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这些日子以来,我在茶庐之中一边研习茶方,一边书写《茶经》初稿,只感觉时光如梭。

有个码头的跑腿小姓过来传话,说是:“卿兰二人下午将至,陆大人可要亲自去迎接?”

我已经解开对兰儿的误会,就笑问那小姓:“你如何也用‘卿兰’来并称他俩?本官倒是觉得长卿还是跟钱起一同并称‘钱刘’的好。”

那小姓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道:“这是李姑娘从竟陵传来的,昨日送到,今早小的就给陆大人您带来了。带信的人说,交信给陆大人的时候得加上一句提醒:里边有诗,名叫《咏青兰》。所以小的就将‘卿兰’二字记下了。”

我接过书信,当场拆开,果然看见了一首诗,是兰儿的字迹:

荧荧惠兰花,盼雨怨金乌。

惑解少年时,罢线钻诗书。

常顾新叶姿,不随季节余。

青光满四壁,良辰应在许。

读罢,我合信大笑。

侍茶姑娘和那小姓被我吓了一跳,赶紧问我怎么了,可是又被信中的什么话受了刺激?

我忍着不笑,道:

“这首诗,藏头也藏尾了。”

“竖着念,最左边一列是:荧惑常青,谐音:赢获长卿;最右边一列是:乌书余许,谐音:无数语虚。”

“本官懂得,全都懂得……”

我返回座位一坐,满心欢喜。

原来兰儿就是想告诉我:

儿时架却蔷薇也好、长大偶成卿兰也罢,不过是“无数语虚”四个字。

她说自己赢获长卿,赢获的是他的情义和守护——

月光己满,满的是此程陪伴已足够;

良辰在许,许的是跟我陆羽在一起。

我说自己吃过午饭之后就到码头去,又叫那小姓提前给我留个视线好的望江座位,才走出书房,到茶房里面去挑好茶。

对,就挑陈皮加山楂的茶方,这个茶方对长途跋涉的旅人来说最好。既能够缓神顺气,又可以健脾开胃,陈皮和山楂都是性温之物,不碍兰儿和长卿从水路而来的湿寒。

我把要用到的料子都按照最合适的比例配好,装进一个抽绳锦袋里,隔着锦袋一闻,也是清香扑鼻。

坐在屋外的桂花下等饭吃的时候,钱起忽然过来了。

我就知道他是来找侍茶姑娘,就笑着道:“下午我要去码头等人,不阻你跟她独处。”

“承蒙陆大人成全。”钱起谢道。

他又转而告诉我:“只是钱某这次来,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近来钱某出入大小宴席,听到了一些风声,是关于朝中党阀之争的。”

以为是跟我相关的口舌之言,我就本着一个已经习惯了的好心态道;

“我是想独善其身,但是总有人觉得我要凭借一技之长对圣上动心思,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谁人爱议论我,就由得谁人议论去吧!”

钱起摇头,“那些达官贵人说的倒不是陆大人你,而是颜公和张公。”

“有人说颜公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名声赫赫,老百姓们对他的评价也很高;也有人说颜公的统帅力和果敢力非同寻常,是被人记恨之所在,终究会栽在朝中林党的手下,即便是林党扳不倒他,过后也还有别的记恨他之人,要暗中迫害于他。”

我小声问:“钱生你可听清楚了,别的记恨颜公的人,是谁?”

“没有,那些人议论归议论,多用朋党之词指代,并不指名道姓。”

我提醒他:“那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一个不谨慎,被迫卷入了非己所愿的纷争中。”

“多谢陆大人提点。”钱起心有所想,“我就是怕有所牵连,所以自打你醉酒之后,我就突然想明白了:美酒佳肴也好,笙歌艳舞也罢,断断是不能时时去的了!因为我跟你不同——你能半醉半醒,我则是非醉即醒,岂不是危险的很?”

“那你也要多想几个完全的推辞之策才好。”我为他考虑道,“要逐步逐步推辞,不能一下子把邀请全拒。”

钱起焦虑加深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极端,万一我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一不留神给未来的大唐反贼写了饯别诗或是应酬诗,该如何是好?我可不想掉脑袋啊!”

