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盘村的故事(四)

1993年,三峡百万移民工程实施方案开展得如火如荼。短短数年时间,原本的民房就像万千沙砾般一般消失在水库蒸腾的雾气里。刹那间,万丈高楼平地起,倾泻出一个时代的伟岸蓝图。

“三峡移民行动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坚战时期,这是中外水利建设史和工程移民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饱含着库区人民在国家建设时期,舍小家顾大家,听党话、跟党走的决心……”

陈景明做完了暑假作业,便天天跟着大吴这帮混小子们鬼混。榴火自红,蝉鸣阵阵,这群皮猴子的身影却依然随处可见。

要不就是捡些破烂卖钱,好换本小人书做消遣;要不就是折了树枝作钓竿,在瓮浜旁那条小沟里洗劫龙虾窝子;要不就是呼朋喝友,大伙跟屁股粘了胶水似的,坐在王老五家里看电视。

电视里今天不播三国,倒是新闻台一路插播了好几条快讯。

“在这里,中央电视台向各地群众呼吁,如果您的家乡也遇到这样来自三峡的'特殊客人',请务必给予他们最大的帮助,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大吴本名吴文明,当真是人如其名,打小就在学习上缺根筋。别说听懂新闻了,眼瞅着这块头都快赶上他爸了,认几个字却还十分费力。

陈景明不嫌弃这位大老粗朋友,耐心地给他做翻译。

“就是国家要建个水电站,好些人的家不能住了,得搬到别的地方去。”

“天哪,家都没了!那他们去哪儿啊?”大吴文化虽说低,人倒是善良。

陈景明顿了顿,说话活似个大人:“总会有地方去的,国家会安排好的,毕竟他们可是为国家做贡献。”

“为国家做贡献,”大吴似懂非懂,“那可是些大人物!”

“电视上不都说了吗,如果他们搬到我们身边,我们还要好好帮助他们,”陈景明极为认真地说,“我听我爸说,有好些人就会搬到浙江来,兴许还能成为我们的新邻居。”

这话听得门外的王老五哈哈大笑,连手中的红双喜香烟都拿不稳当了,细碎的烟灰飘到陈景明胳膊上:“你一个小娃娃,还知道什么是为国家做贡献?”

“王叔,我快升初三了,不是小娃娃了。”

王老五接着笑,对于陈景明这小子,他也算是从开裆裤看到大的。一个村里边,几乎是没有秘密的,他打量着陈景明,高高瘦瘦的,模样也俊俏,这点随了他爸。不过,一看到他身上老头汗衫洗得松松垮垮,拖鞋也脱了胶,半块鞋底就这么露在外边,只拿黑色的鱼线缠住,像个固执寒酸的老顽童,王老五就笑得直不起腰,还把自己给呛着了,腾云吐雾似的喷出一大口烟,把周围的小孩都给熏跑了。

陈景明才不理王老五的打趣话,想起父亲电话里的嘱托,拎起手上的猪肉,就匆匆往家里赶去。

大吴的声音还在耳后盘旋:“陈景明,你家这是有好事?”

“我爸要回来了。”陈景明脚下生风,一路火花带闪电,没多久就飞奔回了家。

只留下没反应过来的吴文明还在原地发愣,印象里父母和他说起过,在这村里,就数老陈家条件最复杂。陈景明和父亲陈长荣搬来这里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个女人,这么些年两个大老爷们干瞪眼过着,倒也算和谐。陈景明总是早出晚归,动不动便出远门,留下年幼的陈景明吃百家饭长大。好在这小子乖觉听话,不生事端,邻里邻居倒也瞅着欢喜。

起初大家对于陈家的好奇可谓是滔滔不绝,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加之陈长荣家里不缺钱,家具家电总是用的牌子货,他相貌又端正,便总有好事者打起他的主意,想问问家里女主人的事情。这件事情,陈长荣咬得死死的,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生活永远清清白白的,儿子、票子、房子。

