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风吹到南翠村(三)

陈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日头刚擦着村西头的老槐树落下去,陈家院里突然传出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瞬间把全村的目光都勾了过来。

王老五揣着旱烟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正指挥着两个后生把一个锃亮的木箱子往堂屋里抬,那箱子上印着“熊猫牌彩色电视机”几个红漆大字,晃得人眼晕。等箱子打开,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露出来,黑边框亮得能照见人影,屏幕光滑得像块新磨的铜镜,比自己家那台黑白的不知气派多少倍。

王老五的消息总是灵通,他的小卖铺早就成了信息站,南来北往的人买东西时,他总爱搭两句,摸清谁家要盖房、谁家会手艺,转头就牵线搭桥。有人说他“两头吃”,他也不恼,嘿嘿一笑:“我这是帮大家省事,买家少花冤枉钱,卖家多揽活,我就赚个跑腿的辛苦钱!”嘴上这么说,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给买家报的价里悄悄加一点,给卖家压一点,中间的差价全进了自己腰包。”

他时常扒拉着算盘对账,看着纸上的数字,嘴角咧到耳根。他心里盘算的,早已不止是这点小买卖,哪边有钱赚,他就往哪边靠。

凭着这股精明劲儿,日子过得比村里谁都滋润,连烟都比别人抽得好一截。

遇上镇上家电店来人打听村里行情,他又换了副嘴脸,递烟倒茶,把村里要买家电的人家数报得清清楚楚,还说:“你们店样式新,我帮你们拉生意,给我提成就行,保准比你们自己跑效率高!”

这不,前些天陈景明来店里,自个儿这么三言两语一打听,就知道他要给家里的小孩买个电视,而且还要是彩电。

于是便主动请缨做起了中间人,省了电视机票,直接帮陈长荣拿下了满意的货。

当然,这其中的好处他可没少拿。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个时辰,陈家小院就挤得水泄不通。

白花大爷踮着脚扒着门框看,手指着彩电直咂嘴:“我的娘嘞,这玩意儿要花多少钱!陈家这是发大财了!”

隔壁周家婶子拉着陈景明的手,眼神里全是热乎的羡慕:“景明啊,你们家可真能耐!往后咱村谁不羡慕你家哟,连彩电都用上了!”

一群半大孩子扒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吵着要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恨不能钻进屏幕里去,最小的甚至还在穿开裆裤。

吴文明从这些聒噪的小孩里边钻了出来,就和训小狗似的:“别挤别挤,都快把我鞋子踩掉了,作业写完了吗你们,没事凑什么热闹。陈景明是我好哥们,要看也是我第一个看。”

陈长荣也不藏着掖着,插上电源调试起来。当屏幕上跳出五颜六色的人影、响起清亮的歌声时,院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电视里的声响和众人的吸气声。有人伸手想摸摸边框,又赶紧缩了回去,生怕给碰坏了。

“这颜色真鲜!跟真人站跟前似的!”“你看那衣裳,红的绿的,比染坊的布还艳!”议论声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又惊又羡的神情,看向陈家的眼神,像是看着村里最金贵的宝贝。

陈景明忙着给大伙儿递瓜子、倒茶水,嘴上说着“没什么没什么”,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得意。

昨晚,父亲便和自己说了这个振奋的消息,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羡慕王老五家的电视,也时常跑到别人家里去看电视遭到数落。因而,这个计划早就被他提上日程了。

他原以为父亲是冷漠疏远的,却不想父亲竟如此关心自己。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作为少年人的虚荣心也被得到了强烈的满足。

要知道,一九九三下海潮兴起的岁月里,也就是大企业家里才能看上彩电了。更别说在这逼仄的小村子里,能用上黑白电视就不错了。这二十一寸的彩电,简直是顶奢的物件,陈家这一下,可是把全村的风头都抢尽了,往后谁家聊天,不得提一嘴“陈家那台彩色电视”,语气里满是实打实的羡慕。

江楠坐在电视机的正中央,这下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陈叔叔的光辉下,几乎没有人再去多问她的事迹,甚至连一份多余的目光都懒得匀给她。毕竟,在精彩的电视节目面前,谁愿意去和她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掰扯前尘往事。

“你们瞧啊,这黎明真是太帅了,比在报纸上可帅多了!”

