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雨下得正急。
道路旁,唯一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小医馆,仿佛被遗忘在夜色与雨幕中的孤岛。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字迹已被岁月磨去大半,只隐约辨得一个“沈”字 ,从这里的人有记忆起,这个医馆就已经在了。
“弄湿了可就遭了……”
沈霜白正将白日里晾晒的药材一一收回屋内,指尖拂过干燥的根茎叶片,好似寻到什么宝藏版急急忙忙的收了回去。空气里弥漫着苦艾、陈皮与不知名草叶混合的清苦气息,这是他早已习惯,并视为安宁的味道。
然而,这份安宁被一阵急促,甚至堪称粗暴的敲门声击碎。
叩门声沉重而凌乱,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力道,不像是求医,倒像是逃命。
沈霜白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药篓,缓步走到门边。他并未立刻开门,只隔着门板清淡的问:“何人?有什么事?”
门外沉默了一瞬,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填充着空隙。随即,一个压抑着痛楚与沙哑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武人腔调:“治伤。”
沈霜白拉开了门。
门开的刹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着雨水的湿冷,悍然冲散了满室药香。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头发往下淌,划过棱角分明的脸颊和紧抿的薄唇。他浑身湿透,玄色劲装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显然是血水与雨水交融的结果。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缓缓渗血,将按在上面的、早已被染红的手掌也衬得苍白。
但比这伤势更引人注目的,是男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即使在重伤狼狈时,也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乞求,只有审视与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他打量着沈霜白,像是在评估眼前这个清瘦苍白的大夫,是否构成威胁。
“进来。”沈霜白侧身让开,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见的不是血淋淋的伤口,只是寻常的风寒感冒。
男人——江元嗣,迈步跨入,脚步略显虚浮,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他依言坐到屋中唯一的竹椅上,目光却片刻不离沈霜白的身影。
沈霜白端来热水、纱布与药箱,在他面前蹲下身,仔细检查那道狰狞的伤口。他的指尖微凉,动作却稳定异常,轻轻按压着伤口周围的皮肉。
“刀伤,淬了毒,但不深,只是让你气血运行滞涩,无力感渐生。”沈霜白的声音如同他的人,带着一股草药的清冷“算你运气好,这毒,我能解,再晚一点你就归西了。”
江元嗣闷哼了一声,不知是回应,还是忍痛。
沈霜白不再多言,取过银刀,在烛火上细细炙烤。刀刃反射着跳跃的火光,映亮他低垂的眼睫,在那张过分清俊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专注力完全凝聚在伤口上,仿佛世间只剩下了病患与医治。
清理腐肉,剜除毒源,敷上捣好的解毒生肌药膏,再用洁净的白布层层包扎。整个过程,沈霜白一言不发,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江元嗣始终紧咬着牙,额头青筋跳动,冷汗混着雨水滑落,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他只是看着沈霜白那双稳定得不像话的手,看着他那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的侧脸。
直到包扎完毕,沈霜白起身去净手,江元嗣才缓缓吁出一口带着痛楚的浊气,哑声开口:“多谢。诊金多少?”
“十文。”沈霜白头也不回,用布巾细细擦干手指。
江元嗣闻言,下意识去摸腰间,动作却猛地一僵。他的钱袋,不知是在之前的追杀中遗失,还是落在了别处。
“我…钱袋好像丢了…”江元嗣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一下。
室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只有窗外雨声未歇。
沈霜白转过身,见江元嗣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瞬间明了。他目光扫过对方空荡荡的腰间,又落回那张因失血与窘迫而更显冷硬的脸上。
“看来,你付不起。”沈霜白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元嗣眉头紧锁,他一生最不喜欠人情债,尤其还是在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大夫这里。
“我……”他刚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无妨。”
沈霜白走回药柜前,重新开始整理那些药材,语气淡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那就留下吧。”
江元嗣一愣。
只见那青衫大夫侧过头,昏黄的灯火在他清冷的眉眼间跳跃,说出的话却让江元嗣心头一震。
“看你这伤,仇家想必不远。你此刻出去,走不出三里地。不如先留下来,养好伤再走可好?”沈霜白嘴上说着,手里依旧忙着别的事情。
江元嗣定定地看着沈霜白忙碌的背影,不知说什么,张开的嘴顿了顿又闭上了。
“桌上有吃食。”沈霜白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
青衫宽大,更衬得那人身形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偏偏是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刚才处理伤口时手法精准利落,此刻说出的话更是直接点破了他最危险的处境。
“你……”江元嗣喉结滚动,声音因虚弱和些许被看穿的不自在而更加沙哑,“你知道我有仇家?”
