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迈地告别于霁尘后,水图南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无处可去的。
家里都晓得,今日她被爹爹带去拜访于霁尘,这会儿,老爹爹喝醉酒,去了别院歇息,她要是先回家,阿婆定又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找她茬。
阿娘也会问她爹爹去了哪里,她有很多借口可以用,但却不想再骗阿娘。
思来想去,她去了常去的女子越剧班看戏。
在女子越剧班出现之前,女子不被允许进戏园子听戏,也不允许投身梨园唱戏,戏曲里的女性角色,便也由男子担任,是为男旦。
后来,随着经贸的发展,尤其是朝廷开通与外洋的商贸,带动纺织茶叶等行业兴盛起来后,经济独立的女性越来越多,加在女性身上的许多枷锁,也逐步被打破。
女子赚了钱,要吃喝,要听戏,要各种要消花,成了谁也无法阻挡的趋势,然而有些人,因此被挑战了权威和话语权地位,便打着祖宗规矩和圣人礼教的旗号,跳出来声嘶力竭,反对女子与他们平起平坐。
在这般大环境大潮流下,女子越剧班应运而生。
在女子越剧班,台上不需要男人念唱作打,台下也不必要男人来捧场叫好,女子越剧班里,台上台下皆是女子。
“水小姐来啦!您来的好巧,下场戏正要开锣呢,恰好有戏票。”戏园子的女伙计,热络地迎上前来,“您楼上雅间请?”
水图南怀里揣有足够的银子,答应的话语已到嘴边,脑海里冷不丁地,钻出于霁尘在同旺楼前,同她讲的那些话。
独立——于霁尘说的独立,究竟指什么?
话到嘴边,她改了口:“不去楼上了,在堂里随便寻个座吧。”
至此,她尚未意识到,于霁尘的话,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影响她的举止。
“呦,”女伙计并不为大小姐突然改变的需求,感到有什么奇怪,她抻着干净的擦桌巾子笑,边抬手把人往里请,“楼下人多,可得为您挑选个好地方呢,您请移步,跟我来。”
不节不休的半下午,戏园子里的上座率依然超八成,伙计没能找到僻静又视野好的单座,水图南主动与人拼桌坐。
台上唱的是经典剧目木兰从军,南国的吴侬软语,把“燕山胡骑鸣啾啾”的豪迈,唱出了另一番独特韵味,水图南心里纷烦杂乱,坐下后反而没心思听。
于霁尘那个刁钻刻薄的家伙,在同旺楼门前讲的那些话,难听归难听,但字字句句都是事实,水图南自己也清楚,今日在同旺楼,老爹爹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变相把她“卖”给了于霁尘。
老爹爹打的什么心思,她同样一清二楚,可是她默认了,懦弱地默认了老爹爹的做法。
她在三纲五常的教谕中长大,而今晓得娘爹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是不正确的,已经是她莫大的自我觉悟,她只是暂时还没有摸索到正确方法,来处理那些她觉得不正确的事情。
她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不停地碰壁,不停地上下求索……
“好!”
“漂亮!!”
周围猛然爆发起喝彩与鼓掌,水图南出游的神思被拉拢回来。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喧嚣嘈杂充斥在两只耳朵里,她被后面举起胳膊鼓掌的妇人,误撞了后肩。
“不好意思,”妇人冲她笑,在满场的叫好声与议论声中,扯起嗓子向她道歉,“方才木兰那段词,唱的真是太好了,你觉得呢?”
“是的呀,唱得不错。”水图南并不晓得,方才台上唱出了怎样的唱段,引起了台下票友的激动喝彩,但附和两声总没错。
她有些不习惯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起身离开也不好,便这么兴致缺缺坐着,直到日薄西山,曲终人散。
待票友们已经走得差不多,戏班子的人在台上收整道具,台子旁的大红布后面,乐师们收拾着各自乐器,聊着一会儿吃什么,水图南内急,熟门熟路去戏园子的联排的茅斯。
完事后,正要出茅斯门,连接茅斯的临墙走廊上,传来两道带笑的说话声,拐弯处走过来两个女子,她们,一个亲了另一个人的嘴巴。
二人穿着戏服内衬,脸上妆彩已洗干净,被亲的推开另一个,佯装生气着嗔怪:“干么斯啊,光天化日亲我,叫别个看见怎么好啦!”
