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一)

语文课上,年过半百的马老师感情充沛地说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改革的新风吹遍了这片原本贫瘠的土地,碰撞出多少造福人民的新政策,高考恢复、改革开放、多种经济形式百花齐放,温饱问题不再是人们的困扰。孩子们,你们是最幸福的一代人啊,所以不要吝啬你的才华和热情,努力去寻找你们的人生意义吧!”

黄楚楚捅了捅江楠:“江楠,你听懂没?”

江楠坦诚:“不太懂。”

“你说,这个马老头怎么老是拖堂,下节可是体育课,我还想去先上个厕所呢。”

“有些同学啊,都快上初中的人了,满脑子还只有玩耍享乐,我都替你们着急啊,”马老师开始收拾教案,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些连初中都没读的孩子们置什么气呢,于是后面这话似乎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过也罢,大好春光,岂能辜负。孩子们,去上体育课吧!”

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把手里的语文作业本扔在一旁,好些人作业都没订正完,红笔就滚到了地上,人却已经飞在操场了。

黄楚楚把自己的水瓶递给江楠,脚底和抹了油似的:“我先去上个厕所,江楠,你下去的时候帮我带个水杯。”

“行。”

偌大的教室,一时间空得有了回音。

这时候江楠的脑子忽然定定地想起一个念头:都快要冬天了,马老师为什么要说大好春光呢?

班长何岸生却在这时闯进了她的思绪:“江楠同学,你怎么还不下去?”

何岸生作为班长在发家校联络单,上面写着要定校服的事情。

“我马上去了。”

江楠起身,十一月初,桂花开得正盛,风里透着香甜的清新味道,班里老是不关窗,但她此刻手里握着黄楚楚温热的水杯,倒也不觉得冷。一阵风吹来,带着桂花的芬芳,吹起了江楠厚重的刘海,叫她忽然心旷神怡起来。

平静的生活,交好的挚友,未知的将来。

马老师说得对,这个年纪,这个时代,实在是春光大好,不可辜负。

何岸生手上的单子被这一阵风吹飞,散落一地,他失了风度,慌忙去捡。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江楠与他同时蹲下,一起触碰到同一张纸。

也就是这一刻,何岸生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陌生的姑娘。

她虽然不是一眼惊艳的长相,但是五官却生得很美。一双圆圆的眼平日里都被头发遮住,但其实,她的眼眸很深邃很明亮,乌黑中透着淡淡的棕褐色,像是原木给人的安心感。她不白,但是出落得那样大方端庄,挺秀的鼻梁,樱桃般的嘴,笑起来露出一点虎牙,叫人看了也觉得明媚。

何岸生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想法——

其实,江楠很美。

她的美,是你细细品味后一定会爱上的美,她真实、勇敢、乐于助人,有着同龄女孩都不曾拥有的刚毅与果敢。

有那么一瞬间,何岸生忽然觉得她或许和自己是同一类型人。

她的内心,一定也有许多惊涛骇浪吧。

毕业班面临着升高中的压力,因而中考体育自然是不能落下的。

九十年代伊始,浙江省教委在十二所中学试点体育中考,首批试点学校分布在全省十一个地市,其中就包括了陈景明的学校。考试的项目则以反映身体素质为主,包括60米跑、急行跳远、推铅球等基础项目。

教育界的改变往往流露出人们对未来最真实的期盼,人们越来越坚信,在时代新风吹起的改革潮流里,光有一个好脑子是万万不够的。体力、胆魄,所有的一切标准都在严格筛选着优秀的人们。

“今年是浙江省推行体育改革的第三个年头,你们这届算是运气好的,”陈景明班级的体育老师虽说是教体育的,但却是个大肚腩,腿上的肌肉看起来像是牛蛙,“有了前两届的例子,算是知道什么是重点,考试形式是怎么样,也知道怎么训练能够更加高效。”

“你们班是尖子班,学习成绩好,体育成绩也不能落下。那我也不和你们绕圈子了,男女生各绕场慢跑三圈热身,然后女生先练蛙跳,男生练铅球。”

“啊……”

“啊什么啊,还想不想考高中了,体委吴文明,你带一下你们班!”

“是!”

