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兰儿不知道也罢,下午她出发之时,我是悄着去送过她的。

我站在枫桥之上,人来人往之中。

若是她愿意回头往上看一眼,就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可是她没有,而是跟长卿一起坐上入了一辆马车,带的东西也极少,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走了。

载着她的车马每走一段距离,我就扶着栏杆相追而去。

直到车马消失在茫茫长街的尽头,我才在不知往复了多少回的桥栏面前停住。

我笑自己痴,也笑自己傻,我究竟是在在乎什么?

一眼不可能有的回眸一看吗?不是。一声不可能有的掀帘呼唤吗?不是。一阵不可能有的幽幽兰香气息吗?不是。

我捂了捂自己的心脏,我在乎的——

是彼此不相伤,彼此不相累。

这十个字,何其简单,又何其难?

我不善作画,却独自画过几幅兰儿的肖像画。她不在我面前,我就记忆着她的音容笑貌来画。我觉得神思一人的妙处,就在于着笔之时会变得谨慎。而谨慎,恰好是判断一副美人画的完成程度高不高的标准。

我私以为:美人如玉,细腻之笔关键在凝脂与点睛,绝非是她的衣裳或是手中团扇;弯眸成笑,万般着色只为衬托柳眉弯弯、薄唇含朱。

我不善弹曲,却愿意用后天的所学所悟来弥补音律欠缺之憾。

所以在兰儿弹曲的时候,我不光是坐在一侧静听,更会自行在心中打谱,将她的节奏与韵律记下,品拆一份格致,为己、也为她。

我曾听说,汉朝有一琴师叫诸子良,为弹的一手好曲,不惜破皮削骨,只为让十指更修长来尽灵动之美。他,终究是得了天上神仙的垂怜,得仙骨,奏仙音于凌霄宝殿,获玉帝称赞,是为:泠弦仙君。

传说固然是动人,现实却是骨感。

这便是“骨感”之说的来由了。

凄美或是唯美,任由后人评说。

我淡淡地笑了笑。

若是兰儿有知,知我陆羽——

思画思琴亦思人,倚得桥栏试解凉。

休教余絮蒙前路,只看回时兰再香。

该多好!

走下枫桥的时候,雪融正当时。

白雪化时,是一团未化的白沫堆在一起,下面形成了一汪水圈,再有冰水从水圈之外溢出,顺着桥阶流下的。

各有各事的行人们与我擦肩而过,没有来袭的暴民,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路人,更没有留意到我汇以眼神的有缘者,我觉得自己像是透明人一般,穿透融雪而去。

河面上传出了哗啦呼啦的声音,原来是大块大块的河冰开始断裂。

真是奇怪,我不觉得融雪之际寒冷,反倒是有兴致靠近河面去看下面是否藏着游鱼了。

我一面自嘲胆子大,也不怕林阁老暗派的杀人来个后身偷袭,将我直接推入河中淹死;另一面自乐春色将至,寒玉去则青翠来,腊味尽则花宴香,可以览尽一番芳菲,做个衣衫沾瑞香的逍遥人。

看开了爱恋无常,四季轮回才是真以后,我的心情就好了,只步履轻快地往皇甫冉的官邸走。

许久未跟皇甫冉同坐同聊,的确是我陆羽去的晚了。

这么说来,若大的江南,除了颜公和张公之外,我能与之相谈的友人,不是只剩下皇甫冉了吗?

到了皇甫冉的官邸,叫人去通传了之后,我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会客厅之中,我看见了有别的宾客同在。

一问之下,才知道来者是:来自西湖的花木商,来自“染翠亭”的许之云许老板。

皇甫冉笑道:“许老板,这位就是茶博士陆羽陆大人了,茶学之识自然不必本官多说,草木之事他也了如指掌,莫说是各种花草养的好,用各种花朵搭配别的料子泡出来的花茶也好,今日碰见了,大家就是缘分。”

许之云对我拱手行礼道:“草民西湖人士,家中代代做花草营生,承蒙皇甫大人赏识,成为今年花朝节的主要展品供货商,实在是有幸!加之有陆大人这样的大家同列同游,更是为我‘染翠亭’添彩,心中高兴万分。”

我让许老板不必客气,快快坐下说话。

许之云爽快应“好”,继续道:“花朝节之间,花木商之间不赛花,自是能多些和气;老百姓能以公道的价格买花,自是愿意全家齐来;青龙客栈和香茗酒楼以花为名,推出多道新菜,自是可以多赚些银子。怎么看都是件热热闹闹的大好事,陆大人你说是吗?”

