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缨的脸上带着隐忍的痛楚,清晨凉薄的空气,让他整张脸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有恩有愧,既痛又悔。”
“悔从何来?”灵徽不打算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又怕错过线索,又怕发现破绽。她不敢想象,若是这个世上连赵缨都无法信任,那该多让人绝望。
赵缨选择了回避这个问题,这段回忆对他来说,是深入骨髓的痛,是他一直无法释怀的遗憾,每每翻开,总是血淋淋的。
“想吃什么,我让云阁她们准备,黍粥还是汤饼?”他俯下身,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又道:“先去梳洗,今日或有客来,收拾齐整些才好。”
“昨夜的汤饼热一下便好。”见他回避,灵徽虽然胸口憋闷却也不豫多言,于是闷闷回道。
“昨夜的事情,你都知道?”赵缨的手顿了一下,错愕道。
她自然什么都知道,一向浅眠的人别说是敲门声,哪怕身边的人走动一步,她都会清醒过来。但是直接拆穿多无趣,他愿意藏着掖着,自己便陪他一起装聋作哑。
“我有吃夜食的习惯,就算云阁不准备,令狐望也会记得。”灵徽起身,推开了门。远处朝霞染红了半面天色,一轮红日即将破云而出。
“令狐望?”赵缨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宣阳。”灵徽再无多言,独自踱步出去。
她一向喜洁,沐浴后又换了件崭新的素衣,虽仍是素面,但到底看着没有那么憔悴了。赵缨也梳洗了一番,本无更衣想法,却见云阁已奉上另一套衣物,同样素白的颜色,上面有淡黄色的茱萸纹,看着十分精美。
他并不记得自己有件这样的衣裳。
星台快语,出言解释:“这是女君特地为使君准备的,足足做了半个月呢。”
赵缨穿上身,发现尺寸分毫不差,针脚细密平滑,这手艺刺史府最好的绣娘都做不到。
忽然想到什么,便问:“之前送来的衣裳,也都是女君亲手做的?”
这次说话的是云阁:“女君惦念使君驻边守土辛劳,你的东西,向来不假手于人的。”
“她何时学会了这些……”赵缨心口微微酸涩,他的圆月是娇宠长大的姑娘,师父待她有亏欠,从不勉强她学那些针织女红之类,记忆中她也从未动过一针一线,哪怕是她的乳母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不喜欢的东西,谁又能勉强呢?可若是她做了,就定能做的最好。但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就无人可知了。
赵缨束好了腰带,向外走去,迎面碰上了宣阳,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令狐望。昨夜相谈许久,今日再见,对方却疏离恭谨的仿佛从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一般。赵缨很欣赏他的沉稳,刚要说话时,目光却落在他悬于腰间的玉玦上。
青玉饕餮纹的玉玦,怎么看怎么熟悉,这分明是圆月日常佩戴的那一块。从她回来后,便日日不离身的。
令狐望何等聪明,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知他忽然恍神的缘由,于是笑道:“女君所赠,便是世间最珍贵之物,奴定当日日随身,才不负女君之厚爱。”
赵缨钝钝点了个头,勉强扯了个笑容,胸口却像是横着一块巨石,压抑着他的呼吸。
“玉佩乃贴身之物,怎能随意赠人。”他委婉提醒灵徽。
灵徽却毫不在意,淡然道:“令狐望非池中物,若是有朝一日鱼跃化龙,我便又多一重依仗了。”
“有我在一日,怎会让你失了依仗。”赵缨不解,却见灵徽神色冷漠,似乎并不想和他再多言语。
然而今日注定流年不利,尚未到午时,谢家七郎又不速而来。
他是个倜傥的男子,年岁比自己小不说,单相貌来讲,整个建康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比他还昳丽的男子。今日一看,显然又是精心装扮过才来。月白色的襕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习惯性上扬的唇角涂丹点朱般的鲜艳,就连束发的白玉簪子也颇讲究,简素又不**份。
赵缨一向欣赏这个心思剔透的谢家七郎,但今日看他,心情却不大舒畅。于是阴沉着一张脸,虽行礼如仪,但半分热络都没有。
灵徽见他却很高兴,招呼着仆婢上茶奉点心,还贴心地取了一套崭新的茶具。
“听闻今日是杨太尉冥忌之日,原不该叨扰,但我素来敬重太尉忠义,也想寄些哀思。家中奉佛,我便手抄了几卷经书,还请女君一并焚于太尉灵前,以安亡魂。”谢衍推辞了灵徽周到的安排,选择径直去了设祭的屋子,从庚寅手中取过经卷,奉到了灵徽手中。
赵缨却阻止,道:“元和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师父英灵当知元和之心。可是这里毕竟是道观,在此若奉佛经,难免怪异。不如交予我,改日送去师父衣冠冢处,可好?”
外人听着,仍觉赵缨客气有礼,但灵徽太了解他了,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实在很不寻常。
她睨了赵缨两眼,见他无动于衷,反而拼命躲避着自己的眼神,像个负气的斗鸡。
灵徽本就心事重重,自然就更懒得理他了。接过佛经,温声感谢:“七郎费心,阿父若有知,当欣慰还有人能记得他。”
“太尉为国而死,所有大魏子民都该牢记。”谢衍道。见灵徽形容憔悴,又补了一句:“心中再悲伤,也要努力加餐饭,若不饮不食,太尉也会心疼的。”
谢衍似乎很会哄人,灵徽听了他的话,忧伤略解,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团火灼烧在赵缨胸口,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大度。他总在说服着自己,嫁给谢衍是她最好的归宿,跟着自己只会担惊受怕,日夜悬心。可是,当每每想到有朝一日她弃了自己,嫁入谢家时,他便觉得心中一片荒芜,空寂,压抑地无法呼吸。
他们本该是一对比翼,一目一翅,唯有相互依傍着才能存活。
那些衣裳,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他为什么要辜负,怎么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呢?难道真的要伤了她的心,任那些比他殷勤的人,将她从身边抢走吗?
她离开自己三年,三年他寝食难安,麻木恍惚,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要有了。
谢衍走时,又是霞飞满天。灵徽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微微叹息,下一瞬,却被人自身后环住了腰。赵缨的声音沉沉从耳后传来,潮湿又温热,仿佛一种蛊惑:“圆月,若是我做错什么了,你便直说。你莫要让我猜,更不要不理我,好吗?”
灵徽何曾见过这样的赵缨,他这个人少年老成,端稳持重,能杀敌,懂权略,有温柔细腻之处,但绝不会像此时这般,婉转示弱,像个求而不得的孩子。
但偏偏,她就瞬间心软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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