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祁

那一日下了好大雨,像是天上的窟窿补不住了,雨水瓢泼而下,模糊了行人的视野。

她一身黄泥都被冲开,露出苍白且没有血色的脸。从牌楼至青阳城拢共两个时辰,姜酒却像是走了半年一样。

待至城门口已经累的虚脱,狼狈的像是一条狗。

好在老天爷大发慈悲,可怜了她这么个累得要死又丧父丧母的人,雨算是停了,流云从山尖奔向山腰,朦朦胧胧的雾气衬得雨后的山野间愈发青绿。两山间跨了一道彩虹,一束光穿破西边的云层落在九莲峰上。

饿了一天的姜酒望着城里的炊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前些日子牌楼遭了一伙四处抢掠的土匪洗劫,杵在显眼位置的姜秀才家第一个遭殃。她这人好巧不巧去了山上捉竹鼠,等回来眼前便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样子。她老爹姜秀才已经身首异处,而她母亲则不见尸首。

夜里十一岁的姜酒站在一地的破败中,把能捡的东西都捡着背在身上出去了。先时隔一会就能见到村子,可到了后面就是一片旷野了

摸到青阳的城墙,她擦了擦泪,叹了句好不容易。

确实是不容易,她现在这身破破烂烂的样子,和路边的乞丐委实无二。是以她一个踉跄未站的稳,四肢着地后不久便有两个铜板落到头上。

她抬起头,方才过去的一辆简朴马车已然放下了帘子。

“是个好人。”她捏着两枚铜钱,拍拍膝上沾的泥土,找了个小水洼照着,努力想把自己整出个人样来。一番努力无果后,姜酒揪着湿漉漉的头发,心想,她怕真是要做一段时间的乞丐了。因为除了手上的那两枚铜钱,她真是穷出个鬼样来了。

青阳城不大,来往的乡民也有她认得的,不过却是匆匆而去。

“老天给你关了一扇门,它必然就会为你留一扇窗户。”姜酒记起了老爹姜秀才的话,她从东城门荡到西城门,最后停在城隍庙前,觉得姜秀才这话不无道理。只不过老天爷有时候极为的吝啬,塌了半边的城隍庙一扇窗户都没有,爬过半边的断垣残壁姜酒坐在小角落里,抬头看着顶头大梁撑起来的空间。

幽幽的光线从瓦缝里透出来,蝉声也挤了进来。

她打心底觉得自个是个命大的人,于是揉了揉肚子再次爬了出去。两枚铜板正正好能买两个馒头,她揣着馒头从长街短巷走过。站在内河的红桥上,瞧着河里的画舫游船,还有两旁的青柳,随着渐渐收敛的日光,各色的灯笼烛光次第在这一条街上亮了起来,伴着风声丝竹声,姜酒愈发觉得这比她进城时所瞧得彩虹还要好看。

她这样安安静静看着灯景,猝不及防被狗吠声打搅,姜酒转过头顺着那声音方向看去,青石路上是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犬,正一个劲扯着另一个小乞丐的裤脚。那尖锐的牙齿白的让她看了好久,忍不住就掏出了捂在怀里的馒头。

她晃了晃手上的馒头吸引狗的注意,一面悄悄移着身子蹲下来。

“过来。”她说,手上这一个是她留着明个吃的,现在用来招引狗和乞丐委实像是拿刀剐她的心。

她本意其实是对那条狗说的,可是只有小乞丐听懂了,睁着懵懂的眸子,嘴巴张大,眼睛一眨吧就掉了泪。

姜酒探着头,捏着馒头的手一紧。

“你别害怕。”她又说,慢慢的靠近,这样一条被人养的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犬应当不是流浪狗,自然也不会特别的凶猛。

把馒头塞到小乞丐张大的嘴里她转身就跑,大黑犬追了她两条街,最后被一声哨音稳住。姜酒扶着阴暗处长了青苔的墙,长舒一口气,缓缓滑坐在了地上,她就快体力不支了。巷子尽头已经无路,只一堵高墙。

她很是头疼,转过身,狭小的巷口一个小黑点,往左边一闪就不见了。

身上下午被雨淋湿的衣裳被她的体温蒸干了,蹒跚走过馒头铺,姜酒望着天,安慰自己。

她做了一件好事。做好事不求回报,她真是大燕国的好良民。

但好良民不能当饭吃。

再见到叼着馒头的小乞丐纯属是个意外。他在人流中跌跌撞撞走着,缘分使然,他就撞到了姜酒身上,把她本就蹒跚的身子从柳边撞到了河里。

“故意的罢。”姜酒看着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咬着牙,不知是怒还是笑好。

顺着内河飘到城外,水把她又冲刷了一遍。小乞丐一路想拉着她,奈何嘴里的馒头,他全程与姜酒的交流只是那一双懵懵懂懂又干净透彻的眸子。

事后姜酒从水里爬出来,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小乞丐指着白胖的馒头,她私下揣测了会,有些感动地拿回方才强塞过去的馒头,点点头:“意料之外的惊喜,不枉我从狗嘴里救你。”

小乞丐却道:“我怕弄脏了馒头,吃下去生病。”

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大口又咬了一下,转身往城隍庙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道:“都是乞丐了,在意这些只会死的更快,不等你病,你便先饿死了。”