沈霜白头也没回,小心地将一束干枯的草药放入标着“三七”的抽屉里。“刀口淬的是软筋散,江湖下三滥常用的东西。能使这种手段的,多半不是寻仇,而是灭口。”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下雨”一样自然,“你步伐虽虚浮,但落地习惯仍是军中路数,想必出身行伍。一个行伍之人,被用下三滥的手段追杀至此,不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就是拿了不该拿的。”
江元嗣心头巨震,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比刚才剜肉疗毒时更觉寒意。这大夫仅凭伤口和寥寥数眼,竟将他的处境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牵动了肩胛的伤口,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眼前这人,是敌是友?
若真是普通乡野郎中,怎会有如此毒辣的眼光和……看似淡然,实则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为何帮我?”江元嗣沉声问,目光如炬,紧紧锁着沈霜白的侧影。
沈霜白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昏黄灯火下,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神色莫辨。
“我是个大夫。”他缓缓道,声音依旧清冷。“见死不救,有违祖训。”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江元嗣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上,补充道,“况且,你死在我这医馆外,麻烦更大。”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冷漠,却奇异地让江元嗣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分。利益权衡,有时比单纯的善意更让人安心。
“只是暂住。”江元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疑虑,做出了决定,“待我伤势稍缓,能自行走动,立刻离开,绝不拖累。诊金……日后必当加倍奉还。”
沈霜白不置可否,只抬手指了指医馆内侧一道简陋的布帘。“帘后有一小榻,平日我小憩所用,还算干净。桌上有清水和干净的布匹,你自己打理。”他说完,便不再看江元嗣,转身走向另一边靠墙的书案,拿起一卷泛黄的医书,径自坐了下来,仿佛屋里只是多了一件会呼吸的家具。
雨依旧敲打着窗棂,医馆内重新陷入了寂静,只偶尔有书页翻动的轻响。空气里,血腥气淡去,重新被清苦的药香占据,只是这一次,混入了一丝属于陌生男子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
江元嗣依言起身,掀开布帘。后面果然只有一张窄小的木榻,上面铺着素色的粗布床单,虽简陋,却异常整洁。他走到桌边,就着清水,慢慢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污与雨水。冰冷的布巾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清醒。他透过布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那个青衫身影端坐灯下的侧影,沉静,疏离,仿佛与世隔绝。
这是一个他完全看不透的人。
但此刻,这间飘满药香的、与世无争的小小医馆,确实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容身之所。他躺上硬邦邦的木榻,听着窗外连绵的雨声和室内平稳的呼吸声,重伤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意识终于渐渐模糊。
夜色渐褪,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变得淅淅沥沥。天光未明,医馆内一片朦胧的灰蓝。
江元嗣是被肩胛处一阵绵密却有效的刺痛唤醒的。他猛地睁眼,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的佩剑早在躲避追杀时便遗落了。
视线迅速聚焦,他看见沈霜白正俯身在他榻边,微凉的指尖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他伤口附近的穴位。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别动。”沈霜白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清淡如雾,“瘀血凝滞,需金针渡穴,化开才好。”
江元嗣身体僵硬,他能感觉到银针捻动时带来的酸麻胀痛,丝丝缕缕,循着筋脉游走。他紧抿着唇,目光落在沈霜白低垂的眼睫上。这人离得极近,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愈发清晰,甚至盖过了自己身上残留的血腥气。
“你一夜未睡?”江元嗣注意到沈霜白眼下的淡淡青影,以及旁边小几上燃尽的蜡烛和翻开的医书。
沈霜白并未回答,只是专注地捻动着最后一根银针。片刻后,他缓缓起针,用指尖轻轻按压着针孔周围的皮肤。“软筋散的余毒已清,伤口无碍。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几日。”他直起身,收拾着针囊,语气依旧平淡,“灶上有粥,自己取用。