江楠邀请了黄楚楚来家里做客,没成想第一个节目就是黎明主演的电视剧《男儿本色》,这可把黄楚楚给激动得连连叫唤。

陈景明这人留了个心眼,上回江楠就是拿这个明星夸自己,他一瞧,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妹妹是这样英俊的。

可此时江楠正在心虚地比较,这么一对比,过果然还是黎明比陈景明帅多了。

希望说谎不要遭报应才好……

“喂,你过来。”

陈景明破天荒主动和自己说话,还是在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江楠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说。

陈景明倚靠着门框,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你看到没,坐在板凳上的是咱们家西边的邻居,周婶子一家。周婶子丈夫去得早,大儿子在深圳打工,小女儿在村里教书,还有个小儿子,也在外边上大学,算是咱们村的书香门第了。周婶子心眼实,也重视孩子教育,就是有个缺点,太热心了。”

“前阵子邻村来了个修农机的小伙子,三十出头,人老实,就是没对象。周婶子就赶集时跟人聊了三句,知道人家没成家,当场就拍了胸脯,这事儿包在她身上,回来她饭都没吃,揣着个馍就挨家挨户打听适龄姑娘。先把咱村没出嫁的小闺女数了个遍,又跑邻村、外村,三天跑了五个村,鞋底子都磨薄了两层。听说三十里外的王家庄有个姑娘人品好,她凌晨天不亮就揣着两个煮鸡蛋上路,踩着露水走了俩钟头,就为了跟姑娘爹娘唠唠。”

“姑娘家觉得距离远,有点犹豫,周婶子急得直拍大腿,为了让姑娘家放心,她还把自家的老母鸡捉了一只送过去,说这是诚意。”

“更绝的是,她怕两人没话说,特意攒了半个月的鸡蛋换了张电影票,硬拉着小伙子去姑娘家附近的镇上看电影,自己则在电影院门口守着,生怕两人冷场。后来两人真成了,订婚那天,姑娘爹娘特意来谢她,她还反倒不好意思了。”

“你要是没事,可别去招惹她,真怕她对你掏心掏肺,你到时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陈景明说得绘声绘色,江楠听得入了迷,谁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知道的八卦可不比自己少。

“还有那翘二郎腿的,是咱们家东边邻居,莫留德夫妇。家里有对双胞胎女儿,老大莫云,老二莫朵,这一家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莫留德大叔是个暴脾气,一点小事就能吹胡子瞪眼。前阵子跟隔壁家争地界,就差半尺地,他愣是搬个板凳坐在田埂上守了三天,吃饭都让媳妇送饭,谁劝都没用,最后闹得全村人都来拉架才罢休。”

“他媳妇更能折腾,爱嚼舌根还爱占小便宜。谁家买了新东西,她准得凑上去摸半天,嘴里念叨‘这玩意儿不咋地’,转头就托人照着买。村里分东西,她总想着多要一份,理由能编一箩筐,要是没遂愿,能在村口骂骂咧咧半天,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还有他俩那双胞胎闺女莫云、莫朵,跟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泼辣得很。小时候就敢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把村里的鸡鸭追得四处跑;长大了更能耐,姐妹俩联手,村里的半大小子没一个敢惹她们。有回跟邻村孩子起冲突,姐妹俩一人拎一根竹竿,愣是把对方追得绕着村子跑了三圈,从此没人敢招惹这对‘双生女霸王’。”

江楠笑了,可别说,这莫云莫朵还真是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呢。

“你还笑,你以为这就完了吗,”陈景明接着补充,“这两姐妹狠起来连亲姐妹的情面都不顾。”

在陈景明的描述下,这样一幅绘声绘色的画面开始清晰起来。

前阵子镇上供销社进了一批新款头绳,红的绿的带小花,全村小闺女都馋。莫云、莫朵也吵着要,莫留德媳妇就给了五毛钱,让她俩买一根换着戴。结果到了供销社,俩人都相中了那根粉白相间的,谁也不肯让谁。

一开始还只是互相推搡,后来直接在供销社柜台前扭打起来。莫云揪着莫朵的小辫,莫朵攥着莫云的衣角,俩人滚在地上,把货架上的酱油瓶、醋坛子撞得叮当响,头绳也被扯得不成样子。供销社老板拉都拉不开,俩人嘴里还喊着“我先看见的”“你凭啥跟我抢”,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脸上全是泥印子。

最后还是莫留德媳妇赶过来,照着俩人屁股各拍了两巴掌,硬把她们拉开。原以为这事就完了,没想到回家后,莫云把莫朵的花裙子剪了个大口子,莫朵转头就把莫云攒了半年的糖纸全扔到了茅坑里。俩人为这事儿冷战了半个月,吃饭都不坐在一张桌上,莫留德夫妇劝了半天,最后还是用一根新头绳才把俩小祖宗哄好。

“往后跟他们家打交道可得留心点,别跟他们起争执,也别让他们占着你的小便宜,不然能跟你耗上一整天,让你没安生日子过!”

