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出发去奉兴围场的前一天,何大人来官舍找我。

“陆大人听说了吗?就在前天,集贤殿书院的画师杨升死了!”何大人带着些事后的惊讶,“说是他到卢杞卢大人的家中做客,受邀观赏藏品,只问了一句有没有象牙,就引得卢大人勃然大怒。被斥责离席之后,竟然在回去的半路上,头撞南墙而死。”

我不禁毛骨悚然。

要是我不小心在观赏琉璃杯的时候,将韦应物的诗作“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给吟了出来,被卢党的眼线听见,岂非要断送两条性命?

“陆大人怎么这么不经吓?”何大人问,“这副浑身一颤模样,有失官威啊!”

我自然是不敢把诗中的“象筵“和”玉人“二字如实相告,只好编了个理由道:”毕竟是将要同行的人,就这么死了,能不惊讶吗?”

“所以呀,话可不能随便说。象牙这东西卢杞有没有,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画师也是糊涂,自食其果罢了。”

我甚是想问一句:“可是卢杞的人,将画师杨升推到墙上去撞死的?”

想想还是做了罢,少问是福,多问惹祸。

出发之日。

城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就足以见证那整装待发、声势浩荡的队伍。礼官高声在圣驾之前诵读祝文:

“……至圣之行,往奉兴围场,日月同辉,天地同运。万圣帝王,功载千秋,承天庇佑,通途无阻,广散恩露于民,广立威信于邦……”

待到礼官的祝文念毕,司礼大太监就高喊一声:“皇帝起驾——”

随着一阵高扬的器乐演奏声,空中又鸣响出象征“九五至尊”的九声礼炮声来,颇是叫人觉得震撼!

圣上意气风发,率领众臣,往奉兴围场而去。

沿途百姓叩拜,高瞻皇威;草木欣欣,共向天恩。

圣上一行顺利抵达目的地以后,就有等候已久的地方官上前殷勤接应,一刻不敢怠慢、一丝不敢出错地恭请天子入营安歇。

我等随行官员,则是按照编排入住了各自的营寨。

我与刑部何大人、司农寺长官同住,住我们隔壁的,是兵部尚书郭子仪郭大人和另外两个官僚。

夜间。

围场的营外燃起熊熊篝火,圣上与众臣一同分肉而食,把酒畅饮,氛围洽洽,仿若家宴。

我见何大人滴酒不沾,就问他:“为何不饮酒?”

何大人谨慎道:“食肉壮体足矣,何须饮那些容易乱神的东西?何况那篝火烧得旺,容易慌神啊!”

我自身则是除了一些应季的水果之外,什么都吃不下,好像桌上的佳肴毫无诱惑力一样,分明那些东西看起来很美味。

程公公按照皇帝的指示,给各位官僚分发恩赐的、明日要用到的狩猎手套之时,路过我的桌席,向我投下了一个“陆大人怎么不动筷?那些东西毒不死你”的冰冷眼神。

我只把手套拿过来,对着掌心比了比合不合适,就没再理会那宦官了。

篝火食宴结束以后,恭送了圣上,各官僚们也就各自散去。

路过卢杞的帐篷之时,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寒意自生,心中不胜畏惧。

一个我从未打过交道的人,能在无形之中将我惊吓至此,也是罕见。

次日。

于围场的观台之上,圣上与众臣一同观看马术表演与射箭表演。

前者飒爽干练、驯马跨栏有姿;后者百发百中、矫健持弓出范,皆是赢得君心大悦。

又及大鼓被抬到场中央,军士个个精神抖擞,双手拿着绑了红缨的鼓槌来表演《长虹山河曲》之时,更是把气氛推到了至高点——

鼓声阵阵轰隆响,天际茫茫望无垠,声接天天接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军士英英气回肠,棒槌声声震乾坤,人连天天连人,有叱咤风云之勇。

众人喝彩之声不断,圣上也连连拍手称好。

正式的开围狩猎活动,是在第三天举行的。

那天我起的特别早,自行穿衣梳洗之后,就打算叫何大人和司农寺长官起来,对他们行早礼,却没想到外头发出了“嘭——”的一声巨响,吓的我差点摔了拿在手中的接了温水来喝的琉璃杯,也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两位大人。

紧接着,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右,一个士兵来报:

“启禀何大人,御酒司酒坊使刘十斛死了,尸骨四散,圣上的意思是要求刑部彻查。”

“什么叫做酒坊使死了?”何大人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蹙眉问,“尸骨四散的意思,是私闯禁地被野兽吃了,还是不偏不斜被刚才的惊雷给劈了?”