“等一……”
说完,他便转身走到窗边的药碾旁,根本不给江元嗣说话的机会。抓起一把草药,开始每日的功课。碾轮与药槽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伴随着渐渐稀疏的雨滴声,竟奇异地安抚了江元嗣紧绷了一夜的神经。
他撑着手臂坐起,肩胛处的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那股令人无力的滞涩感也消失了。他看向窗边那个沉浸在药香与碾磨声中的清瘦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大夫,救他性命,留他住宿,替他疗伤,却始终疏离得像一尊玉石雕像,不言缘由,不问来去。
江元嗣掀开薄被,走到角落的小灶旁,果然看见陶罐里温着清粥。他盛了一碗,米粥温热,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夜的寒凉。
他端着碗,站在帘边,看着沈霜白碾药的背影。晨光微熹,透过窗纸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沈大夫,”江元嗣开口,声音因粥水的滋润不再沙哑,“此恩,江某记下了。”
沈霜白碾药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医馆内,只剩下碾轮规律的声响,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微妙的平衡。
晨光彻底驱散了雨夜的阴霾,细碎的金芒透过窗棂,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元嗣放下空碗,碗底与木桌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肩,虽然依旧牵扯着疼痛,但那股令人无力的滞涩感确已消失,体内真气也恢复了少许流转。他看向仍在窗边捣药的沈霜白,那人仿佛与这晨光、药香、碾磨声融为了一体,自成一方天地。
“沈大夫。”江元嗣起身,走到沈霜白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沉稳了许多,“叨扰已久,江某该告辞了。”
沈霜白捣药的动作未停,石杵与药臼碰撞,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他没有回头,只问:“能走多远?”
江元嗣沉默片刻,估算着体力与可能遇到的危险,如实道:“十里,或可一试。”
“嗯。”沈霜白淡淡应了一声,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动作熟练地抓取了几味药材,用油纸包好,转身递给江元嗣。
“三日份,水煎,早晚各一次。”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例行公事,“能助你固本培元,伤口也好得快些。”
江元嗣看着那包好的药,没有立刻去接。他目光复杂地落在沈霜白平静无波的脸上,这人救他,留他,疗他,如今还要赠他药。可自始至终,那双清冷的眼睛里,都看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沈大夫。”江元嗣接过药包,入手微沉,带着草药的干涩触感,“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用得着江某之处……”
“不必。”沈霜白打断他,转身继续整理他的药柜,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走吧,趁日头还好。”
江元嗣握紧了手中的药包,不再多言。他对着那背影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大步走出了这医馆。
门被轻轻带上,医馆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淡淡的药香,和阳光中飞舞的微尘。
沈霜白站在药柜前,听着门外那略显沉重却坚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他缓缓拉开一个标着“当归”的抽屉,指尖拂过里面干燥的根茎,目光落在窗外明澈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元嗣离开已有三日。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沈霜白依旧每日晨起捣药,分拣药材,偶尔为邻近的乡民看看头疼脑热。他神色平静,动作从容,那夜的血腥与刀光,以及那个名为江元嗣的不速之客,似乎并未在他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他偶尔会停下捣药的动作,听着官道上远远传来的马蹄声,直到那声音消失,才又继续手中的活计。有时,目光会掠过墙角那张空置的窄榻,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这日黄昏,天色阴沉,似有雨意。沈霜白正欲掩门,动作却微微一顿。他侧耳倾听,远处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并非商队,更似奔逃。他神色不变,只是缓缓将门合上,只留下一道缝隙。
马蹄声在医馆外戛然而止,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呼和与马匹不安的嘶鸣。
“搜!仔细搜!那小子受了重伤,跑不远!”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头儿,这里有间医馆!”