听完这一切,江楠吓得眉毛都皱了起来。

这个村里面,到底都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不过这时,她也才反应过来——

似乎,陈景明这是在帮自己……帮自己融入这个地方。

江楠认真地听着,就和在课堂上汲取知识毫无区别。

“谢谢。”江楠看着他的眼睛。

“我会好好记住的。”

忽然被女孩子这样注视,陈景明觉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由头便回房间了。

“你可别误会,我只是怕你给我们家惹麻烦……我看书去了。”

下午,人群的热闹褪去,江楠也收拾好行囊,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终于到了周末去见母亲的一天。

江楠是坐陈家父子的车去的纺织厂,为防止过度引人耳目,三人还是走的侧门。尽管如此,江楠一下车还是被好些人的眼光给团团围住了。

这些人大多是工厂女工,现在是下午上工的时候,正是热闹。那群女工三五成群往厂门口的空地上涌,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纱锭、擦汗的蓝布帕子,头发上的工作帽歪歪斜斜滑到后脑勺,鬓角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脸上,也顾不上捋。眼角眉梢堆着热乎的兴奋,嘴都合不拢,眼里闪着亮堂的好奇,凑着咬耳朵时眉飞色舞,笑起来眼角褶子都带着看热闹的雀跃。

“怎么了,厂长不是昨天刚来巡视吗,今天怎么又来了?”有人说。

“不是厂长,来找人的。”

江楠怯生生地抬起头,努力在这些面孔里寻找熟悉的那张脸,可是半天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陈长荣父子也跟着下了车,这下女工们更是炸开了锅。瞧见这对父子,女工们眼睛瞬间亮得像通电的灯泡,嘴角立马扬起来,扎堆小声惊叹:“这父子俩真精神!”

“儿子看着就出息,跟他爹一样板正!”有人踮脚使劲瞅,有人拽着身边人指,眼里满是羡慕。

“好了,都散了,一个个的,都不上班了吗?”此时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眼角的皱纹能夹死一只蚊子。她一开口,周围人都识趣地散开。

“同志,您找谁?”那妇女不同于别人的聒噪,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单纯怕这批人坏了厂里的事情,“我是这里的主管,我叫胡彩娟。”

“您好,我是陈长荣,”陈长荣十分客气,“这孩子来找她妈妈,我看了她妈妈的排班,下午应该是没活在宿舍的,不知道您方便带她去吗?”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胡娟看向江楠,并很快把厂里的人脸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也没有猜得出这是谁家的孩子,总觉得是个生面孔。

“何兰芝。”

听到这名字,胡彩娟似乎是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的表情:“那你等会吧,她现在应该没空理你。”

“这是为什么,不是说没活吗?”这话是陈景明问的,在这热气腾腾的厂子里边,陈景明真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秩序感,连打工也有历史老师所说的森严的等级制度,他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

江楠一行跟着胡彩娟往纺织厂车间里边走去,车间里的织布机震得地面发颤,铁皮屋顶被日头烤得发烫,闷热的空气里裹着棉絮、机油与汗味,呛得人直咳嗽。几十台织布机并排轰鸣,震得墙壁簌簌掉灰,说话得贴耳嘶吼才能听清。女工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领口袖口被汗水浸得发硬,头发用破旧的头巾胡乱裹着,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头上。

她们的手指在经纬线间飞快穿梭,布满老茧的指尖被纱线磨得通红,偶尔被针尖扎破,也只是随手在衣角蹭蹭血渍,不敢停下动作。监工的皮鞋声在过道里来回踱步,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过每一个工位,稍有迟缓便是厉声呵斥。车间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棉纱,地上的水渍混着油污,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只有屋顶上几台吱呀作响的旧吊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女工们不敢多喝水,怕频繁上厕所耽误工时,渴了就抿一口自带的凉白开,水罐上结着一层厚厚的水垢。她们的工装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成深褐色,却没人敢解开衣扣透气。因为车间里没有更衣室,女厕所的门板缺了半块,**无处安放。

工间休息只有十分钟,女工们扎堆坐在墙角,揉着酸胀的腰肢,低声抱怨着微薄的工钱和繁重的活计,话题里总离不开“忍忍就过去了”“凑够钱给家里盖房”。

有个看着比自己还青涩的小姑娘被机器夹伤了手指,哭着想去医务室,却被工头拦下:“这点小伤矫情什么?耽误了产量扣你工钱!”

