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中秋节前日。

一大清早,我到达衙门官邸的时候,正好看见刘长卿也在。

相互问候之后,我就向皇甫冉说起了正事:“皇甫兄,关于梅一弦梅亭主的案子,陆羽有重要证据要报。”

皇甫冉示意我到刘长卿对面的凳子上坐下,道:“恰好本官在刘大人的协力下,也找到了另一处办案线索。”

我伸手道:“请皇甫兄你先说——”

皇甫冉从桌下的托层中拿出一物,乃是那被仵作验过的珠钗。

“多亏刘大人看过后提醒,本官才知道这只出现在命案现场的珠钗并非新做之物,而是两年前的手工打造成品。”

刘长卿道:“学生出身贫寒,爹爹常为家计之事奔波,娘亲则会揽些针线活和首饰活来贴补家用,故而学生自幼时起,就对饰品的新旧与做工都知晓一二。”

皇甫冉点了点头,转而对我道:“因此本官重罚了不仔细的仵作,哪能教他验错证物又胡猜证物的来由,扰乱断案方向?”

“是该罚。”我应道,“本应细致判断的事情,却被做了误判,是仵作之过。”

皇甫冉又指着被细细拆开过珠钗钗头,叫我过来细看。

“刘大人昨日就当着本官的面,用细银针将钗头的细节之处一点一点地勾开,才把缠绕在‘镶嵌有仿玉翠的花形假璧瓴石’中的细琴弦线给找出来。”

刘长卿的目光落在珠钗上,道:“陆公子你需知道,这绕细琴弦线的功夫极其细致,又在细线之外涂了层防水防火的洛河胶,才能使那‘花形假璧瓴石’紧紧贴合在横杆上面不掉落,仅仅有变形。”

我端看了好一会儿,道:“看来此物也是出自行家之手了,只可惜没能够给一位合适的姑娘佩戴上,实有遗憾。”

“正是因为这珠钗绕有细琴弦线,所以本官初步推定为是琴师所做。本官又看那琴弦像是本地知名琴行‘铜雀鸣’所出,就派了林捕头带领一班精锐部下去查,结果陆羽你猜查出了什么?”

不等我反应,皇甫冉一拍桌案,恨道:“那泰沧亭亭主梅一弦竟然也曾犯下过命案,死者正是那位做了珠钗的琴师,名叫:江为友。”

“本官叫上了刘大人一同前去泰沧亭查证两年前的往事,才知晓:原来当时,梅一弦砍断七弦琴之后,自尊心受到冲击的江为友烈性撞柱后并未死亡,而是还有一丝微弱气息。梅一弦却是采取了极端方式收场:不但不救人,还将江为友以剑割喉完全杀死!而对江为友的尸首做善后处理的,正是受了梅一弦强制命令的:郑姓园丁!”

“所以本官大胆推测:江为友撞柱时,想要送给心爱的女子的珠钗正好从怀中掉落,被亭主梅一弦所捡到。梅一弦之所以没有当场把珠钗毁掉,就是想在日后留作它用。又逢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护国镖局’的人叫到了押镖间去,就取了那只珠钗来当作自保的利器用。”

刘长卿补充道:“皇甫大人的意思是:之前梅亭主一直装作不会武功的栽花养花雅士,实际上他是个善用针尖型利器的人。临死之前,他曾想把手中的珠钗当作飞镖先一步反击要了对方的命,却不料被对方一剑割喉而死!”

刘长卿一叹:“善恶有报,梅亭主的死法跟江为友一模一样,不可不说凶手是替那位琴师报了仇啊!”

皇甫冉疑道:“本官现在想不通的就是,为何这梅一弦会死在护国镖局?他跟护国镖局的人之间到底有何真实恩怨?”

“陆羽可为皇甫兄串起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还请皇甫兄和长卿莫嫌陆羽话多,耐心听完才是。”

“我非那毛毛躁躁的张继,性子沉稳的很。”刘长卿对比道,“陆公子你慢慢说来就是。”

“好。”

一壶清泉水在围炉之上慢煮,一盒清茶碧螺春在茶盘之上待用,一套素雅茶具在桌面之上待暖,我将此茶局设置完毕好后,才开始进入案件推理。

“郑姓园丁自小被梅亭主所捡,进入泰沧亭学习园艺本事后,终于可以独当一面负责茶园和瑶水台观莲池的管理。然而虚假的恩情之下,梅亭主只把郑姓园丁当成自己的出气包,对其动辄打骂,因为他料定其不会还手。”