儿子随老子,有人问陈景明家里的状况,他也打马虎眼,每回都充愣装傻的。

“这小子可不傻,每回班里都考第一,我看哪,是把我们当傻子了。”村里的碎嘴子俞阿英家里边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儿,老姑娘一个,平时好吃懒做的,一条腿粗得抵得上两个男人,一走路全村都得都抖上三抖。可这闺女偏偏死心眼,瞧上了这老陈。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俞阿英还帮着自家的老闺女一块,把刚放学的陈景明带回家里来吃饭。老闺女亲自下厨,每个菜都看着半生不熟的,连鸡肉都还淌着血,刚上小学的陈景明哪懂什么菜品成色,饿得不行,便囫囵吞枣着就把菜给吃了。

谁成想大晚上的,那没炒熟的豆角就开始发作,把陈景明弄成了急性肠胃炎,得亏陈景明送医院得早,否则真连儿子命都丢了。

隔天,俞阿英家老头在厂里开车的活就让人给替了,把一家人急得够呛,再没心思折腾老闺女的婚事。

明眼人都瞧出了这陈长荣的厉害之处,手指头只消得稍稍一动,便能把一个人的差事都给搅黄了。这人每回又穿着军大衣,来去又是绿皮卡,约莫是个不小的官,还是军官!打那次以后,大家也便噤声,再也不敢讨论陈家的是非,生怕给自个儿引来什么麻烦。

可这回不一样,何兰芝和江楠的到来,让这座寂静了许久的小村庄获得了可悲的生机。

波澜不惊的日子,被掷进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便再也平静不起来了。

“姑娘,你找谁?”有人问。

“我找陈长荣,他在吗?”

当陈长荣被卷入这桃色的绯闻之中,村民们佯装不在意,心里却做足了看好戏的准备。

闲话就这么传了出去,村里来了个女人,长得不孬,还带个拖油瓶,也不知道是谁的风流债。

陈长荣步履匆匆,这回他刚从昆明出差回来,一路上颠簸劳累,连眼睛都不曾合上过。刚下车,便瞧见远远有一群人在路边站着。

村口小卖铺的阿惠嫂大喊:“回来了,回来了,长荣,这是找你的!”

找他?

陈长荣揉了揉太阳穴,脑子生疼。这种情形他见多了,大约是谁又求他办事,没分寸地要到了他家的地址。部队里最近管得严,作风问题是千万犯不得的,他原本便被琐事缠身,烦得紧,只抬头淡淡扫了一眼。

透过车窗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兰芝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唰唰地淌着,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叫谁看了都要心疼。

年幼的江楠懂事地给母亲擦眼泪,母女俩穿得这样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轻易刮走。

陈长荣几乎是呆若木鸡,他没想到何兰芝真的会来浙江。

那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那段过往埋藏着他最青涩懵懂的情愫。没成想这辈子竟然还能机会弥补这一切,自打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暗下决心了。

他见不得何兰芝的眼泪,他知道他这辈子注定要栽在这个女人手上,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因缘絮果,是他有错在先,因而什么报应都是应当自己承受的。

然而,何兰芝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求你对我如何,我的孩子,能暂时托付给你吗?”

那是陈长荣第一次见到江楠,他实在很难将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女生和电话里那个火急火燎营救何兰芝的小英雄联系起来。

不过,只要她们娘俩愿意麻烦他,那就是他残缺的幸福。

何兰芝母女像春天的蒲公英,随着三峡移民的浪潮而来,等风吹过岁月的日历,下一秒便悄然扎根在浙北的土地了。

何兰芝和同村的妇女一起找了活,在城西的纺织厂,流水线的活苦是苦了些,但赚的钱总算是能养家糊口的。江楠还要念大学,只要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有一份力,就总不会让自己闲下来。更何况,离开了江林辉母子俩狼狈为奸的嘴脸,何兰芝开始拥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这日子总是会越过越亮堂的。

而江楠因为上学通勤的缘故,则借住在陈长荣的家,两方约好了,如果遇到周末或者长的节假日,江楠就去厂里找何兰芝住员工宿舍,等到上学,再把江楠接回陈家。

虽然手头紧,但何兰芝还是把手上的一笔积蓄给了陈长荣,央他待江楠好些。

陈长荣没要那些钱,反而买了些秋装和棉衣,送给了何兰芝。

这些都是后话,因为口口相传传到陈景明耳朵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味了。

父亲在外边有了相好,这相好还带着女儿来逼宫了。

陈景明从小就没有母亲,他只听过父亲谈起过他曾有一个最爱的女人,只不过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着了。