可没人敢反驳,只能咬着牙把眼泪咽回去,姑娘转身又回到轰鸣的机器旁。

而车间外的公告栏上,写着“男工计件工资上浮20%”的通知,与女工们一成不变的薪资标准形成刺眼的对比。她们的青春耗在嘈杂闷热的车间里,双手被机器磨得粗糙,声音被轰鸣震得沙哑,却始终在生存的夹缝里,低着头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劳作。

“何兰芝,找你的。”

车间吵得江楠耳朵疼,满是棉絮的风呛得她直揉鼻子。她有些鼻子发酸了,一想到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那么久,她就抑制不住地心疼。

妈妈,你明明说,你工作的地方宽敞又明亮,赚的钱也轻松……

可是,面前的景象哪里像是会轻松的样子呢?

江楠这才发现,在角落处,有个分外瘦削的女子。她裹着灰头巾,后背的工装全湿透了,贴在身上亮晶晶的。她的手飞快地扒拉着纱线,指尖红通通的,有个破口还在渗血,她就用衣角随便擦了擦。监工走过时,她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有丝毫怠慢。

江楠喊她,她只能摆摆手,嘴唇动了动,声音被机器声吞得没影,只有眼里的红血丝看得清清楚楚。

何兰芝是作为三峡移民工人被分配进来的,可老工人章监工看着她的移民档案,语气带着轻慢:“外地来的?咱们这新上的喷水织机,可不是你们老家的脚踏机,别给车间拖后腿。”

当时,何兰芝攥着衣角没说话,默默跟着车间里的前辈们学穿综,态度谦虚好学。可工作到现在,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外来身份,加上资历尚浅而被工厂里的老人们压榨着。可这没办法,她人微言轻,哪里有什么资本去与他们抗衡呢,只得默默接受,毕竟现在找工作已然是十分不易。

江楠走近,看见母亲手上磨出的血泡,红着眼眶要去找主任理论,同样是打工的,凭什么还有区别对待呢。

却被母亲拉住:“楠楠,咱们是外来的,得靠手艺站稳脚跟。”

“妈妈,你这样太辛苦了……”

“好孩子,你先跟着胡阿姨去宿舍,”何兰芝揉了揉酸软的腰,“一会妈妈下班了就来找你。”

“好。”

江楠心中虽有千万不舍,却也只能听从母亲的话,她在这里只能影响母亲工作。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为母亲分忧,每天赚好多好多的钱,让母亲在家中只用享乐,再也不用出去看别人的脸色。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陈长荣和陈景明早已退到门后,母女俩相见的故事,他俩本不该插手。

只是,陈景明透过车间的门,瞧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时,心中还是有些诧异。他想象过千万次江楠母亲的模样,或雷厉风行,或心机深沉,却不想是面前这样一位贫苦无力的辛劳女子。

陈长荣叹了口气,他并非是有意在避嫌,只是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也知道,何兰芝心气高,此时一定不想把这副模样展现给自己。

“这本书,你拿去给楠楠吧,”陈长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陈景明,“我在车上等你。”

陈景明拿出一看,是本讲喷水织机的技术类书籍,扉页有工整的笔记,这字迹遒劲有力,一看就是父亲的亲笔。

“我爸说你们厂缺技术书,让我给你妈送几本。”他递过来一摞《喷水织机操作手册》,扉页上有工整的笔记,“这是我爸当年在部队学机械时记的,说不定有用。”

江楠接过书,心中百感交集,与车间里的那些虚伪人心相比,陈家父子无疑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谢谢哥哥。”

这是江楠第一次主动叫自己哥哥,陈景明虽然依然不欢喜这个妹妹,此时也总算是不至于讨厌。

“我走了。”

坐在副驾驶上,父子俩一路无言。

陈长荣的车上放着广播,里边刚好在播新闻。

“各位听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为您播报一则来自三峡库区的专题报道。”

“连日来,长江两岸的移民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离别。祖辈扎根在江畔的乡亲们,此刻正含泪拆卸着住了一辈子的土坯房,椽子上挂着的玉米串、墙上糊着的旧年画,都在诉说着不舍。”

“搬家的船队挤在江面,木船里塞满了锅碗瓢盆、破旧家具,还有舍不得丢弃的农具。男人们赤着膀子撑船,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肩膀被纤绳勒出红痕;女人们抱着孩子,怀里揣着几把家乡的泥土,望着渐渐远去的家园,忍不住失声痛哭。不少人家的猪牛羊只能低价变卖,鸡笼里的家禽在颠簸中乱撞,孩子们死死拽着自家的狗,生怕一松手就成永别。”