脚步声逼近,医馆那扇不算厚实的木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开门!官爷查案!”
沈霜白静立门后,并未立即回应。他能感觉到门外不止一人,气息浑浊,带着煞气,绝非普通官兵。他垂眸,视线落在门闩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衡量什么。
最终,他还是抬手,拉开了门。
门一开,四五个穿着皂衣、腰佩钢刀的彪形大汉便涌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凶悍,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狭小的医馆。药香被他们身上带来的尘土和汗味冲散。
“你是这的大夫?”为首那人盯着沈霜白,语气倨傲。
“是。”沈霜白微微颔首,声音清淡。
“三日前,可曾见过一个肩部受伤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穿着黑衣,可能带着兵刃。”那人一边问,一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沈霜白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沈霜白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每日来往病患不少,记不清了。”
“记不清?”那头领冷笑一声,猛地逼近一步,几乎与沈霜白鼻尖相对,试图用气势压迫他“那人乃是朝廷钦犯!窝藏要犯,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最好给我想清楚!”
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沈霜白却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他抬起眼皮,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凶狠的视线:“官爷若不信,可自行搜查。小店简陋,并无藏人之所。”
那头领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沈霜白的眼神太过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兴。他脸上那抹病态的苍白,在此刻更显得他脆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与“包庇钦犯”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扯不上半分关系。
僵持片刻,那头领猛地挥手:“搜!”
几个手下立刻如狼似虎地翻动起来。药柜被粗暴地拉开,草药撒了一地。床榻被掀开,桌椅被挪动。医馆内顿时一片狼藉。
沈霜白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看到珍藏的药材被践踏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一番折腾,自然一无所获。
“头儿,没有!”
那头领脸色难看,他环顾这间除了药材几乎一无所有的医馆,又看了看始终静立如青松的沈霜白,心中虽仍有疑虑,却抓不到任何把柄。
“哼!若想起什么,立刻报官!否则,有你好看!”他撂下一句狠话,悻悻地带着手下离去。
马蹄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医馆内恢复寂静,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弥漫的尘土气息。沈霜白缓缓走到被翻乱的药柜前,蹲下身,默默地将散落的草药拾起。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当他拾起几株被踩碎的当归时,动作微微一顿。指尖拂过断裂的根茎,他抬起眼,望向江元嗣离开的方向,目光穿过洞开的门扉,投向暮色四合的官道尽头。
“看来,你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大些。”他低声自语,清冷的声音在空寂的堂内回荡,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一处隐蔽山洞。
江元嗣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下,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比三日前平稳了许多。他正就着溪水,吞咽沈霜白给他的最后一包草药。苦涩的汁液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温润的药力,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
这三天,他凭借过人的毅力和对地形的熟悉,勉强摆脱了最初的追杀,但对方显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几次遭遇险象环生。肩胛的伤口在奔波中数次崩裂,若非沈霜白的药确有奇效,他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想到沈霜白,江元嗣眼神微凝。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医者,身上透着太多不寻常。他那精准的判断,神奇的医术,还有那份超乎常人的镇定,他绝非凡俗乡野郎中那么简单。
自己留下的锦囊,是烫手山芋,亦是揭开阴谋的关键。那些人不惜动用软筋散这等下作手段,甚至可能调动了非官方的力量来追杀他,足见此事牵扯之深。
他必须尽快赶到约定的地点,将东西交出去,但身后的追兵如跗骨之蛆。
江元嗣闭上眼,调整着内息。沈霜白的药不仅疗伤,似乎还有一丝凝神静气之效。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间飘满药香的医馆,那个在灯下看书的清冷侧影。
“但愿……不会连累他。”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他随即皱紧眉头,将这丝不必要的牵挂压下。江湖路险,生死由命,他自身难保,又何暇他顾?