他想,那大概就是自己的母亲,或许她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他对父亲善变的誓言感到心如刀割,尽管如此,他还是对父亲抱有最后一丝幻想。

他渴望听到父亲的一点解释,哪怕是编造一些拙劣的谎言来骗骗他也好。

“景明,这以后就是你的妹妹,”陈长荣领着一个黑黢黢的女孩进了门,“她叫江楠,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妹妹?”陈景明看着面前的小不点,哪里有一点怜惜疼爱的意思。

这女孩皮肤黝黑不说,头上还别了个过时的红发卡,活像村里唱戏涂的腮帮子,比那猴屁股还红上几分。她浑身瘦得像排骨,脸颊也凹陷进去,面颊就和洗不净似的,满面起着皮,似乎是太干,连嘴角也开裂了。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陈景明先是愤恨,再是羞赧,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悲楚了。

可父亲却好似走火入魔,给她吃着最新款的巧克力。她黑乎乎脏兮兮的,可是巧克力却有着华丽精美的包装,这个所谓的妹妹趿拉着鼻涕,咬下一口时,那副表情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滑稽。

她脆生生说一句“谢谢陈叔叔”,父亲便笑了。

此刻,陈景明的眼神冷得像是倒春寒的冰碴子,膈得人慎得慌。父亲再把剩下的巧克力递给他时,他已然没了胃口。

“景明,妹妹还小,以后上学你就带着妹妹……”

“我没有妹妹。”他梗着脖子。

“诶!……你这孩子。”

父亲欲言又止,可陈景明早已情绪决堤,把猪肉扔下,便摔了门。一路跑,一路抹泪,他是个无比坚强的人,全世界再不会有同龄男生比他更坚强更懂事了。可是,什么事情沾上了爸,他就会变得格外柔肠百结。

为了这次爸的回来,他期待了多久,努力学习,甚至帮别人写作业,才攒出一张肉票,只为了给爸接风。可爸平白无故带回来一个野孩子,在日后,这个来历不明的妹妹甚至还要和自己共同分享爸的爱了。

他感到心如刀绞。

“有了后妈就有后爸,”戚老婆子是村里算命有名的瞎子,讲话神神叨叨的,“景明,你爸是叫那个野女人迷惑去了。”

“往后你这日子,不好过哇。”

自尊心叫他强撑着最后的镇定,在河边一个人坐了许久,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总觉得要比同龄人高大些,但又那样单薄。

其实,他没吃过什么苦,自小算是在父亲的呵护里面长大的,父亲每回出差都会给自己带最新式的零嘴和玩具,村里边的小孩都羡慕得不行。但是父亲在家陪自己的时间,一根手指头都掰得过来。

不知何时,他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楠主动和陈长荣说自己去找哥哥,她机灵着,知道村里定闹翻了天,随便问几个人,就能知道陈景明去了哪。而且大家伙巴不得她去问路呢,似乎自己就和一只令人观赏的猴毫无区别。

“景明往河边去了,”刚洗完衣服的妇女们说到,“你是打哪来的?你妈妈呢?”

江楠不理会闲言碎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过不了陈景明这道门槛,那么她和妈妈真的要被这座城市遗弃了。

在河边,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男生哭,心里不是滋味,又有些害羞。以往都是她掐着别人做霸王,这回却要主动安慰别人。

唉,其实,她也想哭啊。

“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爸爸的,也不会白用你爸爸的钱,”江楠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妈每个月赚了钱,会还给你爸的。”

听到江楠的声音,陈景明先是错愕,随后一把抹去眼泪,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眼眶却还是红的。

他正是最看重自尊的年纪,又怎会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只能用刻薄作利剑,捍卫自己倒下的灵魂。

“你连初中都没上过,就和我说这些,”陈景明讥讽着,“你以为赚钱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吗?”