“是。”然后,我有调侃自己道,“朝中阁老大人污蔑陆羽跟‘莺歌燕舞楼’的梨让姑娘有染,多亏了圣上明察,才让陆羽洗脱污名。想来王妈妈手下的牌儿们个个跟娇花似的,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跟花朝节上的鲜花争个东风?”

“你提醒的是。”皇甫冉道,“那些莺莺燕燕结伴来赏花也就罢了,要是敢当众勾搭客人、败坏我江南教化,看本官饶得了她们?”

我问:“皇甫兄,今年看花展的场子选在哪儿?”

“本官刚刚跟许老板商量过,就定在城郊的空地上。之前那块地举办过茶试跟香试,不再利用岂非可惜?”

“是啊!”许之云赞同道,“那里的场子足够大,就算是外地的人过来,也有足够的地方来供他们停放车马。关键是场子两侧正好可以搭建临时食铺,各大客栈酒楼的经营者们也能找到合适的位置来卖货,利人利己,双方都高兴!”

“我也有同感,赏花以后,最是少不得挑些东西来吃。”

我一按自己的肚子,中午因为兰儿的事情,我并没有吃得进去饭。

“携家带口的爱点齐了采后坐下来吃饭,成双眷侣们爱买了小吃坐在树底下分享属于两人的小时光,向我这样的闲人——”我一笑,“就爱买了一份套餐之后,自己找了空位坐着吃。”

“陆大人,你这就是见外了!”许之云热情道,“我方才跟皇甫大人说过了,到了饭点的时候,会单独设一个房间出来,让花木商们跟官大人们一同进膳,也好拉近交情。”

“我怕自己不拘束,大伙儿见了我反而处处讲理。”我不好意思起来,“把本是一场不分上下关系和阶级尊卑的酣宴,吃成了泾渭分明和怕不合规矩的高宴。”

“你这就是多虑了。”

皇甫冉拍着我的肩膀,然后在我耳边小声道:“逢场作戏这回事,商人们最拿手。一旦他们摸清你的性子,就会往你的盼想上面去磨合,不会不让你彻底尽兴。”

我明白了皇甫冉的话,说真的,我宁愿自己吃盒饭,叫侍茶姑娘提前给我做好的那种,也不想参与到特设的膳宴当中去。

三日之后,歇脚的途中。

李季兰站在山头眺望将来而未来的春色,心中忽然记起了旧时跟陆羽一起泛舟的情景。

也不管刘长卿愿不愿意听,她道:“陆羽乐山好水,他爱寻清泉水来泡茶,也爱用发酵过后的淘米水来浇花,记得还是十几岁的年纪,我邀了他一起去乘船。当时我也不知道停在河边的小舟是谁的,就大胆地解了绳子,与他同泛。”

“舟行至河中央时,船家在岸边大喊大叫,把我跟他当小偷看。我问陆羽怎么办好?他说他去道歉,兰儿你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由我一个人来担。我对他的反应十分感激,哪能叫他一个人去认错呢?就快速地把船划了回去,自己向船家陪了不是。船家是个好人,没有追究我们的错行,只打发了我们快走。”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我和陆羽是一起在积水寺躲雨过的。也是这样的开春时节,催醒万物的春雨细密又嫌冷,陆羽自己冷,却逞强把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我点燃了篝火,跟他并肩坐在一块。我说,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冷了。他低头,回应我说,那我跟兰儿在一起。”

李季兰一捋刘海,一叹气:“如今长大,一切不同往时。虽无物是人非之感,但也恨当下的彼此错过。长卿你说,家事再难,难的过去再一次重回陆羽的心吗?”

刘长卿道:“可是李姑娘,你的家事是眼前事,与陆羽和解之事是往后事,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长卿,你扮作我将来的夫君一起回去,可会觉得自己亏了?”