“首先,最基本的就是你别一写完诗后,就忙着署名和盖章,包括那些你信得过的人的邀约之作也不能;其次,你自己要懂得察言观色,记着‘鉴机识辨‘这四个字,别真把自己的前途都给赔进去了;最后,最要紧的,就是你好歹想想侍茶姑娘,你还没有拿下她的芳心,怎能草草死于非命之中?”

钱起心领神会道:“陆大人你说的太对了!才华什么的不能太露,保命才是最要紧的,我有所爱,没有成亲之前我不能死啊!”

“什么死不死的?”侍茶姑娘走过来,奇怪道,“钱公子你在担心什么?”

“在下定会好好活着!”钱起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信誓旦旦道,“活着,自己的所爱在一起!”

“钱公子你现在活的不好吗?”侍茶姑娘越发觉得他怪异了,“怎就念及生死、惜取起感情来了?”

“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保护心爱之人,也包括……陆大人。”

“哦。”侍茶也没有往深里问,只试探着道,“不管钱公子你遇见了什么事,都可以到茶庐来,陆公子在,我也在。”

“幸好有你俩在!”

钱起一左一右猛地握紧了我和侍茶姑娘的手腕,神色十分认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道:“饿了,想吃东西了。”

我和侍茶姑娘相互看了一眼,被他惊然。

我还不知道该对钱起说什么好之时,他又自己站了起来,对侍茶姑娘道:“在下与你一同去厨房拿饭菜出来……”

看着他俩走向厨房的背影,我从惊然变成呆然,彻底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江边码头。食肆棚下。

我一人独坐一张桌子,还寻思会不会遇见纪檽峰纪大公子呢,就看见他的跟班走了过来。

“我家公子今日不来。”跟班清晰道,“但他吩咐了小的过来,说是看见李姑娘下船以后,将问候的书信交给她、看着她收下了,再回府回话。”

“你家公子日夜读书,想必也不会走火入魔,培养了一个坚持的习惯出来,是好事。”

“陆大人才是,仔细对茶方和《茶经》钻研过深,反而是一无所得,叫我家公子笑话。”

“本官正好是拿来了一味茶方。”我从怀中拿出锦袋来,“里面配了陈皮和山楂,温水冲饮正好。”

“都说人有十八般武艺,行者有七十二变。”跟班对我不屑一笑,“陆大人要配出一百零八个茶方来才好,必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青史留名!”

“茶方求效用不求种类,只为调理身体和舒解性情之用,无需过多花样。”我笑问他,“倒是你家公子一味都未尝过本官的新作,岂非遗憾?”

“陆大人可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跟班露出一个冷笑来,“你的茶方要是被别的有心人拿去尝了,又生出什么——比《茶经》抬价害民、加税怒民还要更上一层楼的骂名来,怕就不是遭暴民袭击这么简单了。”

“那本官可要爱惜好自己的羽毛,只把茶方新作留给有缘人饮用。”

“小的不耽误陆大人的时间了,告退。”

说罢,那跟班就到了跟我隔的远的座位去坐下等候。

有船到来,号角高鸣。

我迎着那高扬的风帆走去,不料从船内走出来的不是兰儿和长卿,而是刘方平。

耳边又听到了纪家跟班对茶摊老板的质问:“打竟陵出发的客船几时才到?”老板应道:“想着也是快到了,下一趟船准是!”

我快步上前相迎,边招手边打招呼道:“没想到方平兄你也来了,洛阳一别,已过数月。”

刘方平见到我,心情同样激动,道:“请陆大人好!我受了皇甫大人之邀,前来江南一起看花。”

茶摊的小二插嘴道:“刘公子这般玉树临风、一貌倾城,说出‘看花’二字可是容易遭人误解的,得说清楚是去花展赏花才好。”

“怎就遭人误解了?”刘方平疑惑,“我可是哪句话说错了?”

“这‘看花’二字呀,也可以是指到‘莺歌燕舞楼’去看王妈妈手下的牌儿们呢,那些姑娘个个花枝招展,怕是跟春日鲜花比较起来,也是不输不差的,”

“我哪有那份逛楼子的闲情逸致?”刘方平赶紧摇头,“灯红酒绿,莺燕成群,吵吵嚷嚷,听着我都怕。”

“温柔乡中酒梦甜,只叫金银换笑语。一回生二回熟。”茶摊小二开玩笑道,“刘公子你何须像陆大人这般正经?”

“瞎说什么呢?”

