃。

香头上的明火,是不可以用嘴去吹灭的,这是行香事之时的规矩。我双手秉着香握,稍微上下晃动线香,就看见了香头上的明火渐渐散去、缕缕青烟腾升而起。

面对逝者,持香之人不可对其/肉/体而拜,只能静默而敬。

所以我持香于胸前,对着师傅的肉躯凝神静视,在心中默默祈祷冥福。

将线香插入专用的香托、摆放在师傅的玉床侧面以后,我便拿来了一个已经燃过多时的小香鼎。

我用香拨拨了拨里面的灰色香烬,再沾指轻拈,只感觉——

细腻的香灰如同带着温度一般,驱散了指尖的寒凉,让人渐渐生暖。

重复第三次动作,将香灰拈入香盘之中时,我的心境淡淡开明。

人之一生,肉躯化后便成骨,成骨于地则为盐,盐尽而成灰,由此无往、由此有来,过程不都一样吗?

今我持香拈灰,已是一牵绊、一执念、一轮回。

思师傅之往来,已是成清风、成明月、成星辰。

因而,我诚以此为悼念,求:

有所入而有所出,有所共而有所异,交错万象,不格不破,若我开然,自可知象。

待到从师傅身边离开,打开小房间的门来到大殿之时,已是深夜。

竟不想在大殿之中,除了何言何大人以外,我还见到了:厉建功厉大人和曾经在江南主持茶试的副考官大人的身影。

他们从坐着的位置上起身,上前小劝了我几句过后,就拉我一并到大佛之前的蒲团上坐下。

何大人道:“本官以为礼部尚书会不理会此事,哪想他竟然吩咐了手下过来询问情况。他的手下说,礼部已经让宫内的法师们在法华殿内设下法事,先为智积禅师诵经了。只等到智积禅师的□□在安善堂中存放数日之后,再按照高僧之礼来焚化和留取舍利子。”

我问:“圣上已经知道师傅圆寂之事了吗?”

厉大人道:“已经有守卫去涵心殿告知圣上了,圣上大悲而泣,对程公公道:‘智积禅师一生精诚向佛,法力无边,功德无量,一朝西去,叫朕如何能无所恸?禅师的身后之事,一切按照陆羽陆大人的意思来办。’程公公亦是伤了神道:‘老奴遵旨,会找了合适的时间去转告陆大人。’ ”

我问:“那程公公可是已经来过了?”

副考官大人道:“是啊,程公公来过了。只是陆大人你从早守护智积禅师到晚,一步未踏出禅房,你的师弟弘善小和尚也未让程公公去打扰你罢了。”

我饮了一口水,来润口润身,只感觉当水顺着喉咙吞下的瞬间,这副身子就好像是干涸的禾田逢了甘霖一般,有了丝丝复直的力气。

“除了圣上的交代,程公公还说了什么话吗?”

“那宦官说:请陆大人节哀顺变,人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分了早晚而已。也请陆大人尽快做了办理禅师身后事的流程的文字定稿出来,还让咱家尽快回了圣上。”

我无力写字,就叫了小师弟过来,一边念、一边看他执笔写下要领。

等到说完,我已经是需用单手撑着上半身,才能坐稳的状态,遂叫小师弟亲自去找程公公说明一切。

是夜,我坐在大殿之中,以大佛为伴。

天明,我拖着疲乏的身子返回官舍歇息。

等到再下一日,觉得自己的状态稍微好一点之后,我才坐了车到“长安客栈”去找李季兰。

敲开她的房门,我竟然看见了这般光景:

原本摆放好了的东西,都已经收拾进了大大小小的行囊中;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和窗台边的瑶琴,也不见踪影,询问之下,兰儿告诉我,她已经将那些要紧的东西都先一步交给高天威手下的镖师们,随着行镖的货物一并送往江南茶庐去了。

我问兰儿到底在干什么?这么些搬迁动作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她并未做多余的解释,也好似不愿意把真实原因告诉我,只说自己想尽早回江南去安身。

我不晓得她怎么改变主意改变的那么快,又怕她说出:“陆羽你不走、你要继续留在长安都随你,我自己回江南去。”之类的话,所以不敢对她质疑过多。

所以,此刻我就坐在没有茶壶茶具的、空荡荡的桌面上,面对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看着她的继续动作,无语凝噎——