“由此机会,我反而觉得是我之幸。”

“我的兄长与母亲信以为真就罢,毕竟都是我的亲人,始终都是疼我爱我的。只怕是那些眼里只有利益的亲戚,会为难于你,不让你好过,因为那些人……不但不想让我家好,更是不想让我得到幸福。”

“李姑娘,你何不把长卿此行,当作是为陆羽承担了你那些不近人情的亲戚们的刁难呢?长卿我是自愿的,不曾惧怕过,也不曾后悔过。”

“我,该拿什么报答你?”

“史存评价:刘长卿是五言长城,李季兰是女中诗豪,互为知己。我就满足,就等于……你已经回报过我了。”

“长卿,你的诗名与官风是你自己步步得来的,没有依靠过我什么。反而是我托了你的福,得你这一‘女中诗豪’的夸赞,才让名声更响。”

“那,李姑娘,”刘长卿豁达道,“你写首诗给陆羽吧!要能表达当下心情的,就算作是回报我了,可好?”

“长卿,你总是叫我觉得踏实。”李季兰感动道,“你能有这样的心胸,我又怎会不解你意?不听你意?”

手中无笔墨,李季兰就从树上折下一只树枝,踩平了地面,写道:

遥忆江南景物佳,

湖清水秀竟风华。

何当共品山泉水,

细雾升腾慢着茶?【注1】

刘长卿感慨道:“情真意切才叫好诗,李姑娘,你这就是!”

“所想即所写罢了。”李季兰温婉一笑,“不着笔墨也好,风吹过水流过,这些痕迹也就淡了,陆羽不会看到。”

“你若不给陆羽独自写下来,回江南以后我就主动去找他、跟他说明情况。”刘长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忆力好的很,看过就等于记下了。”

“我跟你打个赌好了。”李季兰转身,面对着身边的男子,“如果我从家乡回到江南之日,陆羽有主动来码头借我,我就把这首诗当面交给他;反之,他还是对我态度冷淡、不闻不问,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如何?”

“好。”刘长卿应道,“唯愿天时地利人和。”

长安。皇城密室之中。

林阁老、程公公和户部尚书三人,谋合到了一处。

室内虽只有一处高窗通风,但一排明烛也将环境照的通亮。再看里面的陈设,倒也是极具官调,少不得一些排场之物。

唯有那密道的进出口处,被一幅看似寻常的画作挡着,实际上,那画作也是有玄机的,不懂的挪移者,必中暗器而死。

林阁老对着一桌子好菜,胃口全无。

他道:“唉,今日上朝,老夫听闻了江南花朝节将至之事,圣上亦格外重视,甚至当众提起颜真卿与张志和两位大人来,一副想要传召此二人回朝之意。”

程公公道:“咱家虽是不想乱猜,莫不是陆羽又使下什么下作的手段,让圣上后知后觉,忽然记起了那两位处处跟阁老大人您作对的忠臣来?”

听到“忠臣”二字,林阁老气的把桌子一拍。

镶金的碗筷盘碟一震,发出声声脆响。

“感情程公公你的意思,颜公与张公是忠臣,老夫就是对立面的佞臣了?”

“咱家不敢。”程公公道,“只是此事实在是蹊跷,颜公与张公已在江南半隐久矣,也未见此二人上书圣上提什么国策,为何这陆羽一走,圣上就忙着记起旧臣?不叫人认为与他无关都难啊!”

“陆羽回江南之后,可能不去见他的两位恩师吗?”户部尚书反问,“那三人加上皇甫冉一起坐下,要打什么主意,要怎么为己谋利益,我们听不到不要紧,要紧的是圣上对此一概不知。”

“唉!”

林阁老又是一叹:

“遥想当年,刘展叛乱,先是横扫淮南再是攻打江南,眼看着江南的防线要破,一旦他长驱直下,洪州怕是也保不住了。老夫向圣上举荐江淮都统李峘为将,弃用颜真卿为浙西节度使,结果我军输于刘展,满朝文武就指责老夫失策失判,搞的老夫左右难为,被圣上勒令闭门思过三个月,罚了一年的俸禄……试问两位,老夫不是一点都没做错吗?”