“我知道不容易,但是学费和生活费我妈已经在挣了。我也会好好努力学习,听说这里还能申请助学金,一定不会亏欠太多的。我以后长大赚了钱,也会一直想着你和陈叔叔。”

“陈叔叔是个好人,你是他的儿子,一定也是好人。”

陈景明听着这话,倒不算刺耳,江楠都把话递到这份上了,他一时竟没理由反驳。

“我带了笔和纸,我现在就给你写保证书。”江楠从口袋里拿出东西,竟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写了起来。

陈景明不再言语,大约这就是同父异母的血缘,她和自己一样想得多,那样心思缜密,想着便觉得一顿反胃。

不多时,江楠歪歪斜斜地写下一张字据拿给陈景明。

“这下你放心了吧,我是不会抢你东西的。”

“任何东西,我不会抢你爸爸的钱,更不会抢你爸爸的爱。”

这话虽然直白,但陈景明倒也隐约放下了点心,一肚子的委屈减了些。拿起字据一看,眉头却一皱。

江楠感觉到心里一紧:“怎么了?”

“没什么,你字真够丑的。”

陈景明往河里边打了个水漂:“走吧,回家。”

这天晚上,江楠睡在了自己的新房间,临着陈景明的房间和陈叔叔的房间。

身旁没有母亲与自己一起,她感到一种孤独,由内而生的孤独。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是那个成语,鸠占鹊巢。她是只多么卑鄙的小鸠啊,而陈景明就是气恼的鹊。她占着别人的窝,吃着别人的粮,做什么事情都要看别人的脸色。她多么对不起陈景明,她实在是理解他,如果自己家里面忽然多了个没见过的弟弟妹妹来分自己妈妈的爱,她也会恼得抓狂。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了母亲的期待。母亲废了千辛万苦才把自己放在陈叔叔这,是让自己出人头地读大学的。她本来就不是享福的命,未来的每一步都要走得无比小心。

想到这里,江楠又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浮萍,没有根,没有依靠,风吹到哪,便再也回不来。顿时泪打湿了眼眶,哗啦啦往下流,流到枕头上,连带着面颊和后颈都湿漉漉、热乎乎的。鼻涕眼泪一块来,她下意识想用被褥抹净,可想起这是陈叔叔家的被子,便把鼻涕使劲往回吸,不敢再随便伤心了。

一晚上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了去,翌日,江楠连懒觉也不敢睡,邻居家的鸡还没打鸣,就顶着个大肿眼起来了。陈景明也起得早,一边洗漱一边还在背今天要默写的课文。江楠便也学着陈景明刷牙洗脸,怕自己遭了白眼。

陈景明把牙杯一放,语气不善。

“你刷牙声音能不能轻点,像刷鞋似的。”

听到这话,江楠吓得一激灵,把牙膏水一起咽下去了。

她幽幽地看了陈景明一眼,眼神里满是无助:“我会死吗?”

陈景明极为嫌弃地挤出几个字:“死不了。”

早饭是陈长荣做的,这么些年,单位里吃食堂惯了,不成想做起菜来还是得心应手的,这叫他重拾起一丝生活的新鲜感,似乎为着江楠的到来,他又回到了一个年轻父亲的角色。

饭桌上,他为两个孩子盛粥。

“楠楠,昨晚还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陈叔叔,”江楠顶着一个熊猫眼,笑得比画报上的人物还勉强,“也谢谢哥哥。”

陈景明不屑一顾,仍旧是一言不发,昨晚到现在,他没和爸说过话。

“景明,爸爸有个事情要和你说。”陈长荣忽然严肃起来。

“从前你总说爸的工作忙,没时间陪你,这回我和上级申请了,从今往后,爸爸再也不去外地了,一直留在浙江陪你们。”

陈景明夹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直在这里?”

“对,一直在这里。”

“不走了?”

“不走了。”

江楠觉得莫名其妙,这父子俩的对话总是那么清汤寡水,重复又重复,有什么意思?

可陈景明的眼睛却一点点亮起来,吃到最后,他似乎是心情大好,主动提起要带着江楠一起上学。

想起昨天因为要送自己上学而不欢而散的场景,江楠便说自己一个人能行。

“没事楠楠,叫哥哥送你。”

江楠还欲推脱,陈景明却连书包都给她拿来了:“走吧。”

她心虚地背起包,逃也似的上学去了。

出了家门,陈景明又开始冷着一张脸:“你离我两米以上,走在我后边,别和我说话。”

“好。”

江楠一路都低着头,她现在就跟陈景明的复制品似的,全身上下都是陈叔叔置办的行当,连书包都和陈景明一模一样。

心里紧张之际,身旁忽然有人故意撞了过来。

身后传来几声起哄声。

“不好意思啊陈景明,我把你妹妹给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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