“移民路上困难重重,有的家庭徒步数百里,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有的乘坐拥挤的卡车,老人孩子晕车呕吐,却找不到干净的水漱口。临时搭建的安置点,帐篷漏雨,蚊虫叮咬,乡亲们白天开荒整地,夜晚就着煤油灯缝补衣物,思念故土的叹息声整夜不息。”

“为了国家水利工程建设,库区人民牺牲了世代相守的家园,带着对故土的眷恋踏上未知的征程。他们的付出与坚守,值得每一个人铭记。让我们共同祝愿移民乡亲们,在新的土地上早日扎根,开启新的生活。”

“本台记者发自三峡库区的报道就到这里,感谢您的收听。”

这是陈景明第一次系统了解了三峡移民,江楠的形象在他心中立体了起来。

原来,她的家是真的不复存在了。

陈景明一时觉得这世界上的因果是这样巧妙,两个家庭远隔几千几万公里,却能因为水利的变迁而纠缠交错在了一起,或许有时候命运的线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盘根错节着,将每个人捆绑在一起。

“就是这里了,”胡彩娟扔给江楠一个苹果,“我估计你妈今天不到天黑是回不来了,你自己在这里先坐着吧,实在饿了就去楼下找我。”

“谢谢阿姨。”

“客气什么,”胡彩娟语气冷淡,但心肠却是热的,“这里哪个人不是互帮互助的,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上回我儿子发烧,多亏了你妈照顾,不然怕是这条命也就没了。”

待到胡彩娟离开,江楠一个人开始打量起这个地方。

纺织厂女工宿舍只有十二平米,但却挤着八张上下铺,木板床挨得密不透风,中间只留一条勉强过人的窄道。床板铺着薄薄一层稻草,上面是打满补丁的旧被褥,散发着汗味、霉味与劣质肥皂的混合气息。

女工们的行李堆在床底或床头,一个掉漆的木箱、一个帆布包袱,就是全部家当。墙上钉着几根铁丝,挂满洗得发白的工装和破旧内衣,连转身都得小心翼翼避开。没有桌椅,吃饭就蹲在地上,写家信只能趴在床沿。

宿舍里没有电灯,只有房梁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拉线灯,晚上九点就断电,想多缝补件衣服都得借着窗外的月光。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十几个人挤在屋里,只能扇着自制的纸扇整夜难眠;冬天四处漏风,被子薄得挡不住寒意,女工们只能挤在一张床上取暖。

厕所远在巷子尽头,又脏又臭,夜里没人敢单独去。洗澡要去厂区公共澡堂,每周只开放一次,排队要排半个多小时,热水只够冲几分钟就变凉。谁要是生病了,只能躺在床上硬扛,宿舍里没有任何药品,也没人有多余的钱去医务室。

大家的工钱,都要省下来寄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床板缝里塞满了掉落的棉絮和头发,墙角堆着换下来的脏衣服,没人有时间彻底打扫。女工们累了一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鼾声、咳嗽声、低声的叹息声混在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成了深夜唯一的声响。

看到母亲在这样的环境里面,生活着度过每一个普通而又痛苦的清晨、午后、夜晚,她便觉得心如刀割。

反观自己,倒是在陈家过得衣食无忧,一日三餐都有人负责,平日里也不用去为生计而烦恼。

尽管如此,自己的成绩还是那么差。

江楠开始深深地觉得自己无用。

凭借着母亲的衣物,他很快找到了哪一个是母亲的床位。床边,还放着自己与母亲为数不多的一张合照。

相纸的边缘,微微泛黄。想必母亲一定是在每一个寂寞无言的深夜都拿着端详,并且反复观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声啜泣了起来。

“谁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江楠的哭声没敢太大,却惊醒了斜对面上铺的人。

她抬头一看,是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姐姐,头发没扎,黑亮亮的披在肩上,不像别人裹着旧头巾。她穿的也怪,不是粗布工装,是件红得晃眼的短上衣,领口开得有点大,露出细细的脖颈,裤子也是紧紧的,裹着腿,跟画报上的人似的。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懒懒的,带着点不耐烦:“哭啥呀!不知道有人在睡觉啊!”

“你是谁家的孩子?”

“何……何兰芝。”

“兰芝姐家的,算了,不和你计较,”那女人摆摆手,“你哭什么呢?”

“我觉得妈妈,太辛苦了……”

江楠此时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女人撑着胳膊坐起来,露出手腕上细细的红绳子,瞥了我一眼:“小姑娘家眼泪真多,这破宿舍算啥?以后的日子,苦着的还多着呢,哭都哭不过来。”

话毕,那位阿姨又倒下去,背对着我们,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却让江楠心里更慌,可是却不敢再轻易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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