只是,鼻尖仿佛又萦绕起那清苦的药香,挥之不去。
医馆内,沈霜白已将被翻乱的东西整理得七七八八。他点燃一支安神香,淡淡的檀香气息慢慢驱散了之前的浑浊。
他走到书案前,并未拿起医书,而是从案几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磨损的古旧手札。手札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封面,目光幽深。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窗纸噗噗作响,预示着山雨欲来。
这江湖风雨,似乎终究未能绕过这片试图遗世独立的孤岛。而岛的主人,是随波逐流,还是…另有打算?
沈霜白静坐灯下,身影被拉得细长,映在身后的药柜上,与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材抽屉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间医馆里最深沉、最难解的一味药。
夜色如墨,山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吹得林中枝叶簌簌作响。
江元嗣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附在一棵巨大的榉树之后,肩胛处的伤口因方才的急速奔逃而隐隐作痛,带着灼热感的刺痛提醒着他体力即将告罄。追兵的呼喝声与脚步声已在不远处,火把的光亮在林间影影绰绰地闪动,如同索命的幽瞳。
他估算着距离,距离与接应人约定的地点还有至少三十里。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连十里都难以支撑。对方显然调动了更多的人手,布下了严密的搜索网,不再是三日前那般散兵游勇的态势。
“在那边!血迹!”一声高呼划破夜的寂静。
江元嗣心头一沉,知道再也无法隐匿行踪。他猛地从树后窜出,不再刻意掩饰脚步声,朝着与约定地点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这是唯一的生路,哪怕只是暂时引开追兵。
箭矢破空之声自身后传来!他凭借本能侧身闪避,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畔钉入前方的树干,箭尾兀自颤抖。紧接着,又是数支箭矢袭来,封锁了他左右闪避的空间。
江元嗣咬牙,挥动途中捡来的一根粗硬树枝格挡,叮当声中,火星四溅。但终究是强弩之末,动作慢了半拍,一支箭矢穿透了他的防御,狠狠扎入他的右腿!
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在地。
“他跑不了了!围起来!”追兵的头领,依旧是三日前那个面色凶悍的男人,此刻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带着七八名手下,呈扇形围拢上来,火把将江元嗣苍白而染血的脸照得清晰无比。
江元嗣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右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鲜血顺着裤管流淌,在脚下的落叶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握着树枝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扫视着逐渐逼近的敌人。
他已无路可退。
“江将军,哦不,现在该叫你钦犯了。”那头领嗤笑着,缓缓拔出腰间的钢刀,“把东西交出来,或许还能给你个痛快。”
江元嗣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冰冷:“做梦。”
“找死!”头领眼神一厉,挥手喝道,“上!死活不论!”
数名持刀汉子同时扑上!刀光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江元嗣强提一口真气,挥动树枝迎战。他招式狠辣,完全是军中搏命的打法,每一击都直奔要害。然而,重伤之下,体力与速度大打折扣,树枝又如何能与钢刀抗衡?不过几个照面,他身上又添了几道血口,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铛!”一声脆响,树枝被一刀斩断!
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意,直劈他的面门!江元嗣瞳孔骤缩,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噗!”
一枚乌黑色的、毫不起眼的细小之物,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无比地打在了那劈向江元嗣面门的钢刀刀身之上!
那看似轻飘飘的一击,竟蕴含着奇异的力道,持刀汉子只觉得手腕猛地一麻,钢刀竟被荡开半尺,擦着江元嗣的肩头落下,砍入地面!
所有人都是一怔。
“谁?!”追兵头领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黑暗的树林。
回应他的,是接二连三响起的破空声!
“噗!噗!噗!”