吴文明没别的爱好,体育算是一个。听到老师的呼唤,他这会立马兴致勃勃地给男女生分组。别的不说,单论组织活动这件事情,吴文明还是非常擅长的。在他的世界里,只要不学习,什么事情都显得格外有意思。

于是男女很快分成两派,男生里边有人脱了外套,露出里边的短袖。再换上五花八门的足球鞋,预备着一会儿跑步和朋友较劲。女生呢,则是清一色小白鞋,三两成群,大家统一把外套叠在一块儿,挂在栏杆上,随后才慢悠悠地去跑步。有些人来了例假就和体育老师请假,坐在一旁,看着班里同学训练。

蔡淑婷今天请了假,她和班里的文艺委员方柔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风景。

方柔以后打算走艺术路线,一向总是最时髦的,她和娴静温柔的蔡淑婷坐在一起,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班长,隔壁班的李栋文喜欢你,你知道吗?”

蔡淑婷勉强地笑一笑。其实蔡淑婷和方柔不算好,也不算不好,她和每个人都一样好,每个人在她眼中看起来都是没有差别的。

若是说到有差别……她不自觉将目光移到男生群体,瞧见陈景明没有和别的男生一样,把外套扔得满世界都是,而是一直默默跑在队伍最前端,把别人甩得远远的。

陈景明的班级作为全校的翘楚,而他又是班级的翘楚,自然是争强好胜的。为着父亲在身旁,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展现出自己最优势的一面。加之今天的测验名次并不好看,因而他卯足了劲,似是在和自己赌气。

对陈景明来说,他是被放养惯了的,什么体育项目都不在话下,他在故乡的每一片田野上都摸爬滚打过,连泥泞路都抵挡不住他的玩心,更何况这区区小小测试呢。

冲到终点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恣意与畅快。

随后,齐家颂第二个到达终点。他许久没有有过这种大强度的训练了,但是被爸妈送去过体训班,总归还是有底子在。

这时,他看着面前连口气都不喘的陈景明,倒是有些意外。

刚刚的测试,他只记得第一名蔡淑婷和第二名陈景明,不曾想他的体能也这样优秀。以前在上海,自己可是参加过长跑比赛的,能跑赢自己的就没几个人,他倒算得上一员。

后边的男生们陆陆续续冲刺,一边跑一边哀怨:“这陈景明跑得也太快了,要我说,都能去参加马拉松了。”

“平时也没见他那么拼命啊,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这还用说吗,今天班长坐那看着呢。”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谁都看出了蔡淑婷作为班长对陈景明的格外关怀之意,这样的不平等待遇落到别人眼中,变成了格外有讨论度的话题。

于是当江楠来到操场时,听到这样的话便也不足为奇了。

陈长荣放心不下江楠,在为她择校时,特地选了小学部和初中部一体的学校,目的既为了接送方便,也好让两个孩子彼此都有个照应。

江楠作为低年级,天然地对这些高年级同学避而远之。

可当她听到陈景明的名字和一个女生的名字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你说,班长又好看又有钱,干嘛喜欢这个陈景明啊?我看他除了读书厉害点,也没什么别的优点了。”

不知为何,江楠的心里竟有些许暗自得意。原来在家里那个骄傲自大的“哥哥”,在外面也还是会被同学以不屑的眼光看待,这也总算有人能替自己杀杀他的威风。

“江楠,愣着干什么呢!快过来拿垫子啊!”

“好!”

不得不说,黄楚楚这一声叫唤真是惊天动地,一下子把周围人好些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包括记恨江楠已久的徐贤达,他刚跑完步气喘吁吁的,这会听到这名字,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把自己给噎死。

今天江楠班级的安排是做仰卧起坐,学校的垫子数量本来就告急,几乎都是大伙抢着用的。

江楠和黄楚楚去得晚,又不知是被谁推搡了一下,一下子来到队伍最外边。

等到人群散去,只剩下最后一块垫子,乌黑乌黑的不说,上面的棉花都掉了絮,破出一大道口子,露出发黄的内胆。

“没事江楠,勉强用一用吧,下次我们早点来拿。”

“一会我把我的衣服铺上去,你躺在我的衣服上仰卧起坐,就不脏了。”江楠脑子转得飞快,她是打心底里喜欢天真烂漫的黄楚楚,因而也舍不得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好!”