“后来,郑姓园丁到山道上去挖种植茶花所需的疏松黄沙土,正好跟走镖的护国镖局堂主沈祈隆相遇,两人之间就产生了交集。一回生,二回熟,沈堂主习的了养花之道,郑姓园丁也懂得了‘柳叶精神’,正是:柔韧而顽强,象征着镖师们能伸能缩、不畏前险。于是,沈堂主开始在镖局的议事堂正门之外养一缸莲花,郑姓园丁在茶花盆上刻下‘柳叶’图案为支柱,两人之间,从初步的‘交情’过渡到了隐约存在的‘父子情’,沈堂主的年龄与梅亭主相当,都是五十岁上下。”

“有一次,二人又在山道上相遇,不巧郑姓园丁手臂上的大片淤青被沈堂主发现,询问过后,沈堂主得知:原来郑姓园丁长期受到梅亭主的无理拳脚。所以自那时起,沈堂主就对梅亭主存了杀意。之所以没有在两年前动手,陆羽寻思着是发生了琴师江为友一案的缘故,令沈堂主不得不中断计划,另寻契机。”

“陆羽不敢自称懂得女子心思,下面要说的话,还请皇甫兄和长卿仁者见仁,智者——”

“侍茶姑娘因为去琴行给湘韵小姐买琴谱而与琴师江为友相识,两人应该是对彼此互怀好感,因此陆羽推断,江为友的珠钗应该是为侍茶姑娘做的。两年前侍茶姑娘为陈府购置花卉而去往泰沧亭,正好看见江为友因琴断而撞柱,将他逼迫至此的人正是梅亭主。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接下来,侍茶姑娘竟然看见了郑姓园丁被梅亭主逼着善后江为友的尸首之事的。所以不可不说她恨极梅亭主。”

“梅一弦死后,侍茶姑娘曾对我说过一段往事,以至于陆羽一直误以为郑姓园丁就是她口中的‘不可说之人’,也就是真凶,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侍茶姑娘经常出入泰沧亭,定是不会不知道郑姓园丁手臂上有淤青之事。或许她曾劝他到衙门来报案,好揭穿梅一弦的表里不一,但都被他拒绝。身处这一阶层的百姓的心思都是相似的,只相信一个理儿:生不入官府,死不下地狱。哪能指望清官大老爷明断家务事呢?所以侍茶姑娘只好一直忍耐,想慢慢说服郑姓园丁,让他尽早去衙门报案——作证梅一弦杀了江为友、且犯有故意伤害罪、遗体破坏罪。”

“哪想这两年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改变仅仅是郑姓园丁和沈堂主之间的相知之情:护国镖局和泰沧亭同时开出了并蒂莲;护国镖局换了新局标;新品茶花‘一家书’获得江南万花会大赏,二者的盆身之侧,都刻有柳叶图标。”

“陆羽不妨再次猜测:此前张继到泰沧亭去挖茶花土,看似在遭了郑姓园丁的驱逐之际得了梅亭主的解围,令他把梅亭主当成了大好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事后,张继虽是无事离开,但是郑姓园丁又领教了一番梅亭主拳脚,浑身伤痛加重……”

“郑姓园丁定是私下找过沈堂主,沈堂主得知后,就决定设计将梅亭主深夜骗到护国镖局并杀死。至于是何计谋,还需皇甫兄你问过沈堂主后才能知晓。”

“另外,张继之所以能够获得沈堂主所赠的并蒂莲,绝非是因为走江湖之人豪爽,而是沈堂主害怕护国镖局跟泰沧亭有同一品种的并蒂莲之事暴露,才装作大气相送,他心里应是在想:人尽皆知张继行动浮躁,此并蒂莲定是不出半晌就会被他所毁,如此正好。可是,事与愿违,沈堂主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张继将并蒂莲转手送给了我陆羽,由我陆羽收下来做赏花用,养护保存至今。”

“原是如此。”刘长卿道,“难怪我在‘悦来酒楼’听到张继说:‘好花赠好友,怡我水中月。暖茶惜离别,长夜不舍归。’原来他口中的好花就是并蒂莲,好友就是陆公子你呀!”

我点头:“正是。”

皇甫冉犹豫道:“本官派林捕头去护国镖局和泰沧亭拿人,也是需要证据的,陆羽你可有证据给本官看看啊?”

