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此刻兰儿脸上的表情,是我第一次见。

她的神色之上,集中了对我恼怒、不解、无语,以及那么一些厌恶,搞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开口好。

侍茶姑娘主动退了下去,说是到厨房去准备些我爱吃的包子馅料。

我叫兰儿进屋说话,她偏不,还用非常冷漠的态度问我:“你的侍茶姑娘如今是越发懂得怎么照顾你了,日日夜夜,寸步不离,这就是你所做出来的——应对我跟长卿的‘关系’的态度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好,你不懂。旧日我来茶庐,不见你往深处和往细节来教我茶礼和茶道,却是教侍茶姑娘教的勤快,让她也能在这茶庐之中替你代行主客品茶之礼了。我以为你的体质闻不得冷香,所以赠你的‘梅瓣’里面也是额外加了性子温和的香料来融进蜡油里面去的,你倒好,从长安回来以后,就能闻得侍茶姑娘身上的‘露凝脂’气味了?也不嫌她带来的水仙花香冷了?”

我被她的这一箩筐话说的心情大坏。

原本还想邀着她一并进到里屋来,二人冰释前嫌,哪想到她要这般误解我?

“我是教了侍茶姑娘茶礼和茶道,那是为了让她推此及彼,可以用来礼遇上茶府拜访陈老爷的商客;我不是不肯教兰儿你,而是觉得你我之间约茶,不必受那些规矩和礼数的束缚,彼此从心、随心来品就好。至于你说的侍茶姑娘身上的香粉味和门口的水仙花花香,前者我是出来后才闻到的,后者我也是才知道被摆放到了门口的。”

“那陆羽你身边也是不缺可以说话的女子了,倒像是这一大早我打扰你俩一样,是我没来对时间吗?还是我不管什么时候来,你俩都是如此?”

“哪有什么我俩,哪有什么如此!”我极力克制心头的火气,“兰儿,你把我和侍茶姑娘之间的关系想象成什么了!”

“你可知道钱起喜欢她?但是她却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只当侍茶姑娘过来照顾我是尽心。”

“你非要她来照顾不可吗?”李季兰明显是愠怒了,“陆羽你为什么不学着自己照顾好自己?觉得冷就添衣,觉得饿就吃饭,觉得疼就……”

“就什么——”

我打着心底里希望她说出:“就找我来抚慰。”

可是,兰儿却这般伤我,她说:“觉得疼,就反省自己。”

“我没什么好反省的。”我跨出门外,将旁侧的一把挡雪伞放到兰儿手上,“今日话不投机,你先回去吧。”

李季兰露出了一个沮丧的眼神,“原来陆大人是爱吃包子吗?我还以为陆大人爱吃鱼,好为陆大人讨个在官场上的‘化险为夷,游刃有余’的好意头,终究是我自以为是……”

“够了!”我打断她,“三声陆大人,兰儿,你我之间何时变得如此生分了?”

“落雪本无痕,浅印断人肠。

归去无从适,谁知伞下凉。

两心行渐远,云遮月中央。

还待芳菲日,轻羽拨云霄。”

言罢,兰儿把挡雪伞放归原位,离我而去。

我伫立在门口良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也不思回屋。

次日,我到陈府去拜访陈老爷。

入厅以后,陈老爷对我一阵嘘寒问暖,既关切我在长安之事、也关切我回江南以后的事,态度十分亲切。

我将圣上亲赐的羊脂玉扳指拿出来,双手交给陈老爷道:

“陈老爷您精诚经商,笔笔生意都是带着良知与善心的交易,包括您为江南官试所做出的贡献,圣上也从副考官大人口中听说了。这个羊脂玉扳指,是圣上自己也戴过的,由陆羽代为转呈圣恩,交到您手中。”

陈秉承小心翼翼地接过羊脂玉扳指,感激道:“谢吾皇恩典,谢陆大人。”

“陈老爷您千万别这么叫,还是管我叫的陆羽的好。就像是我,也不愿在您面前称‘本官’一样,您是我的长辈啊!”

