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跟着茶差回到茶阁。

我秉烛来到吴姓茶吏的身死之地。

暖阁之外的廊下,吴姓茶吏横躺在栏轩之侧,双腿伸出,被白雪覆盖了半截。再看他的面部,则是死不瞑目,大张着嘴巴,一块在烛火下反着光的金元宝卡在咽喉之中,显得十分恐怖。

我将烛台拿给下人,俯身近看:

一手拨开死者凌乱的发丝,一手试图将死者扭曲的手指舒展,以为他留存最后体面。却不料,竟发现了死者之前不曾有的左眼眼角侧的淤青和手臂上浮出的青黑色筋脉。

我问茶差:“吴姓茶吏会武功吗?”

茶差答话道:“奴才不曾见他在宫中施展过身手,但是在宫外,奴才就不知了。”

我又问:“你的意思是他经常出宫?”

茶差应道:“茶吏出宫去与各路茶商接触,本就在职责范围之内,可自主而行之,不受宫规约束。”

我指着吴姓茶吏的伤患处道:“若非惊悸,他怎会双臂青筋毕露?你且告诉本官,近几日来,他与谁发生过争执,为何眼角有伤?”

“奴才一概不知。”茶差死咬口风,“今日除夕夜,宫中本就热闹,哪有空去想往日之事?加上吴姓茶吏向来我行我素,也就跟陆大人您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我们都不怎么跟他打交道。”

“那照你看,为何他偏就愿意跟本官打交道?”

“毕竟像陆大人您这样不说官腔、不摆架子的新官少见,别说是死者,别的下属也乐意多向您请教茶事、和听您的吩咐办事。”

“你如今把本官说的好,方才却在众官僚面前说本官德不配位。”我起身,质问那茶差,“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奴才还能有什么心思?”茶差对着我一躬身,“吴姓茶吏之死跟陆大人您无关,您却肯去查个真相还他一个公道,可不就是个好官吗?”

“本官要回官舍安置去了。”我从下人手中拿过烛火,“你也退下吧!”

“敢问陆大人,这死者的尸首要如何处置?”

“明日你去刑部回话,就说本官已经看过死者,死因并非吞金自尽这般简单,或是因伤痉挛致死也未可知,叫令吏细细验过之后,再来给本官一个答复。”

“是!”

我还没走远几步路,就从身后听来一阵铜钱落地之声。

回头一看,原是茶差正跟三个下人把死者的尸首往里面拖,估计是不想让死者的双脚一直被大雪深埋的缘故。

我忍不住往回走。

“你等把吴姓茶吏的尸首挪到贴墙的地方去!再拿了黄褐色麻布过来覆盖。”茶差喘着气对另外三人下令,“切记莫用白布,不然这大过年的多晦气。”

我原本以为,铜钱为死者身上所带,是从他的衣衫之内掉出的,却不料在那三个下人把尸首抬起来的那一瞬间——

原本未被我留意到的盖压之处,竟然还有不少指甲大小的银粒和金粒,细数也算得上是一笔支出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茶差,“长官大人的俸禄包括:粮食、人力、田地、家畜、杂给,真金白银都是少得之物,何况是之下的茶博士、茶御史?如何次级茶吏会有这些与俸禄不对等的钱财?”

这回茶差倒是没拿“不知”二字来顶我了,而是认真道:

“陆大人,这可不得了!官僚贪财敛财是大罪,得认真查。”

“奴才只怕这些金粒银粒是死者非法所得,至死都舍不得带走,当真是迷雾重重。”

“谈何迷雾重重?”我纠正道,“是疑点丛丛、矛盾丛丛!”

“最初你说死者是吞金自杀,本官就疑了金元宝的来源;如今你又说死者贪财至死不休,本官更是疑那些金粒银粒的出处。试问:爱财之人怎会这般荒诞地了结自己的性命?进一步说,钱财既然是带不走的身外之物,吴姓茶吏真的有心寻死,不也应该妥善处理了‘私有财产’之后,再赴黄泉吗?”

“陆大人所言极是!”茶差带着醒悟的表情道,“容奴才再做请示,这地上的金粒银粒又该如何处置呢?”