两人一起走着,却不想遇到了徐贤达。

徐贤达故意挤着江楠,江楠手中一滑,垫子便不小心掉到了一旁的水洼里。

“哎呦,对不起啊。”

见自己目的达成,徐贤达便一副泼皮无赖无赖的模样离开了。

体育老师不明所以,见江楠和黄楚楚迟迟未归,还带着湿漉漉的垫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师,我们被高年级的同学推了,垫子掉水里了……”黄楚楚还欲解释,却被老师硬生生打断。

“行了行了,我看你俩磨磨蹭蹭的,大家的时间不是时间啊?你们俩绕操场三圈,一会这几组做完了,你们再用他们的垫子。”

“老师,你这话没道理啊!我们又不是故意……”

江楠觉得不公平,但她被黄楚楚拉住:“算了,这个老魔头脾气很大的。”

于是,两人便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罚跑了起来。

班里有人说道:“果然,外地来的就是没素质。”

何岸生听到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制止:“刘萍,你这话不对,江楠同学是为了祖国发展做贡献才搬来这里的,新闻上说舍小家为大家。”

那名唤作刘萍的女生则是一脸鄙夷:“班长,以前可没见过你为谁说话,怎么这个江楠才来一会,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我是就事论事。”何岸生不再言语了,的确,如果是以前,他才不会出言制止。

昨天刚下过雨,水泥材质的操场跑起来十分容易打滑,水洼又到处都是,一时间飞溅起黑色泥点,把蓝白色的校裤都给弄脏了。

这时候陈景明班级已进入自由活动时间,他才发现江楠,她还真是走到哪里都是那么惹人讨厌,似乎所有人对她的到来都带着天然的排斥。

天空缓缓飘起细雨,她竟然傻傻地把校服外套给旁边的女生穿,还把内道让给对方,自己多跑一些。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一旁,齐家颂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听说,那个女生是你妹妹?”

陈景明不可思议地瞧了他一眼,自从齐家颂转学过来,两人从没说过话。他也从来没想过,齐家颂这样的公子哥会主动和自己搭话。

“我……表妹。”

因为齐家颂的语气有别于那些刻意刁难的人,陈景明察觉出他没有恶意,便也回应了他。

不过,真假掺半,他并不觉得齐家颂这样的人会真心和他交流。

“其实,我有点能懂你,”齐家颂说这话时,语气是那样坦然,“我爸妈把我接回家的时候,我也才知道我有个弟弟。”

这句话,不禁让陈景明心中一怔,他再看向齐家颂,眼神里也换了一丝真切的善意,似乎那是动物见到同类舔舐伤口的同病相怜之感。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陈景明问。

齐家颂答:“没什么,有感而发一下。反正马上要中考了不是吗,以后估计也见不到了。”

陈景明一时语塞,不知道有人能把自己凄苦的经历说得那么坦然,倒显得他心胸狭隘起来。

可他仍是不喜欢江楠,难道所有的家庭不能把爱匀均等了再给孩子吗?

既生瑜,何生亮呢。

他望向江楠的方向,一时间五味杂陈。

江楠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心里有多少苦楚,她终究孩子心性,一想到自己被徐贤达这人狠狠摆了一道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着也要睚眦必报。这心里早就在酝酿着日后要使个什么法子,叫徐贤达狠狠下不下台。

“班长,那就是陈景明的妹妹,”方柔似乎是发现新大陆一般,“你想不想看她长什么样子,我们走近点,我带你去看,听说可土了。”

蔡淑婷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关于陈景明,她总是有那样多好奇,便任由方柔生拉硬拽自己了。

一旁,徐贤达正在和狐朋狗友踢足球,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一个球飞到江楠脚下,让江楠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还把旁边的蔡淑婷给连带着撞倒了。

一时间,小小的操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班长,你没事吧!”

“要不要去校医室啊!”

班上几乎所有人都簇拥着蔡淑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将她团团围住。其实,她不过受了点皮肉擦伤,连痛觉都不太有,只是衣服脏了罢了。

反观江楠,小腿已经开始汩汩地往外流血,却没有人多关心她一句。黄楚楚在一旁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也只有何岸生过来帮忙。

“江楠同学得去校医室,我背她,”何岸生赶紧蹲下,“黄楚楚,麻烦你把她抬上来。”

“好,好……”

黄楚楚手忙脚乱的,她原本就小小的个子,这会根本无法扶起瘫软的江楠。更何况,江楠的伤口不停淌血,她根本不敢用太大力气。

目睹这一切,陈景明的手握得越来越紧,连带着心也揪了起来。这徐贤达真是欺人太甚,他是不喜欢江楠这个妹妹,但也不允许别人那样作践她。

再者……如果父亲看了,会不会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她?