“好,我叫你陆羽。”

陈老爷感动地拉我入座。

“我另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陈习。陈老爷觉得可好?”

“好,不管你是陆羽还是陈习,在我眼里,你都是个茶人。你去做官,只是为实现天下男儿都同有的抱负;你去奉君,只是让自己的才能得到更大的发挥。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要记住:自己是个茶人。”

“是,多谢陈老爷教诲。陆羽谨记在心。”

“陆羽,你此番回江南除了向我传达圣上的恩典,可还有其他事情?”

“实不相瞒,我心中有喜欢的女子,我想确认她的心意,怕她喜欢上别的男子,所以回来了,这是主要原因。再有就是,我许久未见颜公、张公、怀素上人和好友皎然,也要逐一拜访。”

“公务之事、感情之事、人情之事,其实样样都重要,不该有所侧重。只是你还年轻,看重男女之情也是有的。”

“我只怕自己在感情之事上越陷越深,却最终事与愿违,伤己伤她,不得一个好结果。”

“结果好坏,全凭自己主宰,你说是吗?你若执着,那就必定是要把凡事都弄个明白;你若放下,心中也必存许多怅然若失之感。所以不妨二者相较取其轻,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分别冷却一段时间如何?”

“本就已在江南和长安两地别离已久,奈何现在又彼此不见,我只怕是做不到。”

“那就顺其自然吧!感情本就要经历许多磨合才能加深牵绊,勿要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对方,也要多代入对方的立场来反思自己的态度才好啊!”

陈老爷的话让我醍醐灌顶。

的确是如此,我和兰儿都是倔强的人,和气起来很和气,固执起来很固执,总是不愿意在彼此面前示弱,总以为当下再如何冷战热战都好,自小相知相识的情缘一定经得起考验。

可真的是这样吗?

也未必。

天福寺禅房之中,李季兰独自静坐了半个时辰。

直到皎然进来,提醒她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才起身随皎然一同去了斋堂。

来到斋堂的东南角坐下,他俩与众僧人吃的是一样的饭菜:杂粮蔬菜包子一个、冬瓜素方一盏、鱼香素丝一小碟、灵芝枸杞汤一碗。

“皎然,你是知道我对陆羽的情分的,从小到大,我跟他都没有过彼此冷漠与疏离,偏偏就现在,他觉得我身边有长卿就可共成佳话,我觉得他近侧有侍茶姑娘也不失一番乐趣,如此下去,还盼什么东风春来,同赴花朝?”

“既是已经在心中看透,为何还要在嘴上相互刁难?”

皎然将鱼香素丝倒进了冬瓜素方里,拌匀,舀着吃。

“好像是谁先解释谁就输了一般,放不下心里的傲气。长卿于我,不可说完全无情愫,只是那份情愫还未到结成夫妻的地步,他真心待我好,我不会看不出来,他也理智,晓得自己单面入情已深,只自己期待一番没结果的结果也罢。陆羽于我,只差表白二字,我们之间早已互赠信物、对月为誓存白首之约,难就难在彼此‘约已至’却‘不言爱’,正面相言喜欢的那种。”

“李姑娘你是抱有女子的期待心的,陆羽则是把‘我喜欢你’四字当成了默认,以为自己不说就等于是早就说过、还说过无数次。所以彼此身边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就顺顺利利;一旦有了第三者,哪怕第三者只是一厢情愿的单恋,你俩也觉得彼此有错,错在把‘担待之情’分予了第三者,彼此间失去了重逢后的如旧感。”

李季兰把杂粮蔬菜包子对半掰开,只先挑出了馅儿来吃,道:

“没错了,正如皎然你说的那样,陆羽觉得我担待长卿、我觉得陆羽担待侍茶姑娘,明明我们的身边的人……只是单方面对我们好的存在,情之所深,所深生误,反倒是容不下别人对心上人的好了。”

皎然吃罢冬瓜素方,道:“李姑娘,你怎不主动询问陆羽回江南来的打算?”