“自然是上缴国库。”我理性道,“你亲自将金粒和银粒的数目盘点清楚,拿来锦袋分别装好,明日送到左藏库就是。”

“遵命。”

官舍的房间之中,我拿出李季兰送我的镂空金叶来看。

此时夜已深,我想兰儿已经睡下,便更是惜取起自己的这番单相思来。

江南冬景,应是温婉细腻,见即成诗。

哪怕是夜雪,也应是轻盈无声,冷而不杀。

我曾想过跟兰儿一同赏雪的场景:彼此坐在温了茶的房中,用竹竿将轩窗支起一半,看外面斜斜琼英随风舞。无需诗词助兴、只需聊些日常的话题就好;也无需藏情斗谋,只需把各自的真心表现出来就好。等到天色渐晚,就一起坐到轩窗边去,关上窗户,一并看剪纸的花鸟透过烛光,映入墙壁成景。

兰儿是个个性飞扬的女子,我却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子。

倒也不能说不擅长,只是相比于纪檽峰纪大公子、相比于长卿,乃至是皎然,我都从未在兰儿面前表现过平铺直叙的爱意。

我总想着:一首诗、一幅画、一件器物、一份点心就能把自己的情愫传递,却不知等到两人分隔在天各一方之时,心中的惘然感会如此强烈。

我分明没有失去过兰儿,却总觉得自己抓不住她。

手中之叶再精致,也需有花来托。

情似孤舟,河已冰封;愁如冬雪,不止一刹。

灯下独思,碧心片付;夜来无眠,佳期难梦。

两日之后。

我在茶阁中翻看前人所写的农事之作,正读的入神,忽然有几个侍卫走了进来。

见他们走向我,我就放下手中卷籍,问:“不知你等因何事找本官?”

侍卫首领道:“卑职奉圣命前来,要陆大人交出两样东西。”

我惊讶,想来我一身轻装赴长安,并未带什么违禁之物入皇宫,侍卫们的神情却是十分警惕,就如我犯了什么欺君之罪一样。

“要拿什么东西?你说吧!”

“陆大人可知道:死者吴姓茶吏往嘴里吞的金元宝是赝品,案发现场留下的金粒银粒,也是赝品!左藏库的大人们细细验过了,就是个外层包裹了金衣和银衣的铁块而已,甚至连金衣和银衣都不是正经的金银,而是用了江湖奇术所制成的一围包浆!”

“本官确实不知。”

“哼!”侍卫首领给了我脸色看,“刑部的令吏从死者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元日当夜,见陆羽于暖阁外廊下,必取‘骞州名家庄大山人茶碗碎片’与‘成须堂茶杓’,必拿茶阁名品玉壶,交于线人,不误宫墙内外两方交易。不知陆大人还有何要狡辩?”

狡辩?我愕然。

我一字未辩,何来狡诈之说?

“本官不曾听过约见一事,更不知心爱之物‘茶碗’与‘茶杓’为何会被刻意提及。”

侍卫首领却也没有往下问我,只冷血地说出了三个字:“得罪了!”

言罢,侍卫首领就大手一挥,叫来自己的部下,指向官舍的位置,大声命令道:“众兵士听命,即刻前去搜查陆大人房间,一处细节不可放过,一丝痕迹不得遗漏,定要将‘茶碗碎片’和‘茶杓’找出来交差!”

见那些士兵气势汹汹地就要往我的房间走,我快步挡在暖阁门口。

“且慢!”我阻拦道,“茶碗与茶杓,本官自行交出就是,不必劳请各位去搜。”

“陆大人——”

侍卫首领冲我一喝,然后推开手下径直走到我面前,警告道:“你休要耍弄于卑职,想要拿出假的‘茶碗碎片’和假的‘茶杓’来蒙混过关!”

“你怎会这么想?”

我被人性的黑暗所震惊。

“还愣着干什么?”侍卫首领也不回头,只往前一扬手,对身后的手下们命令道,“速速领命去搜陆大人的房间,若发现了其他可疑之物,也一并带走!”

等到那些士兵全都走开了,侍卫首领又一次对我鄙视道:

“陆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牵连上赝品买卖可是死罪!当下悔悟,自行去刑部招认罪状不迟,自己看着办吧!”