笑过也就罢了,我并不怪那茶摊小二,将那人打发走后,就拉了刘方平的手带他到同桌席歇脚。

谈及“洛阳酒楼”的厨娘对自己的单恋,刘方平窘迫道:“无疾而终罢了,文坛之中的各种议论,你不必去听也不必去信。” 【注1】

“我也经历了情场上的许多曲折,但是一一拆解当中的误会以后,我才知晓破镜重圆一词的深意,还是要男方主动对女方挑明心意才行,不管是正向的还是逆向的,一定要让女方明白。”

“诚如你所言,我对那厨娘讲清楚了自己的态度:这一生,文武难两全,不如做个漂泊人。”

“她肯放下就好。感情之事,本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是——”刘方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伤感道,“她咒我一生不仕,娶妻则妻不忠,跌落雪地而死!”

“陆羽你不知道,我身边的许多人,都不希望我好过。表面夸赞我的相貌出众,背地里却个个巴不得我倒霉一辈子。我听不见的也就罢了,可是那厨娘的心真狠啊!你不觉得吗?为什么她就不能稍微对我说句好话呢?我拒绝她的追求不是在伤害她,而已我真的不喜欢她,可她咒我却是有心的、故意的,让我生痛……生痛啊!”

我宽解他道:“诅咒要是能应验,天底下都不知道倒霉了多少人了!信则有,不信则无。方平兄你勿要往心里去,跟陆羽说过以后,就当作厨娘的恶语已经烟消云散吧!”

刘方平送了一口气,道:“我被‘洛阳客栈’吓怕了,所以这回我不住‘客栈’而住‘酒楼’,就是当地最有名的:悦来酒楼。”

“好!”我起身与他暂时别过,“方平兄你且去悦来酒楼歇下吧!过后你我再聚。”

“过后再聚。”

刘方平叫来一辆车马,往目的地去了。

我饮了一碗温的莲子百合汤,单手托着脑袋温神。

一边在脑中思索新的茶方,一边等待着另一声客船的鸣笛。在想到莲心可以跟菊花、蒲公英一起组方子的时候,我又自己轻笑起自己来:

陆羽你呀,就是要经历一场辗转反侧的情劫,才能自己清心火。

偏偏你又是个矛盾的人,既想要主取莲心的一味苦,又舍不得菊花的一味甘,更想加入枣片来添一味甜,哪能五味俱全的?俱全太过,岂不是成了杂陈?

终于等到了下一艘客船到来。

我在鸣笛声中站起,一刻也不等地跑向岸去。

兰儿,我心心念念的兰儿。

终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

纪大公子的跟班的动作比我还快,在李季兰走下船、踏上岸的那一瞬间,他就双手拿信上前,大说了一番自家公子的“读书感悟”,才将那封“情意满满”的书信递上前去。

刘长卿对此略皱眉,众等人的客观们也一脸奇怪,大家心想:

纪大公子这是想着“不负诗书不负她”吗?她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吗?如此再向她表明心迹,可见纪大公子的决心和信心都是大了,这功名是非考到不可了!否则哪好意思争这李姑娘下船后的“第一书”?

刘长卿道:“你家公子何须争这风头?”

纪家跟班傲气道:“我家公子何止要向李姑娘传书信,等待花朝节当日,也是要携之同游的……”

且不管那边刘长卿做何反应,这边我已经拉着兰儿的手,带她到茶摊的席位上坐下了。

桌面上的小泥炉里,搁着几块民炭,我早已仔细控制着它们燃烧的程度,只为让水温匹配茶方,让陈皮山楂茶泡出来后,是可以证明我陆羽技艺和手艺的一品。

见兰儿正要主动开口解释些什么,我带着些歉意和气道:“兰儿,你不必说,我都明白,都明白……”

她轻声问:“陆羽你……真的明白?”