数枚同样的乌黑色细小之物,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方向射来,目标并非人身,而是那些火把!
只听几声轻微的爆裂声,几支火把应声而灭!林间光线骤然暗淡大半,只剩下零星两三支火把还在燃烧,光影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小心暗器!”混乱中有人惊呼。
借着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与混乱,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战圈,来到了江元嗣身边。
熟悉的清苦药香,混杂着一丝夜露的微凉,钻入江元嗣的鼻腔。
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之人。
沈霜白!
依旧是那身素净的青衫,面容在明灭的火光下显得愈发苍白清俊。他看也未看江元嗣,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因惊疑而暂时停止攻击的追兵,仿佛只是在审视几株不太顺眼的药材。
“阁下何人?竟敢插手官府拿人!”那头领死死盯着沈霜白,心中惊疑不定。刚才那暗器手法,绝非寻常武人所能为。而且此人出现得太过诡异,他们竟无人察觉他是何时靠近的。
沈霜白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一如在医馆中那般平静无波:“他的命,我暂且留着还有用。”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狂妄!”头领大怒,虽然忌惮对方诡异的暗器,但己方人多势众,岂能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文弱大夫吓住?“连他一起拿下!”
剩下的三名持刀汉子互看一眼,同时挥刀攻上!刀光分取沈霜白上中下三路!
江元嗣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将沈霜白推开,却见沈霜白不退反进,脚步一错,身形如鬼魅般贴着一道刀光切入。他并未硬接,只是衣袖看似随意地一拂,指尖在那持刀汉子的手腕处轻轻一搭一按。
那汉子只觉得手臂一麻,整条胳膊瞬间酸软无力,钢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还未反应过来,沈霜白另一只手已并指如风,在他胸前某处疾点而过。
汉子闷哼一声,双眼翻白,软软倒地。
与此同时,沈霜白身形旋转,避开另一道劈砍,足尖挑起地上掉落的一柄钢刀,并未握实,只是用巧劲在刀柄上一磕一送。那钢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旋转着飞向第三名攻来的汉子,精准地拍击在其握刀的手腕上。
“啊!”那汉子惨叫一声,手腕骨折,钢刀脱手。
电光火石之间,三名好手已倒地两人,剩下一人握着手腕,惊恐地看着沈霜白,不敢再上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江元嗣几乎没能看清沈霜白的动作。他只看到那青衫飘动间,对手便已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战斗力。没有凌厉的杀气,没有磅礴的气势,只有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到极致的瓦解。
那追兵头领看得头皮发麻,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大夫,绝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其手段之诡异,闻所未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头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霜白依旧没有看他,而是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乌黑色的细小之物,用袖口轻轻擦拭干净。江元嗣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枚用来捣药的……铁药杵头?只是尺寸极小,如同暗镖。
“回去告诉你身后的人,”沈霜白直起身,将药杵头收回袖中,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头领脸上,清冷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这人,我保了。若再敢来扰我清静,便不只是熄几支火把,废几条手臂那么简单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让那头领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滚。”沈霜白吐出一个字。
那头领脸色变幻不定,看着倒地呻吟的手下,又看看深不可测的沈霜白,以及虽然重伤却眼神凶戾的江元嗣,最终一咬牙:“我们走!”
他扶起受伤的手下,捡起地上掉落的兵器,狼狈不堪地迅速退入黑暗之中,连那几支尚未熄灭的火把也顾不上拿了。
林间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以及江元嗣略显粗重的喘息。
他靠着巨石,看着缓缓走向自己的沈霜白,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震惊,疑惑,感激,还有一丝被看轻的恼怒——原来这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那日的“十文诊金”,此刻想来更像是一个随手布下的局,或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你……”江元嗣刚开口,却因牵动伤口,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沈霜白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箭伤和身上新增的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比我想的还要麻烦。”他淡淡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吞下,护住心脉。”
江元嗣没有犹豫,接过药丸吞下。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强劲的药力迅速散入四肢百骸,压制住了翻腾的气血。
“为什么救我?”江元嗣盯着他,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沈霜白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我说了,你的命,我还有用。”
“什么用?”