我刚直不阿道:“案发现场的假金银与本官无关,吴姓茶吏身上携带的字条,虽字字指向本官,但本官没做过任何不正的勾当。”

“茶阁玉壶乃是价值千金的名品,岂容你这贪官经吴姓茶吏之手私交给线人!”侍卫首领在言语之间大怒,“宫中之物说白了就是圣上之物,敢与长安地下黑市的恶商们相勾结,陆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穿绕走廊而来的刺骨寒风吹的我浑身发颤,冰冷的眼眸与冰冷的双手,仿佛叫我失去了重心一般,只能靠着门框支撑这副身子骨。

耳边,不知怎么的竟然听到了那些士兵们在我的房间中翻箱倒柜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将双手捂在心间——

兰儿送我的那枚镂空金叶还在。

那枚金叶还在,一直都在,这就已经胜却无数风寒。

夜里。官舍。

我坐在凌乱的房间之中,身边只有一个自生的小火盆相伴。

还未顾及收拾整理,茶差就走了进来,向我传话道:“陆大人,不妙啊!那些士兵从您房中带走了您的一件宝贝不说,更是把咱们茶阁的镇阁之宝——玉壶也带走了!”

“本官如今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我四肢僵冷,无力起身,“说吧,那些东西带到刑部之后,又查出些什么‘把柄’来了?”

“玉壶,是赝品!”

“什么?”又是赝品,瞬间生出的惊悸,令我咳喘不止,“你说什么?”

“唉!”茶差一叹,“这把玉壶,做的极其逼真,细节之处毫无破绽,色泽清丽不输官窑。但是刑部的大人们用‘苎钿水’一验证,这把玉壶就变了颜色,还生出数道裂纹来,紧接着几声响,竟然四散裂开!吓得刑部大人们亲自去向圣上回了话,圣上果然大怒!”

“玉壶对茶阁至关重要,怎会被调包了也无人知晓?”

我颤动着霜凉的睫毛,算是看明白了:不但我陆羽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中,连茶阁整体,也难脱灾难。

“奴才也纳闷。照理说这玉壶可是万万碰不得的东西,平日里用了层层密锁锁于内间藏宝阁的铜柜之中,窃贼若是没有实打实的功夫,是绝对拿不走的!”

茶差又紧张道:“圣上传了长官大人进殿问话,长官大人至今未归茶阁,只怕是龙颜怒未消,我茶阁上下凶多吉少。”

“一切都等长官大人回来后再说。”我定夺道,“今夜本官乏了,你退下吧!”

“是。”茶差应道,“也请陆大人多保重。”

之前,为了“茶杓“不被周老板口中的线人得手,我刻意将它放在了“盐茶”袋中保管。而这“盐茶”袋子,为了以防万一,我特地放入了高镖头的房间,让他千万收好,不可有所闪失。

成须堂的“茶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兰儿从名家手中、千辛万苦为我求来的【注1】,我不能让她的好意落入那些冷血无情的皇宫侍卫手中。

想来我陆羽,左手茗茶,右手柔情,何曾辜负过谁?

侍茶姑娘给的庄大山人所做的茶碗,兰儿所赠的成须堂所出的茶杓,都是沉甸甸的两份心意,我不曾放下过。

我感到孤独至极,只想智积禅师或是张继、高天威过来陪伴说话。

我在心中恨道:风刀如见,霜雪似刀,我已经没力气走出外头去找你们了,你们可愿意到此处来?看凌乱不堪的一居室,也看七零八落的我?

也许是心诚所至,果然盼来了挚友。

张继坐到了我身边,带来了一壶热水;高天威在室内多点了几根蜡烛,以便让光亮通明我的心扉。

“我听说了假金假银的事情。”张继道,“只有两点猜测:第一,吴姓茶吏或许是想将假货交给线人,线人发现以后将他杀害,因为陆兄你说过,线人们都是有组织和经过训练的,眼光毒的很准的很;第二,是吴姓茶吏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从别的下人手中敲诈财物,而后突发全身筋挛而死。理由嘛,自然是暖阁跟外头的温度差别大,加上饮过酒,身体不适,出现抽搐。”

“你为什么认为那茶吏会向下人敲诈财物?”

“一般来说,碎银子之类的,不都是下人们才会有、才会用吗?像是官僚,用的都是一锭金、一锭银。”

“有道理。”我想了想,发现了一个新方向,“张继你的话让我触类旁通,也许吴姓茶吏会死,是有人好心办了坏事。”

“哦?”张继问,“陆兄你说说看。”

“以下都是我的推测:除夕之夜,吴姓茶吏根性不改,又去做敲诈下人钱财的坏事,结果被敲诈者就拿假的金粒银粒来唬他。没有发现到手的财物有猫腻的吴姓茶吏,回到茶阁暖阁以后,就多饮了几碗暖身的屠苏酒,随后趁着酒兴出去赏雪。哪想身体因为冷热交替不适而突发抽搐筋挛,半身栽倒在廊下雪地、半身躺在廊下栏轩侧。此时,正好有人路过,或许还是一名身份显著的官僚,就掏出了一锭金子来,想要撬开那茶吏的嘴、好让他顺畅呼吸,没想到却令那茶吏窒息而死。为了不被人发现,那位官僚就做出了死者吞金自尽的假象,匆匆逃走。”

张继道:“陆兄言之有理,进一步说,那官僚没准还跟茶阁的‘玉壶赝品’一案相关,毕竟金元宝都能乱真,何况是玉壶?”