我像是个木头人一般,只见:

兰儿把妆台上的脂粉和值钱的首饰,都装进了做工细致的木盒子里,再把木盒子的锁扣都用心扣好,检查了几遍无恙之后,就把那些盒子都放到了包袱的旁侧。

兰儿把一些购自长安街头的“捏泥人”、“糖塑面人儿”、“花鸟瓷摆”等小玩意儿都装进了另外的盒子中,也是一丝不苟地锁好、放好,堆放在了一边。

我便是依着她。

看她收拾东西,我并不觉得厌烦,反之,我觉得自己有耐心的很:愿意把时间都留给她,让她好好“折腾”,直到“万无一失”为止。

兰儿打开原本锁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三个信封封筒来,跟我说:

“陆羽,不管你信不信,这里面装的都是能要了我的性命的东西,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我要当着你的面,把塞进这里面的三首诗给烧了。”【注1】

我“啊?”了一声,心中充满疑惑,对兰儿越来越不解。

但是我依旧站在她的立场,对她道:

“我相信兰儿的决策,兰儿你觉得那些诗该烧,那就务必要烧的干干净净,包括灰烬也要化做水来灌溉进花泥里面去,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你仔细些烧,我看着提醒着,直到一切妥善为止。”

兰儿的脸上露出了感激我的表情,道:

“幸好陆羽你不问我:三首都是些什么诗?都写了些什么要掉脑袋的该死的话?这样我就放心了,可以彻底放下心中的压力,带着一副轻快的躯壳离开长安。”

我看着信封随着烛火慢燃,直到残纸掉落进一个褐色的小铜盆里面,卷曲殆尽。

“兰儿,你本人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存在。我只要你好好的,一切会对你造成威胁或者会让你心情的东西,不管你怎么处理,我都是不会反对的。所以我不能不知趣,明知你不想说,还往你的痛点上去问。”

李季兰去往窗台边,拿了原本用来浇花的水和用来给花泥松土的长筷过来。

她一边把水慢慢地浇进了铜盆之中,一边用筷子缓缓搅动渐渐化成浆、又化作一滩黑水的一切。

我说:“如此就差不多了。”

她点头,应了一声:“嗯。”

然后,她就拿起铜盆,把里面的黑水全部倒进了花泥里面。

我瞧见她松了一口气,又舀了几勺水进铜盆里面去做了清洗,将那些水也一并倒掉之后,才放下心来,把铜盆放归了原味,重新坐到了我身边。

“陆羽,你可别笑我。”兰儿小心翼翼地说,“现在不是秋天吗?我就怕什么秋后问斩、秋后算帐……”

“胡话。”我用掌心轻轻捂住她的嘴,温声道,“秋日乃是丰收的季节,我不许兰儿想对立面的事情,可知道:丰收的反义词,叫做:失去。”

兰儿道:“陆羽我答应你,会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也快些回江南来,陪我一起过我们的小日子好不好?”

我握着她的手,应她道:“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先回去?我定是会跟你一起踏上返程。等智积禅师的法事过了,我就会向圣上请辞。”

兰儿悲颜问:“智积禅师登大乘了?”

我点头,“师傅前日圆寂了,我昨日守夜一宿,今日出来透透气。接下来,还要回去主持本该是礼部来做的繁琐工作。”

兰儿道:“我才知晓此事,陆羽你也勿要过于伤神,只当是禅师陪你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如今是去往了万千圣境之中,福报圆满了。”

我向兰儿诉说起自己的所思所感来:

“我知道,只是这份师徒情、父子情深切,我陆羽一辈子铭记、一辈子不忘。直到我离开龙盖寺之前,我都是在师傅的教导之下成长的,师傅就是我的贵人和再生之父,千言万语,非一个‘谢’字能统说;无上情怀,非一个‘恩’字能致谢。”

“我晓得师傅总有一日会先我而去,等到自己真的面对这一切时,才懂得什么叫做:失而不得,为时已晚。师傅独自在睡梦之中长辞于世,我和小师弟都未能亲耳听见师傅的临终所托,甚是遗憾。”