沈霜白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动作利落地折断了他腿上的箭杆,只留下嵌入肉中的箭头。“能走吗?”他问。
江元嗣试着动了动右腿,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他摇了摇头。
沈霜白沉默片刻,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蹲下。“上来。”
江元嗣愣住了。他看着沈霜白清瘦单薄的背影,实在难以想象这人能背得动自己这个习武多年的壮汉。
“快点,追兵可能去而复返。”沈霜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
江元嗣不再犹豫,咬牙忍痛,伏上了沈霜白的背。出乎他意料的是,沈霜白的背脊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孱弱,反而异常稳定。他轻松地将江元嗣背起,脚步沉稳地朝着与官道相反的、更深的山林走去。
趴在沈霜白的背上,鼻尖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清苦药香,感受着对方平稳的步履和温热的体温,江元嗣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神秘的医者,救他,留他,赠他药,如今又在他濒死之际现身,以雷霆手段惊退追兵,甚至……背起了他。
“我欠你们沈家一条命,我救你,抵了。”
他到底是谁?他口中的“有用”是什么意思,“欠沈家”又是什么意思?
夜色深沉,林密如网。
沈霜白背着江元嗣,如同暗夜中的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战场,和那尚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血腥与药香的诡异气息。
沈霜白的脚步极稳,即使在崎岖不平的山林中,背负着一个成年男子,也未见丝毫滞涩。他选择的路径隐秘而刁钻,往往是在岩石缝隙或茂密藤蔓之后,若非对地形熟悉到极致,绝难发现。
江元嗣伏在他背上,最初的震惊过后,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彻底昏厥过去,但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就只剩下沈霜白平稳的呼吸和脚下枯枝落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
那清苦的药香仿佛成了维系他清醒的唯一绳索,紧紧缠绕着他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沈霜白的脚步终于停下。他拨开一丛垂落的厚重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洞内漆黑一片,透着一股土石和苔藓的阴凉气息。
沈霜白弯下腰,背着江元嗣走了进去。
洞内比洞口看起来要宽敞一些,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穴,空气虽然清凉,却并无憋闷之感,隐约有细微的气流流动。沈霜白将江元嗣小心地放在一处较为平坦、铺着些干草的石台上。
“忍着点。”沈霜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
随即,江元嗣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按上了自己右腿的伤口附近,仔细探查着箭头的深度和位置。紧接着,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传来,沈霜白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直接用匕首划开了伤口周围的皮肉,动作快准狠。
“呃啊!”江元嗣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沈霜白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指尖探入伤口,精准地夹住了箭头的倒钩,猛地一用力。
“噗嗤”一声轻响,带着血肉的箭头被硬生生拔了出来!
江元嗣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全靠顽强的意志力才撑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半条命都随着那箭头被拔走了。
随后是清创上药包扎,沈霜白的手法依旧熟练得令人心惊,即使在黑暗中,他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和错误。清苦的药膏覆盖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奇异的清凉,稍稍缓解了那钻心的疼痛。
处理完腿伤,沈霜白又检查了他肩胛和身上其他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石穴内只剩下江元嗣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沈霜白摆弄药物和布帛的细微声响。
做完这一切,沈霜白走到洞口附近,不知从哪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小堆早已准备好的干柴。微弱的火光亮起,驱散了洞穴深处的黑暗,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
江元嗣靠在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正复杂地看着在火堆旁坐下,静静添着柴火的沈霜白。
“你刚才说……欠沈家一条命。”江元嗣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打破了沉默,“是什么意思?”