“回何大人话,”士兵道,“刚才那一声不是惊雷,而是酒坊使刘十斛自己拿了火药包到林子里面去。”

“荒唐!”何大人指向林子的方向,“刘十斛怕是宿醉未醒,自己拿了火药包去林子里面自爆,还有什么好查的?”

“火药包的来源,刘十斛行动的契机,自爆的目的,都需要何大人查明之后,一一向圣上回话。”

何大人气道:“他可是神差鬼使地自己寻死的,本官如何能从连尸骨都不全的人嘴里问出话来?”

“属下已经将圣上的意思传达完毕,还请何大人勿要耽误圣意,尽快查明案子真相给圣上回话才是。”

何大人在心里骂了一句:“一大早就发生这种事,真是晦气!”

“属下告退。”

士兵行抱拳礼后,退了下去。

“下官以为,刘十斛也不一定是自爆寻死。”

我双手握着温感尚存的琉璃杯道:“他也许是带着一样东西到林子里面去找酒料或是挖食材,并不知道那样东西就是炸药包而已。”

“牵强了呀陆大人!”何大人翘腿坐着,“是不是炸药包怎么会分辨不出来?”

“欧阳展来官舍害我之事,你我见识过江湖奇术所制的‘烟雾石’的,也就一粒豌豆大小,威力却无穷。”

“别开玩笑了,炸药可是见火的,哪是一颗‘豌豆粒’的小技可比?”何大人摇头,“烟雾不伤人,火药炸飞人啊!”

“是啊,本官也觉得何大人言之有理。”司农寺长官道,“再怎么说,炸药也是需要导火索的,导火索这东西,‘豌豆粒’藏不住。”

“确实是下官想错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不严谨,“不如一同去现场看看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何大人估计道,“兵部的郭大人应该已经先一步带着手下进入林子,去排除是否还有别的危险之物了吧?”

“嗯。”司农寺长官道,“我们且在营中等着,等有人来传话过后,再行动不迟。”

这一等,等来的不是兵卒送来的早膳,而是程公公。

那宦官一掀起帘子进来,也不给另外两位大人行礼问安,就来到我面前。

“这画师杨升和酒坊使刘十斛都死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茶博士陆羽你呢?可需要咱家向圣上请旨,多派几个得力的将士来保护陆大人你啊?”

“陆羽只怕是越劳程公公你费心,自己就越危险。”

“陆大人你是不是对咱家有什么误会?”程公公险笑道,“让你在伴驾途中有个好歹,对咱家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想听那宦官多说别的了,就直接问:“程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程公公咳了两声,然后一本正经道:

“咱家就是过来提醒三位大人,圣上是真龙天子,一点半点的事件影响不了什么龙威与龙运。今日上午的狩猎计划还是照常进行,时间不变,集合地点也不变,你们吃完早膳之后就过去吧!”

“对了。”程公公又别有意味地提醒了一句,“别忘了戴上昨儿圣上恩赐的手套呀!”

等那总管大太监一走,我们三人就一起合计起来。

“届时圣上带着群臣入林狩猎,陆大人你因为阙心痛容易发作而不得不留在大本营驻守,可要仔细留神周围情况,躲过暗枪冷箭才是。”

“杨升和刘十斛死后,凶手的第三个目标真的会是我吗?”我不太相信,“我跟凶手之间也无仇恨啊!”

“你再想想自己有没有说错过什么话?”

“应是没有。”我是真想不出“而且下官也不觉得杨升和刘十斛之死是同一人所为。”

“可你不觉得这事怪就怪在死了的两人都是‘奉职‘之人吗?”司农寺长官问,“一画职,一酒职,平日里连进入朝堂的机会都没有,怎会双死?”

“杀鸡儆猴给陆大人看的吧?”何大人推测,“能否算作是某党在给陆大人做提醒呢?”