李季兰拿包子皮重新裹了鱼香素丝来吃,道:“我倒是想问,他不给我机会罢了。”

“你可要知道,陆羽是一个人回来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为了我吗?他不是回来看江南春色和会江南友人的吗?何须困于一个‘情’字。好在是没人拿此出来嚼舌根子,否则陆大人的颜面怎么挂的住。”

“这你就是在说反话了。”皎然饮过灵芝枸杞汤后一笑,“你心里可不是觉得他独自归来挺好吗?最起码没有张继在一边吵吵闹闹,也无需帮着江南镖局总盟会主持大局,否则他哪有时间跟你‘置气’?”

“侍茶姑娘说自己跟钱起一同把陆羽给救了,别的不说,我却是不知道为何陆羽一回来就会遇见暴民。”

“百姓以食为天,哪一笔账不是精打细算?此前辽使把冻梨和冻山楂带来了大唐,过后一个叫做庞元善的官僚在著述里面大赞这两样的东西的好,搞得梨子和山楂供不应求,物价自然水涨船高,国家的税收也顺应着大捞了一笔。陆羽要写《茶经》的消息一传出,百姓们难免不往昔日的旧例上面去想,对陆羽恨的牙痒痒的暴民也不是没有,敢不敢当着陆羽的面发泄出来罢了。”

“一事归一事,怎么能等同而论?”李季兰为陆羽打抱不平,“水果总归是季节姓的食物,价格炒作起来情有可原。但茶叶,是可以长久储存的东西,越陈越香,越放越有魅力,即便是价格上来,也是应该。”

皎然笑道:“关键是这《茶经》,我听说陆羽一个字都还没有着笔。”

李季兰淡淡道:“只怕他被暴民一惊悸,更是无从书写了。”

“情到深处浓转淡,李姑娘可要择机给陆羽一些落墨的灵感才是。”

“我倒是冷眼瞧着,看他身边的侍茶姑娘能够如何。”

“莫说莫说,人家姑娘研墨洗笔、点香置砚也是在行的,且就是在书房里面一站,也多了几分活色生香。”

李季兰较真道:“皎然,不许你把陆羽当钱起看。”

皎然也不气,回之一笑:“明白。”

另一边,纪府。

纪檽峰向跟班问起了花朝节的事。

“今年花朝节怕是没有‘泰沧亭’什么事了,可有听到消息换了何地的商家来供货?”

“回公子话,说是皇甫大人挑了西湖的花木商‘染翠亭’,到时候‘染翠亭’会送些好看又耐养的春花过来,像是:迎春、望春、玉兰、桃花、山樱之类的。至于说看花展的场子设在哪里,皇甫大人还没有发话。”

“本公子大意,一时间忘记询问过李姑娘喜欢什么花。”

“这不打紧,刘长卿和陆羽不知道,朱放也不知道。”

“刘陆二人也就罢了,一个穷且益坚,另一个矢志不移,像什么样子?”纪檽峰冷讽道,“还不如本公子全副心思都扑在圣贤书上,自知书中自有颜如玉,功成自得美人心。至于朱放,他是干什么的?”

“公子你有所不知,小的打听到:朱放跟李姑娘之间有过一段感情,后来那家伙当了官,为了自己的前途就离李姑娘而去。李姑娘为他写了饯别诗,可是他登船就是一走,连回头都不看李姑娘一眼。”

那跟班又补充道:“朱放告假要到江南来,说是来看李姑娘,早早就叫人先到青龙客栈去订了房间,就选在了李姑娘住的‘无涯涧’隔壁的‘苍松阁’,也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心。”

“接下来倒也是有趣:陆大人、朱大人、刘大人之间不斗些官场上的权谋,反倒是一起往女子身边聚,真叫本公子笑话啊!”