小乞丐跟着她,如果姜酒回头就会发现,他带着怯生生的笑,有种讨好的意味。

“你跟着我做什么?”走到破破烂烂的城隍庙,姜酒狼吞虎咽一番后不解道。

城隍庙附近是一片小树林,黑漆漆的闪着萤火虫的微光。小乞丐比她要矮不少,这般仰着头,瞧着有几分倔强。

“我想,跟着你。”

小乞丐又怯生生道:“比如给你暖被窝,给你数钱,给你望风。”

姜酒:“……”

她扶着脖颈,抿了抿唇,拆穿了他的心思:“你只是想吃我的馒头。”

小乞丐的唇颤了颤无比实诚:“嗯。”

姜酒默默看着他,上下一扫,半晌嫌弃道:“你脏的很可以,我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他的眼珠子湿漉漉的,后退了一步,想要解释解释,硬是被姜酒的眼神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是你现在可以收拾收拾。”姜酒叉着腰,长眉耷拉下一边。

他的瞳孔放大了些,眼眶里又在滚泪,姜酒受不了,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后道:“哭是最没用的,你若想要吃馒头,不若跳到河里洗的干干净净些,明天我带你吃。”

“姐姐真好。”小乞丐哆哆嗦嗦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威胁的。

姜酒看着面前的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乞丐,语重心长道:“因为今天有人给了我两个铜板,我极为高兴,懂?”

小乞丐懵懂的样子明明白白把不懂写在了脸上。

姜酒服气了,摸了摸他的鸡窝头,然后擦了擦手指上的头油道:“滚到河里去。”

……

*

这一夜姜酒躺在城隍庙的角落里没有睡着,这个自称叫阿祁的小鬼霸占了她睡的一角,蜷缩成了一团。

东边破了的屋顶有星光照进来,姜酒抱着膝盖,仔细想着她今夜做的事是不是对的。她已经到了沦为乞丐的地步了,这个时候还要带着另一个乞丐讨生活,她可真是心大呢。

想了又想,从前不怎么叹气的姜酒连叹了三下。姜秀才跟她说的大道理没一个可以用来纾解她心里此刻的烦忧。

阿祁翻了个身,从河里洗过一圈上来后姜酒看清了他的脸,委实说是个漂亮的小鬼,白白嫩嫩的,还没吃太多的苦。姜酒盯着他的五官,觉得如果她真的走投无路,长大一些把他卖了也是可以的,现在带他当小弟且算做一种投资了。

这般想着她总算有些许的高兴了,于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城门口人最多的地方躺了一具尸体,姜酒蹲在不远处,瞧着自己跟前的阿祁。她皱着眉头,先前的辣椒水用的差不多了,此刻一双兔子眼同那个卖身葬父的小白花比起来当真是没有可比性。

“各位父老乡亲,可怜可怜我罢。”小白花一般的女子噙着泪水,袖子半遮住面容,楚楚可怜,像个易碎的花瓶,男人看着都想摸一摸。

姜酒今个早上已经是听到此话的第二十遍了,但凡是个穿着富贵亦或是俊俏的小哥从她面前经过,她全是这句话。

无可奈何的是,这个美人心性倒高,卖身价格开到了一百两。过去这么长时间里,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青阳一半路过的男人都忍不住去看了看热闹,仅仅处于观望状态。

姜酒:“……”

“好了,起来罢,小心被踩着。”姜酒面无表情,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留下一行泪,她捂着心窝子,苦不堪言。

姜酒觉得,有时候信一信黄历也是好的。

牵着阿祁,她费力挤到人群前面,近距离看着卖身葬父的姑娘。眼大脸瘦腰细,梨花带雨,是个好模子。

姑娘面前的尸体被草席卷裹着,姜酒趁着她掩面哭泣,蹲下身子戳了戳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尸体僵硬的一指戳过去泛白,指尖陷入松弛的肌肉给人一种恶心感觉。姜酒缩回手,黑眸直勾勾瞧着姑娘。

她突然一脚踹开了草席拉着阿祁夺路而逃。那姑娘已经尸僵了的老父亲从席子上滚了出来,枕部片状的紫色的尸斑瞧着很是丑陋,合上的眼皮子突然掀开,紧缩的银色瞳孔唬的人一怔的。

小白花:“……”

“爹!”她扑过去抱着一具尸体,赶忙把尸体用草席裹好。

“这这这……那两个乞丐呢??”小白花咬牙切齿,额上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如何,出了丝丝薄汗。

跑了老远,阿祁几乎是被她拖着跑。

“姐姐做那样的事是干嘛?”

姜酒脸红心跳了会,捂着肚子绕道无人小巷子,这才喘了喘气,掀了眼皮子瞧了瞧阿祁,语言粗暴:“我看她极为不高兴。她卖身葬父,就像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况且又不是我老爹的尸体,踹了又如何?”

这很不懂事,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别人也怪不得,顶多说句没教养的话来。

“你如今可以问问我今天吃什么?我做什么事情你倒不必去问,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那句诗说的很好,叫……总之做乞丐,我们得想一些实际问题。”姜酒瞟了阿祁一眼,像是很有经验一样,摊了摊手,“真担心你的小脑袋。”

她此时笑的很欠打,姜酒她娘说姜酒笑的总是透露出一种猥琐之感,是以她尽量保持着冷淡的神情,仿佛天王老子打死她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一样。阿祁算是头次见她笑,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不过,确实是有种流氓气息在其中。

休息够了的姜酒带着阿祁从东头逛到西头。

顶着大太阳的两个人最后停在了衙门附近的一处阴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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