我惋惜道:“那杨升和刘十斛就是死的冤。”

“他俩死的冤不要紧,你别急着去寻案子的真相。”何大人警示我道,“晓得为何本官在那兵士面前装作无谋无断的模样吗?就是怕表现的太刚直,又成了某党手下的一缕冤魂。”

“要不怎么说何大人最懂的自保呢?”司农寺长官佩服道,“原来是早已嗅出党争之危。”

到达围场的集合地,我按照官职品级入列。

却不想周围之人对我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话题的核心,无非是:下一个要遭不测之人,定是陆羽。

我笃定以对。

要是我真的胆小到向圣上寻求兵力保护,那我必定是看不起自己;要是我跟那些同僚争论不休,那我必定是自取其辱。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他对我道:“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我认得他,他正是卢杞。

“下官请卢大人好。”

“免礼。”卢杞道,“本官看你波澜不惊,就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故而有一事要向你说明。”

“卢大人请讲——”

“你畏惧本官也好,躲避本官也罢,本官只告诉你一句:杨升与刘十斛之死,跟本官无关。相反,本官反而想借你之力来证己清白,好堵了一些不知趣的人的嘴。”

听完卢杞这番话,我心中暗想:果然是个犀利且阴险之人!

借我之力,就说明我陆羽不会死;证他清白,就说明他想看看我陆羽的能耐。综合一看,卢杞会主动来找我,是因为他想取己所需。

“案件之事,下官愿闻其详。”

“陆大人不愧是个明白人,若你说‘必将尽力’,则会使我不悦,我不悦则你也不会好过,所以你用了‘愿闻其详’四字,使我无从对你挑错,而不得不将涉案的一些细枝末节相告。”

“谢卢大人给下官不往错处想的机会。”

“你呀你呀……说话真叫本官爱听。”卢杞满意道,“别人会用‘洗耳恭听’一词,你却知道本官怀疑过你多心多想,才这般谦虚。”

卢杞接着道:“本官斥责过画师杨升不假,但是本官没有叫人将他推墙撞死;本官不喜酒坊使刘十斛不假,但是本官没有逼他拿着个炸药包去送死。同样的,本官知道自己被陆羽你所惧而远之不假,但是本官没有生取你性命之心。”

“下官明白。”

我知道不能说出“相信”二字,否则又易冒犯卢杞。

“好,那你回列吧!”卢杞往朝列中一指,“圣上很快就来了。”

“是。”

也许无人能知道我心中的忐忑。

表面再多的冷静,口中再谨慎的话术,都无法掩盖我对卢杞的下意识防范与步步提心吊胆。那份扎根在心里的实感,久久不能散去。

与众官僚一起参见圣驾,且一同观看一场“平安狩猎”的祈福仪式之后,我在列中等待天子发言。

天子站在高台上对众人道:

“朕本是好意,为得一幅《行猎图》和一壶庆功美酒,才有意安排画师杨升和酒坊使刘十斛同行,哪料接连发生两起横祸,叫他俩前后身亡?也是他俩没有福气,不能跟朕与众爱卿一同分享行猎之乐。”

“然,君不可以不重臣下性命,必要找出杨升和刘十斛的死因来,才能告慰二人的在天之灵。朕已命刑部何大人查办这两桩案子,另外,茶博士陆羽听令,朕命你在顾及自身安危的同时,协助何大人办案,可听明白了?”

“是,臣明白。”

皇帝给礼官递了一个眼神,礼官立刻击掌三声,大家只见:

两位身强力壮的将士左右而来,一人肩上立着一只雄鹰,另一人手挽大弓,他俩听完礼官的两声喊:“放鹰开天——起箭破天——”之后,就一人高举双手放飞雄鹰,另一人半跨弓箭步、后仰半身,等到雄鹰绕着天空盘旋三圈以后,再一箭准确无误地将起设下。

被射下的雄鹰,正好掉落在预设的牢笼之中,全场响起掌声一片,大家都夸弓箭手的功夫了得。

皇帝给驯鹰师和弓箭手分别发了赏赐以后,就走下高台,大步来到高大且健硕的御马面前,英勇而上。

“出发——”

皇帝一声令下,身后的众爱卿们就跟随他往林子而去。

我留在露天的营寨里面,并不急着准备茶事。

正摆弄着手中的琉璃杯生趣,就有一个兵士来报:“属下郭子威参加陆大人。”

我放下琉璃杯,正眼一看,眼前之人不正是前采风寨寨主吗?

“快请起!”