陈景明的脚步还是迈动了,只不过他没想到,身旁的齐家颂竟然先自己一步出发。

“我来背……”陈景明鼓足勇气。

“我来背她。”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好歹比江楠大了几岁,齐家颂行云流水般背起她,连带着把手上的外套扔给早已经吓傻的黄楚楚:“帮我拿下。”

黄楚楚不知道这个天降的花美男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又高又帅气,连外套都是名牌,自己便乖乖跟在他屁股后面了。

只留下陈景明愣在原地。

围观的人群有的问他:“陈景明,你刚刚说什么?”

“你来背谁?”

“我来……把班长背去校医室吧。”

人群里登时便爆发出起哄声。

就这样,陈景明背着蔡淑婷,齐家颂背着江楠,两者就这么交错着路过彼此。

而江楠与陈景明,就像是从未认识过那般。

江楠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痛得不行了,只顾低头看路,不敢再与他对视。是怕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也怕他看到自己和别的男生走得近,总觉得有种违背家长干坏事的感觉。

当然,她也不想看到陈景明如此体贴的模样,不想知道除了自己,原来自己的“哥哥”可以对别的女生那么温柔,那么柔情似水。

哪怕自己陷入绝境,他也不会伸出一只手相助。

晚上,家里的气压格外低。

陈长荣得知江楠受伤,想都没想便从单位回了家。回家时见到江楠严重的伤口,顿时连问清事情来龙去脉的理智都没有了。

就这样,陈景明坐在书房,隔着玻璃窗,看到父亲把江楠抱上了车,随后一路疾驰去往医院的方向。

甚至都没有来过自己的房间,连一句话都不和自己说。

陈景明此刻也没心思做作业了,他知道自己今天是意气用事了,纵然再不喜欢江楠,也不该拿着别人的健康去开玩笑。

平日里,哪怕是路上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跌倒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更何况江楠还伤得那么严重。

即便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也不该那么意气用事。并且,为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心,将蔡淑婷带去了校医室,才知道她根本哪里都没有伤到。

陈长荣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带着江楠去军用医院的骨科好好治疗了一番,万幸中的万幸便是没有伤到骨头,若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何兰芝交代了。

“你们学校的安全建设还是太薄弱了,怎么上课都会让孩子受伤呢,”陈长荣一边替江楠涂碘酒,一边嘴里不断絮叨着,“赶明儿我就和你们学校老师说说这个问题。”

“还得联系你班主任,最近的值日生和体育课你都不能去了,要交作业也让别的同学那么代劳。”

“陈叔叔,我没事的,我可以……”

“楠楠,不可以,你必须好好休息,”陈长荣极为认真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别小看了这伤,到时候你恢复不好,你妈妈会担心的,我也不能让你妈妈担心。”

听到妈妈会担心,她的心连带着也软了,一时间也不再反驳。

当晚,陈长荣把陈景明叫进了房间。

“我不是叫你照顾好妹妹吗,你就是这样照看妹妹的?”

“事发突然,我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我听说,是你们班的一位新同学,把妹妹送去校医室的,”陈长荣语气严肃,“而你当时,正忙着照顾你们班班长,没错吧?”

“我原本是想去……”

“好了好了,爸不想听你解释了,你如果有什么情绪,大可以和我说,不要把气撒在你妹妹身上,”陈长荣叹一口气,“景明,因为我的缘故,你兰芝阿姨这些年过得很苦,连带着江楠也过得苦,如今我不能再辜负她们俩了。”

“算是我求你了,不要再恨妹妹了,哪怕你不是全意全意把她当家人,也千万不要把她当敌人好吗?”

陈景明没出声,他自然不会把江楠当家人,可他也并不想加害于他。

今天这事,算是他欠她一回。

陈景明有了少年的忧愁,这叫他看什么事情都没了趣味。人有了烦恼,一夜之间之间就长大了,连带着心思也开始变得沉闷。

所以书里才常常说,长大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小时候的时光最惺忪平常,却也弥足珍贵。

少年的肩膀背负得太多,便不自觉弯了下去。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看自己,也不知道父亲心中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索要答案,可他才是最想得到答案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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