跟班陪笑道:“莫不如是少了阎伯钧阎公子,如玉容颜不输刘方平,才华横溢不输当下俊才,跟李姑娘也是有交集、合得来的。”

见自家公子冷笑不答,跟班又道:“小的斗胆说一句公子不爱听的:李姑娘身边,要多点风流才子斗才斗情才热闹。这个江南的冬天之所以不似往常冷寂,大伙儿茶余饭后都不缺话题,不全托了李姑娘和围绕在她身边的男子们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纪檽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本公子不做那些冬醒后的鸣蝉,只做笑到最后、春风得意的黄雀。”

跟班夸赞道:“不愧是公子,胸襟和见识就是跟那些草包不一样。”

长安皇都。

一处隐秘的地下室内。

林阁老把玩着手中的一只玉貔貅道:“陆羽一走,老夫反而是不习惯了。”

程公公道:“那家伙又不是回不来了,阁老大人您急什么呢?”

“程公公你这话有蹊跷,老夫得问明白。”林阁老放下手中之物,“陆羽‘回不来’跟他‘不回来’可是两个意思。”

“咱家好心,想要帮那家伙打点车马之事,谁知道他自己去向兵部借,完全无视朝中的规矩来办事,咱家也不能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说:‘陆大人不自备车马,贪图朝廷方便,顺手拎来资源。’阁老大人,您说呢?”

“程公公你可千万要把手收住,万一那些杀手出手重了点,把陆羽的命都给要了,圣上追查到你头上,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吗?”

“咱家入宫三十年,伺候的不止是一朝皇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照理说,咱家是应当向圣上求一块免死金牌的,可惜了,陆羽在的时候,圣上连话都不怎么准咱家说了。”

“江南最兴花朝节,陆羽看着像是个爱花懂花之人,不然他也不会在茶阁之中插花。”户部尚书道,“程公公,你看这江南的花展是让它顺利开办好呢?还是让它出点什么乱子来好呢?”

“萧大人,看你这话说的——”程公公吹了吹手上的“灰尘”,道:“开春以后,圣上看重的第一要事就是万物复苏、万民同乐。你要是在‘万民同乐’的环节上出了差子,把好端端的‘江南花展’变成了‘江南案展’,可是跟圣上过不去啊!”

“自然是不能明着搞事情。”户部尚书清晰道,“但也不能放过机会。”

“一步一步来,”林阁老优哉游哉道,“雪化非成河,染血见文章。”

“文章?”

户部尚书先是一惑,然后就开朗一豁,明晓了林阁老的意思。

所谓文章,既是刘长卿的那些诗作,也是陆羽的《茶经》,阁老大人怎么会轻易放过跟自己作对过的人呢?

“林阁老过藏是有一套啊!”

程公公佩服完后,转而道:“也不知是不是咱家常陪圣上去‘安善堂’找智积禅师问禅的缘故,竟也悟出了许多奥妙来。”

“程公公你请讲——”

“有道是:万象之中,尘人尘心尘间事,非我非你非万象。这里面的玄机,要是单往佛法无穷上面去论,只教导圣上勤政为民、勿要被虚妄的人事蒙蔽了眼睛,岂非片面?咱家倒觉得,这话智积禅师应当说给他的徒弟陆羽听。”

“陆羽能听出什么名堂来?”

“咱家亲耳听见,陆羽对圣上说自己有心上人。当时只当是他在欺君,为了一己私利什么谎言都能编造,但过后再回想他的许多表情与反应,倒像是真的了。所以说呀,陆羽就是看不透:万象之法。”

“本官也不甚明白。”户部尚书请教道,“还望程公公明示。”

“万象皆虚,此中:千情万爱皆尘缘,尘缘不扫则痴心难改,痴心难改则物我两伤——不得一佳人,不得一清静,纷繁自扰,叫陆羽如何专注写《茶经》?”

“咱家就赌一把,陆羽这次回江南,定是呆着比在皇宫里面还苦。”

说着,程公公重新把玉貔貅拿握在手。

户部尚书解气一般道:“从满怀期待到自讨苦吃,也是那家伙活该!”

“那,就让陆大人好好‘赏花’吧!”林阁老阴险一笑,“困于情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被打败的!”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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