“不,那把玉壶不一样。”我细说道,“作为茶阁的‘镇阁之宝’,真品玉壶我虽没见过,但也知道它的厉害之处。那是在江南的时候,我听颜真卿颜大人说起的——”

“颜大人说:玉壶乃是我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师从名家燕铖序亲手所制,在皇宫中被奉为至宝。待到太宗即位,特将玉壶赏赐茶阁,取‘灵瑞祥和,冰清光洁,真茗真品’之意,历代司农寺长官皆谨慎对待,不敢让此‘镇阁之宝’有所闪失。”

“没想到是开国皇帝亲手做的。”高天威惊讶,“怪不得一朝出现赝品,当今圣上会龙颜大怒。”

我饮了口热汤,道:“我觉得一案归一案,‘假金假银’一案不一定跟‘假玉壶’一案存在前后关系。”

“陆兄你可还记得?”张继从怀中拿出一物,“我还把奇人燕渊蒙写的《奇书》带在身上呢。这里面有记载‘以假乱真’之术。”

高天威随口道:“那什么‘燕渊蒙’,不会跟开国皇帝的名器师傅‘燕铖序’是同一流派的吧?”

“若如之前张继所说,”我琢磨了一下,“‘欧阳展展副爷告诉他:燕渊蒙’就是能做出上等茶碗‘庄大山人’,那么此人师出‘燕铖序’流派也不奇怪。”

张继忍不住道:“你俩不问我《奇书》里面是怎么记载那道‘奇术’的吗?”

“唔。”我回应了他的期待,“那你说说看。”

“金元宝和银元宝制假,多是从底下挖一个小洞,掏出里面的银屑金末,再以铅回灌,最后以少量银屑金末回封,以砂纸打磨到看不出痕迹来为止。金粒银粒,也就是假的碎金碎银,则是将铁块锻成指甲大小的形状,外面包裹一层用:麒麟粉、星木屑、黄石膏、阿陈、紫崤调制而成的外衣,制成金色包浆则再添加黄棱尖儿,银色包浆则再放入白扶岩。若非民间明眼人和朝廷管国库的命官,是辨不出来的。”

“张继,你可千万把《奇书》收好。”我谨慎地叮嘱他,“别一不留神让它落入别人手中,反倒成了遭诬陷制假的罪证。”

“好。”张继答应了下来,马上把《奇书》收入怀中。

“至于那开国皇帝所做的玉壶,《奇书》就没有记载了。”张继忽然好奇看我,“陆兄你不是懂些‘易术星象’和‘奇门遁甲’吗?你说这玉壶会不会藏有什么天机?”

“天机?”我苦笑,“那不是比玄机还厉害?”

“谁知道呢?”张继用手绕了绕发丝,“我觉得解谜有趣罢了。”

“天机需破,玄机可解。”我笑道,“到时候借你《奇书》一用。”

“好!”

听张继应的中气十足,我将“但求不误”四字藏回心里。

但求《奇书》不误我入歧途,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离开之时,见我无力起身相送,高天威慷慨道:

“陆公子你不妨到本镖头的床铺上去休息一宿,你这凌乱的房间,实在是一看就没法睡啊!”

“这如何方便?”我不想因自己的事情而打扰到别人,“我在这桌子上趴睡至自然醒也无妨。”

“陆兄,你就别回绝高镖头的好意了。”张继慢慢扶我起身,“看你一身寒凉,真要是趴睡一晚,怕是明儿就得传医官了。”

张继又补充道:“你又不是没见识到这皇宫里面的人的势利,大家都知道圣上在生气,谁敢好意善待茶阁之人?只恐到时候,你想叫医官来瞧也叫不到。”

“好。我随你俩过去。”

高天威乐观道:“本镖头风霜露宿惯了,两张凳子上面架一块木板就能睡,何愁床铺?陆公子,你就放心睡吧!”

“多谢高镖头。”

【注1】李季兰为陆羽求的“成须堂”茶杓的经过,见第05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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