沈霜白添柴的动作微微一顿,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
洞穴里只剩下木柴燃烧时噼啪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江元嗣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十二年前,南州大疫。”
江元嗣瞳孔骤然收缩。南州大疫!他当然记得!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南州,死者枕籍,十室九空,朝廷派去的医官和军队都束手无策,最终只能采取封城焚村的残酷手段来控制疫情。那是大周立国以来最惨痛的一场灾难之一。
“当时,南州城内有一医馆,名为‘春禾堂’。”沈霜白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馆主沈鸿,试图找出破解瘟疫的药方,触怒了某些认为他‘妖言惑众、扰乱民心’的当地官绅。他们诬陷沈家散布疫病,是妖人作祟。”
江元嗣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一夜之间,春禾堂被付之一炬。”沈霜白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握着枯枝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沈家满门……除了一个被老仆拼死藏在枯井里的幼子,无人幸免。”
“我就是那个孩子。”火光跳跃,映得沈霜白的脸半明半暗,那平日里清冷无波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那个带兵执行焚毁命令的将领,姓江。”
江元嗣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坐直身体,不顾牵动全身伤口的剧痛,双眼死死盯住沈霜白,声音颤抖:“不可能!我江家世代忠良,我父亲他……”
“江老将军当时是否知情,或者只是奉命行事,我并不知晓。”沈霜白打断他,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江元嗣,“但执行命令的,是你江家直属的‘烈风营’。那把火,确实是你江家之人所放。”
他看着江元嗣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道:“我查了十二年。不会错。”
江元嗣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一直是刚正不阿、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从未想过,家族历史上竟可能沾染着如此无辜者的鲜血!如果沈霜白所言属实……那江家,就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所以……”江元嗣的声音干涩无比,“你救我,留我,是为了……报复?”
难怪他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难怪他态度始终疏离莫测。一切都有了解释!他是在戏弄自己?还是打算用更残忍的方式……
“我说了,你的命,我还有用。”沈霜白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跳动的火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段血海深仇的叙述只是幻听,“并非为了报复。”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江元嗣低吼,情绪激动之下,伤口崩裂,鲜血又渗了出来,“既然你认定我江家是仇人,为何不一刀杀了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沈霜白沉默地看着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交织的痛苦、愤怒和迷茫。许久,他才淡淡开口:“因为那把火,烧得不干净。”
江元嗣一愣。
“南州大疫,并非天灾。”沈霜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是**。”
“什么?!”江元嗣彻底震惊了。
“我查了十二年,不仅仅是为了查清沈家冤案。”沈霜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着,“那场瘟疫来得太过蹊跷,扩散的速度也远超常理。沈家留下的残缺手札中,隐约指向了某种……人为的痕迹。而当年极力主张焚城、并且迅速处理掉所有可能知情者的,除了当地几个蝇营狗苟的官绅,背后似乎还有更深的力量。”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江元嗣“你这次被追杀,是因为你拿到的东西,对吧?”
江元嗣心头巨震,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胸前贴身收藏的那个锦囊。那里面的东西,关系着一桩涉及军械走私和朝中重臣的惊天密谋!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贪腐案,难道……
“你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江元嗣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
“不确定。”沈霜白坦言。
“但你江家当年奉命行事,或许并非偶然。而你如今卷入的这桩事,对方动用如此手段,甚至可能调动了非官方的力量,其背后水之深,恐怕远超你的想象。你的身份,你拿到的东西,或许能帮我撕开一道口子,看清十二年前的真相,也看清如今这潭浑水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他顿了顿,看着江元嗣的眼睛:“所以,我说你的命有用。在你查明你手中之事,我查清我沈家之冤之前,你我,或许可以…互相利用。”
“互相利用…”江元嗣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一片冰凉,却又奇异地生出一丝扭曲的希望。如果沈家冤案背后真有隐情,如果父亲的双手并非直接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
仇恨与责任,真相与阴谋,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和眼前这个神秘的医者紧紧缠绕在一起。
他看着沈霜白在火光下清冷而坚定的侧脸,终于明白,自己踏入的不仅是这间飘满药香的医馆,更是一个沉寂了十二年、即将被重新掀开的巨大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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