“师傅受圣上所请,入宫担任圣上的专职禅师以来,没有一天不在为我着想:从最开始的为了让我修缮茶碗,而冒着‘贪金’的骂名来向圣上讨要修缮时所必须用到的金箔,到在圣上面前袒护于我、爱护于我,不答圣上所问:陆羽跟举荐者颜真卿有何私交……都是一些道不尽的、让我没齿难忘的大恩大德。”

“每每我遇见困境,又或是在一件事情上拿不定主意时,我就会去安善堂找师傅。我看师傅的慈祥模样,听师傅的通慧之语,在禅堂客房之中留宿一晚之后,总能将问题迎刃而解。一想到以后,再也没有这样无私为我、为我倾尽一切的智者了,我就郁郁而悲,但是我又告诫自己,不走出来不行、不振作起来不行。”

我看着李季兰,深深道:“不好好待兰儿也不行。”

兰儿回忆道:“自打离开玉真观,我就再没有回去过,也不知玉渺师太如何了。以前玉渺师太总说我不适合出家,也说我:成也诗歌,败也诗歌。我不以为然,现在才发觉:师太独具慧眼,识人太清,我这一生,或者说我走到今日的这些人生,与她所预测的也大抵相似。”

我看向窗边的那盆秋菊花,心中已经大致猜测到兰儿烧毁三个信封封筒的原因。

若是真如玉渺师太所预言,兰儿的人生终点会被自己的诗作所害,那么她所烧掉的,就一定是三首“见不得光”的诗作。

泾原兵变之时,朱泚被拥立为帝,立国号为汉,他率兵围攻奉天,意图取了当今圣上的性命,其中的种种惊险和实际结局,都已经不需再提。

总归结果就是:

朱泚掉入地窖而死,李怀光被牛名俊(杨舜城)一箭射下马后砍下首级而死。

圣上重回皇宫,在百废待兴中:贬杀卢杞、清算林党、整顿吏治、健稳朝纲,实现了大唐王朝新一轮的生机。

逆贼当道之时,兰儿经历什么,我不知道。

女子无力抵抗现实之时,兰儿选择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唯一所求,只是:

兰儿安好,顺遂无恙,与我长相厮守。

兰儿息灾,不犯圣怒,与我白头偕老。

我对兰儿道:“你我都是性情中人,所以才会对与自己有交集的人格外念恩。只是恩海无涯,报答不尽,你我心之所至,诚意送达就好,已经逝去了的师恩,就让它逝去了吧!无念便是念,念即是无念。”

兰儿道:“性情中人才适合住在江南,靠山水养着身心,否则在这皇城之中,真的是太累太倦了。”

她又笑了笑,“倒也是有例外,钱起和他的侍茶姑娘就生活的挺好的,恩爱似鸳鸯。到头来,大唐文坛的佳话伴侣竟是他俩,也算是应了钱起的专属诗作评价词‘惊然’了。”

我盼着道:“到时候钱起和侍茶姑娘的大喜之日,你我必定要去陈老爷的府上道贺。那时就热闹了,各地的才子都会来,各处跟钱起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也会来,还得是江南啊,江南才有办喜事和走场子的味道。”

兰儿气我道:“陆羽你老盼着别人的喜宴做什么?就不想想你我。你也是晓得我对红妆出嫁的期盼的,怎就不描述描述我们之间的天长地久?”

被兰儿这么戳心一问,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糊涂。

原本想拿了师傅的法事来挡,跟兰儿说:“这个时候谈婚论嫁不好。”

但又想到千错万错都是我陆羽的错,兰儿只说钱起和侍茶姑娘终于走到了一起,我却偏偏要说什么赴喜宴,真是失策失策。

所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对兰儿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回江南以后,我陆羽只做三件要事:第一是娶李季兰,第二是撰写《茶经》,第三是传承茶文化。我绝不食言,天地为证。”

兰儿脸上露出了特别开心的表情,“那你可千万不要食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伸出右手的尾指,与她拉勾。

此时的我,只觉得一切可期,一切将至。

却不知道在很远很远以后的未来,圣上终究是没有放过一个叫做李季兰的才女子,因她与反贼朱泚相关之事,而重重追责于她。

【注1】

李季兰的结局,见番外。

李季兰为何被迫给反贼朱泚献反诗,见番外。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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