“有。”

我拿出张继送我的“白玉并蒂莲”切花和从山道上带回的黄沙土,交到皇甫冉手中。

“皇甫兄可叫林捕头拿了此‘白玉并蒂莲’到泰沧亭瑶水台去与观莲池中的那朵做对比,自然可以知道是同一品种。还有这黄沙土,也可叫林捕头仔细跟泰沧亭茶园的茶花用土做比较,自然可以知道取自镖局走镖必经的山道,且山道上有护国镖局镖车的车轮印迹为证。”

“好!由此二人关系可证!”

皇甫冉底气十足地叫了一声。

然后起身,叫来林捕头,命令道:“即刻去办!”

皇甫冉端正坐在公堂之上。

我、张继、刘长卿站在右侧随时听候问话,师爷坐在左侧已经备好笔墨,百姓们则是纷纷围在门外等候升堂。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林捕头和众捕快把沈堂主和郑姓园丁带来,好让“梅一弦骤死”一案水落石出。

“禀大人。”林捕头拱手道,“护国镖局堂主沈祈隆和泰沧亭郑姓园丁带到。”

“好。”皇甫冉一拍惊堂木,威严道,“升堂!”

一阵伴随着衙役们手中的长棍敲地的“威武”喊声过后,皇甫冉正式开始审案子。

“堂下两人,本官已经查证你俩关系,可有要反驳之处?”

皇甫冉一挥手,一个衙役就将证物一一上摆到沈堂主和郑姓园丁面前,有:一只并蒂莲、一袋黄沙土和林捕头从泰沧亭茶园收缴的“一家书”茶花的花盆。

见二人沉默,皇甫冉又看向张继:“张生,本官所列的证物,可都是你亲眼在护国镖局议事堂、泰沧亭观莲池、走镖山道所见?且关系连连?”

“回大人话,”张继站了出来,“学生的确是在镖局议事堂和瑶水台观莲池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并蒂莲,也的确是在山道上看见了镖局镖车的过痕与茶园茶花黄沙土,完全一致,错不了。”

“沈堂主,郑姓园丁,你俩有何话说?”

皇甫冉叫衙役撤走证物后,认真问道。

“草民心中的父亲,是护国镖局的沈堂主而非泰沧亭的梅亭主。”

郑姓园丁此话一出,惹来围观百姓们的纷纷议论。夹在其中的景仰梅一弦品格的志士们,则是口出“这厮好是没良心”、“这厮枉费了梅亭主的栽培”、“这厮真是忘恩负义”之类的指责之言。

“你因何认为沈堂主更胜于梅亭主?”皇甫冉指着郑姓园丁问,“且将详细与本官和众百姓道来。”

郑姓园丁撸起袖子,将有淤青的双臂袒露在众人面前,又卷起裤脚,将红肿的新伤旧伤一并展现出来,道:“还有身上别的的伤痕,草民就不解衣露耻。”

他转身面向堂外众人,“这些都是梅一弦打的,经年累月打的。如此,你们还认为梅亭主是位雅士吗?”

众百姓哗然,大家都未曾想到过梅一弦竟是这样残暴之人,都同情起郑姓园丁来。

郑姓园丁仰天“呵呵”笑了几声,把衣袖和裤腿都放下,凄然转身对青天大老爷道:

“草民之所以不反抗梅亭主,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草民知道——自己一时的抗衡只能换来梅亭主一时的收敛,往后还将面临他更多更甚的脾气与恶言。只要草民还在梅亭主手下做事,还要吃养花种草的这碗饭,就不得不屈从于他。再难再痛的过往都忍下来了,大人你说,草民还会去取梅亭主的性命吗?”

“那——”皇甫冉看向郑姓园丁的身边人,“沈堂主待你如何?”

“胜过梅亭主百倍千倍。”

郑姓园丁面带尊敬的目光,说起了自己跟沈祈隆之间的故事来:

“我与沈堂主在山道上初次相遇,那个时候草民在山道中间挖土,正好看见沈堂主的镖车车队过来,就赶紧起身让道,原本以为会遭江湖中人的一句大骂:‘挡道者诛,挖坑者伐!’却不料沈堂主对好言相待,他问明我的身份后,又问我:‘为何是独自一人徒步前来挖土?怎无载土推车或是驮土马匹?’我心中颇为感动,便告诉他:‘梅亭主素来不给,我只好凭一己之力来去。’沈堂主当即把自己骑的青骢马让给了我,道:‘你且骑本堂主的马带土回去,过后再将马匹牵到’香茗酒楼‘的马棚去跟老板打声招呼,说本堂主走镖回来会去取,叫他看好那匹马就是。’我照做了,第一次不再觉得山道和泰沧亭之间的路途漫长,第一次有了挖土也没有那么苦那么累的欣喜之感。”