“可不是吗?”户部尚书道,“颜大人是文臣不是武将,哪有能耐去对抗叛军?李峘战败之事,怎么能怪到林阁老您头上去呢?”

“照老夫看,颜真卿怕是至今还因此事对老夫耿耿于怀。”

林阁来拿起酒杯,对着光亮处看,道:

“他定是告诉陆羽:本官早就看出来了刘展要反,江南之地虽非首当其冲,但也紧挨在淮南之后,故而本官提前训练水陆两军,集备兵马粮草。但是却被朝中奸佞林阁老所害,其叫门生李峘写了到折子秘密送呈圣上,说本官未雨绸缪,有事先通敌之嫌。因而本官被圣上所疑,罢免浙西节度使之要职!只恨过后李峘无能、弃城逃跑,唯有本官的门生——江淮都统副使李藏用赤心为国,死战敌军到底,为平定‘刘展之乱’立下汗马功劳。”

“那也没办法啊!”户部尚书耸肩道,“颜真卿对陆羽有知遇之恩,他说什么,陆羽肯定就信什么。”

“咱家倒是觉得,这颜真卿怕是在陆羽参加茶试之初,就挑中了他,所以陆羽入朝为官之后,才敢不把阁老大人你放在眼里。”

“程公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户部尚书道,“原来陆羽并非在朝中无人,也并非不结党营私,而是他的大靠山在朝堂之外啊!”

“是啊,一切都是阁老大人的政敌颜真卿在背后搞鬼。”程公公皱眉道,“不然陆羽的仕途哪来的这么通畅?哪来的底气敢正面跟阁老大人为敌?”

“哼!”林阁老把玉杯往桌子上一放,“老夫岂会让颜真卿得逞?想用一个陆羽来把老夫扳倒,没那么容易!”

江南。

文人集会的小亭台中。

春和景明。

我在众人面前挥毫写下四个大字。

“陆大人的书法不愧是师承颜公,端方正直,谈谈风骨!”朱放佩服道,“若是诸公允许,就在散会之后,让下官收藏陆大人的书法如何?”

“你何不把怀素上人的草书真迹一并凑齐了带回?”韦应物开玩笑道,“一沉敛、一飞扬,对比着看也是奥趣无穷。”

“下官初来江南,还未拜见过怀素上人。”朱放行礼道,“失敬,失敬!”

“不必拘束这些。”怀素上人宽和道。

最年轻的孟郊问:“诸公,学生有一个问题,也不知道当不当请教?”

众人便叫他直说。

于是,孟郊道:“今朱放朱大人为江西节度参谋,为官清正,风评极佳。想到旧时刘展之乱,江西也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困境,若是有朱放朱大人这样的能臣在,想必不输武将,能出良策以制敌!”

颜真卿略带愤怒,道:“刘展叛乱,南下横扫四合之际,本官早已在江南思虑过万全之策,若非遭受朝中小人所害,定能平刘展于淮南之后、江南之前,又岂会叫他的大军一直攻打到洪州去?”

我问:“不知朝中奸贼是何人?”

颜真卿激愤难平道:“文星阁的林阁老,以他为首,身边聚集了一帮纸上谈兵、只会使嘴上功夫的官僚与宦官。那些人欺上瞒下,不为朝廷做一件实事不说,更是以权谋私、害君误国!”

我深有同感,“颜公所言非虚,学生与林阁老及其党羽打了近两个半月交道,亦是不认同其为官的理念与态度,以至于处处遭他打压为难,幸而一一化解。”

颜真卿拿起我写的大字来看,道:

“皇甫大人上书圣上,奏明了江南花朝节将开一事,也不知道林阁老知本官与张大人在江南住下已久,会不会使计迫害?特别是陆羽你,也怕是会受了本官的牵连,卷入其中,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我慷慨道:“学生如今已无情场牵挂,无论将来发生何事,都会与颜公和张公一同面对。”

“敌人目标明确,我等却难知对方的计划与行动,因而难出针对性的策略。”颜真卿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往前走了几步,仰对青天道,“但是本官相信:天理和天道一定站在贤臣之上,不会一直纵容佞臣作恶!”

众才子、文人墨客齐声道:“我等追随颜公!”

【注1】李季兰诗作《遥忆江南·寄陆鸿渐》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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