免了他的礼之后,我就跟他一起在营寨周边散步慢行而聊。

因为留在营寨护我安危的,都是兵部尚书郭子仪手下的士兵,这个郭子威也是他的部下,所以不会不方便。

我仍旧是习惯性地称呼郭子威为“寨主”,他也不必拘于礼数说“属下”,而是可以正常以“我”自称。

“上回到江南来给我送信的,是寨主你吧?”

“是我,抄了数十个捷径才急速赶到!”

“我一下子没认出你来,但是幸好明白了郭大人的用意。”我告诉他,“我也将郭大人的托你拿来的芦荟干和枸杞都交给颜真卿颜大人了,只是说句实话,颜大人之意,恐怕不是郭大人所想的那样啊!”

寨主道:“我只晓得郭大人是相当睿智之人,知兵法知官法,而且我也看得出来,陆大人你的想法跟郭大人一样,只是颜大人有自己的处事之道罢了。”

“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今我见寨主你,果然跟往日十分不同,”

“名将手下无庸兵,所以陆大人你能够把我的长进看在眼里。”

寨主在我耳边道:“莫论颜大人后续如何,当下之计,郭大人认为:陆大人你应当谨慎查出画师和酒坊使的死因,未牵涉卢党自然最好,一旦牵涉,也不可莽撞将结果水落石出地尽述给圣上听,而应:慎言卢过。所以特命我前来相告。”

“郭大人有心,你替陆羽谢过。”

寨主问:“我方才见卢杞与陆大人你私下说话,可是说了什么威胁之言?”

“非也,他否认了自己跟案件相关罢了。”

“陆大人觉得可信吗?”

“我只能说自己没有魄力去跟卢杞谈一个‘信’字。”我小叹了一声,“在他面前,我真的就如一根随时易折的稻草一般,由不得自己。”

“那卢杞已经通过这样的方式施压,后又有圣上下的调查令,陆大人会如何做?”

“最起码要去现场看,虽然经过围猎,酒坊使刘十斛身死的现场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总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吧?”

“郭大人特地让我画了一张案发现场的图纸过来。”寨主从袖中拿出此物,“应是能够对陆大人查案有所帮助。”

我十分感激,心中不断涌现出对郭子仪的敬佩感和感谢心。

我敬佩他料事如神,在圣上派他去林子里排解其他危难之后,就知道圣上下一步把案子交给我来查,所以叫寨主画好图纸助我一臂之力。

我感谢他为我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查案不言敌错,由此可定敌心、保己命;第二,是对我能帮则帮,哪怕是不方便直接出面相帮,也通过各种方式旁敲侧击,对我无私提点。

“这张图纸我收下了。”我把东西慎重放入袖中,“对了,你等入林子的时候,可有看见什么异象或是可疑之处吗?”

“有晃眼睛的东西,开始我以为是小处积水,近看才发现:竟然是些琉璃碎片,跟陆大人你用来喝水的杯子挺像的。其实我远远向你走去的时候,也被你手中的琉璃杯晃了眼睛。”

“确实奇怪,管理奉兴围场的官员们为了让圣上和百官在行猎时尽兴,必将是不会容许地上有会扎马蹄的琉璃碎片出现。如果那些琉璃碎片不是原地就有的,便是死者刘十斛带进去的,那么他为何要带琉璃制品进林子,又成了另一个谜。”

“在现场的残迹当中,我并未发现炸药包导火索的余烬。由此推测:并非是刘十斛自燃自爆,而是炸药包自己走火爆炸!至于因何走火,就难说了。”

“颠簸所至也有可能,毕竟炸药的原材料硫磺、硝石、潭屑、磷粉本就是经不得碰撞的东西。”

“可是林子地形整体平坦,不是起伏山峦啊!”

“嗯,这些问题需要逐一击破:刘十斛的炸药从何而来、他带炸药去林子里干什么事、炸药因何走火、此事发生后谁是受益者。”

我单手抵着下巴往营寨走,边走边想那些问题。

脑海中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浮现出了程公公送来的、带着圣上的恩典的春樱盆栽。

酿蜜之引尚未解,又添不明导火因。

何将共解此二题?卢林两党皆存疑。

这时候,一个眼生的将领策马驰来我面前,他的目光从上而下,举着一块令牌道:

“大胆罪臣,想借琉璃谋害天子性命,还不知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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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90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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