皇甫冉一叹,道:“事发在两年之前,如今香茗酒楼老板已按《唐律》处置,故而本官也无从再找他对证你所言的虚实,就姑且信了你的话罢。”

这时候,张继又站出来道:

“启禀大人,学生昨日在酒楼厨房碾鱼喂猫,之后随陆兄一同去了酒楼后面的马棚,确实是见到了一匹青骢马,马上的装饰一看就是镖局之物,马腿的矫健一看就是走镖之傲,可见郑姓园丁所言不假,的确是存在这么一匹好马。至于这好马的主人是不是沈堂主,学生就不知了。”

皇甫冉嗔奇,忍不住问:“张生,你昨日去酒楼厨房碾鱼喂猫作甚?”

张继把我拉了出来,一本正经道:“学生是为了陆兄呀!”

为了节约办案时间,也为了不让这些题外话扰乱案子重心,我只得做出解释,窘迫道:

“张继看燕渊蒙所著的《奇书》不仔细,错将应当干磨的鱼骨做了湿碾,因而成品做不成花肥骨粉,只得用做猫食。绝非陆羽有心教唆他为之。”

言归正传,皇甫冉再问郑姓园丁:“你且将后续之事继续说来,是否嘴上告诉本官自己不想取梅一弦性命,心中却是筹谋已久,只待动手?”

郑姓园丁耿耿道:

“培养出了获赏新品茶花‘一家书’不被梅亭主认可也好,种出了罕见的并蒂莲不被梅亭主正眼一看也罢,甚至是这一身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痛亦做了算,草民也晓得‘杀人无用,还要偿命’之理。所以,草民平日里只会盼着去山道采土的时光多来,好与出镖的沈堂主相见,占他一时歇脚的时间来贪许一时父子情。”

“草民虽视真心待自己好的沈堂主如父,与他分享心事,却是从未对他诉过苦。”郑姓园丁坚定道,“更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梅亭主的不是,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你要本官如何信你?”皇甫冉冷静审视,“难道不是因为你将自己这些年来挨了梅一弦拳脚之事告诉了沈堂主,沈堂主视你如子决心为你出气,才在护国镖局之内的押镖间设计将梅一弦杀死的吗?”

“当然不是!”郑姓园丁大声一辩,“大人所言,实在是片面主观,草民不服也不认!”

皇甫冉被郑姓园丁的态度激的是重拍一声惊堂木,强忍着怒火道:

“梅一弦对你有恩无情,沈祈隆对你有义有情,对比如此鲜明——你忍无可忍求助于沈祈隆,叫他杀死梅一弦好给你一个不再受苦的解脱,动机不是一清二楚吗?”

“这不过是大人你臆想的动机罢了。”郑姓园丁摆出问心无愧的姿态,“草民说了自己没有就是没有,可对天发誓!”

皇甫冉冷声道:“那你此誓,最好是经得住天地考验。”

“草民是清白的!”郑姓园丁强调,“若说有罪,也只能担一个知而不报之罪——见梅亭主杀死琴师江为友而不报官,反听其话将江为友的尸首善后处理。”

这个事实忽然从郑姓园丁口中被交待出来,哪里还了得?

众百姓对梅一弦的印象和评价疾速降至冰点不说,那些志士们更是瞠目咋舌,一副“我等怎会敬重梅一弦那种大奸大恶之人”的模样。

刘长卿在我耳边道:“我真是见不得人脸人心的善变,所以我坐不得公堂也判不得案子,还是当个被贬的小官的好。”

我道:“长卿你多看几场案子的公审,没准就对什么都心里有数了,自然会懂得为官的办案之道——乃是天下为公,重百姓,惜民心;高堂明镜下,一身浩然气。”

“皇甫大人,你觉得草民有罪吗?”

沈堂主忽然抬头,反问道。

他主动出击,话中有话,不禁让包括我在内的众人都急着想知道后续。

皇甫冉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

“若是郑姓园丁非行凶之人,那沈堂主你就是个不容置疑的真凶,有何要说的话,都一一说出就是。”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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