我便把自己如何如何在事后解开“想当然”的事儿的过程对她说了,我还说,大错在我、小错在你,你可不能说你全对。

她笑,道:“我是有不对,还好是省了解释的功夫,不然我只有一张嘴,喝茶都不够用呢。”

才知道兰儿这次回老家,为了父亲的白事和应对那些可恶的亲戚之后,我很是后悔没有跟她一起。

但是话说回来,我做不到像长卿那样——假称夫君、假称跟竟陵县令谷保维有交情,无论实际情况多么逼人,我也不会那么做。我心中的处事准则,“诚而不欺”是很重要的一条。

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兰儿道:“我想长卿的做法是最妥当的了,换你你会怎么做?跟那些乌合之众讲道理有用吗,他们会因为一个‘理’字就放弃虎视眈眈已久的李家财产吗?不让娘亲和兄长觉得我已经出嫁有用吗?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年事已高,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女儿能找一个好男儿嫁了吗?”

我道:“兰儿,你这些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李家的亲戚如此,朝中的党阀亦然,谁会在乎一个‘理’字?该用强硬手段的时候,就该用强硬手段;该搬出管用的人来的时候,就要把管用的人搬出来。长卿是有大智慧的,不是临场发挥,而是考虑过这策略的。”

“所以陆羽,我的家事就算作是给你一个启示吧。”李季兰看着我道,“国事比家事复杂与惊现千万倍,你要保护好自己、谨慎处之啊!”

我不喜谈论朝野之事,但我不会回避。

参加茶试,出仕当官,是我自己的选择。做出了选择,就要有担当:司一职,尽责一方人;事一君,忠义于一王朝。

“兰儿你说,”我问她,“朋党之争,真的有赢家吗?”

“哪有赢家?天下之大,天子为尊,连天子都不敢说自己是赢家、事事称心,何况是他的足下臣?但是输家却是有定数,被后世记住的,也多是输家或是含冤而逝之人。”

“那以你之见,如若自顾不暇,又应如何在朋党之争中救己也救人?”

“陆羽,我觉得你有大局观是好事,但是自古以来朋党之争皆残酷,如何能够回避冤假错案?如何能够阻止贤良被害?如何能够保证君心清明?你要是想做个普渡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当官了。”

“不当官,就能够被放过吗?”我摇头,“既已上青云,难拨缠身雾。”

“也是,一步入君侧,步步皆险恶。”

“兰儿,待到我回长安之日,你陪在我身边可好?”

“好,我陪你。不管前路如何,我陪你。”

长安皇城。茶阁。

司农寺长官才到,就有一个茶吏上前来报:

“禀长官大人,自打春来以后,煤炭司送来的炭火就大不如从前了,都是些难燃的、烟雾又大的边角料子;还有摆放在阁内的花卉,也是没人来换,以前都是有司职的小太监定期过来更换的。”

“知道了。”司农寺长官应道,“忍着,多花些功夫去把份内的差事办好,本官会处理此事。”

“下官斗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大人得罪了林阁老的缘故,所以搞的茶阁上下都被林党针对,户部才敢这般不公正地分配茶阁的刚需之物。”

“陆大人入茶阁以来,为官态度如何?对你们态度如何?”

“回长官大人话,陆大人坐班没有不准时的、也没有早退的,对下官等更是细心指导、用心教学,面面俱到,不曾高高在上。”

“那就好。”司农寺长官看了一眼桌面上已经枯萎的插花,“你传本官的意思下去:茶阁上下,自力更生,不可因难而退,不可削弱意志,齐心协力等陆大人回来。”

“是。”

“桌面上的枯花,自行清理丢弃;箩筐里的边角废炭,送一块到‘安善堂’去,智积禅师自会明白茶阁困境,会恻恻提醒圣上严惩不按章程来办事的官僚。”

“是,下官一会就去办。”

司农寺长官坐在了陆羽平时坐班的位置上,看着陆羽留下的一套茶具,思绪复杂。

他很是想此刻陆羽就坐在自己对面,问他:

“陆大人,江南风光虽然无限好,但是还有更需要你的地方啊!你可能够感知?朝廷入春似无春,冬雪化时不叫冷,料峭党争才是寒。”

【注1】

野史中有过美男诗人刘方平被厨娘追求的记载,(见第42、43章)。

正史记载刘方平与皇甫冉交好,受邀往江南赏花。

后面剧情会写到一个案子:赏花期间,因刘方平过于帅气而迷倒众女子,一女子离奇失踪,看似与之相关。

实际上,该女子失踪的真相,可以说是破天荒,也可以说是父母官皇甫冉断案史上,乃至是大唐史上的难得一遇。

刘方平:我的确是冤枉的。

陆羽和李季兰:我们认真破案,还你公道。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