亲了人的女子笑意盈盈,似乎还有些小得意:“么得斯,人都走光啦。”
二人嬉笑着走路,眼里只有彼此,完全没有看见走道尽头的水图南。
水大小姐愣了下,旋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轰地一声,脑海里中有什么东西猛烈炸开,陌生的感觉灼烫着她心尖,让她浑身上下充满不安。
那二人距离越来越近,水图南进退维谷,避开则显得太刻意,被发现又会很尴尬,最后干脆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上走廊,仿佛没有听见那二人的对话,没有看见她们的举止。
三人擦肩而过,那二位对水图南的出现倍感惊讶,是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外人,其中一人捂住嘴,轻轻捶了另一人肩膀,似是在嗔怪。
水图南强装淡定,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只管大步流星往前走。
走廊一拐弯,憋着一口气的她立马靠到墙壁上,用力呼吸几下,才感觉出自己双腿在不停颤抖。
身后传来那二人隐隐约约的,惊疑的说话声。
“那是谁?听见我们讲话了啊!”
“不晓得,长的怪好看,就是黑着脸,喝人巴拉的。”
“她长的阿行啊?比我好看么?”
“当然没有你好看……”
茅斯的木板门砰一声关上了,说话声消失在长廊上,水图南深深吐纳,试图恢复砰砰乱跳的心。
以前,她只从外面的阿姑阿婆嘴里,听说过这种事情,从来没得亲自遇见过,这一会儿,她感觉自己两脚无力,脸颊热得像烧着了似的。
过了一会子,等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水图南舔舔发干的嘴唇,有些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身后去看。
“诶。”
斜前方走廊上,忽然响起这样的轻唤,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清俊淡然,却把水图南吓得结结实实浑身一颤。
她唰地转回头来,看见是于霁尘抱着胳膊,靠在几步远外的廊柱下,正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水图南被吓得头皮一麻,没好气地睨过来,暗暗舒口气的同时,嘴里的江宁话说得软糯粘甜,带几分嗔怪,听起来像撒娇:“干么斯啊,嗬鬼啊!”
于霁尘笑着反驳她,欠揍地学她的江宁口音:“你才是在干么斯啊,鬼鬼祟祟,装鬼啊?”
这人讲话并没有压低声音,水图南怕被方才那二人听见,食指竖到嘴巴前示意噤声,忽然,那边传来木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情急之下,水图南冲过来,拽上于霁尘就跑。
待慌慌张张逃出戏园子,水图南松开手,边吁吁喘气,边问暮色下的青年:“你怎么,会在人家女子越剧班里?”
手腕上的温暖柔软忽然撤走,于霁尘手腕肌肤直接接触到初夜的凉意,有些不自在地搓搓手腕,看起来像是被攥疼了。
水图南瞥见这人的小动作,心想,真娇气,拽拽手腕都不行。
于霁尘把水图南上下扫几眼,叉起腰促狭:“生意人去戏班子,当然是谈生意,不然还能是去听戏?反倒是你,听完戏不回家,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干么斯啊,听人家戏角儿的墙角?”
提起这个,水图南的脸唰地红个透,说话支吾起来,眼睛躲躲闪闪着岔话题:“你答应了我老爹爹,要我跟着你学生意,今日忘了问你,我何时可以去找你上课?”
“教不了,”于霁尘惋惜地摇头,嘴里没个正形,“我可教不了你听墙角。”
水图南拿眼睛剜这人,故意没好气道:“能不能好好讲话?”
她要在于霁尘面前尽情放肆,把自己搞得丑丑的在于霁尘面前晃,只要于霁尘对她没有那方面想法,她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在戏园子坐将近一下午,她就琢磨出来这样个法子,来应对老爹爹把她当成筹码,“卖”给于霁尘的事。
却见于霁尘脸上笑意依旧,被剜一眼后不恼不怒,让人看不出任何真实想法,反而用江宁话问她:“阿吃过啦?”
语调微微上扬,听起来心情不错。
前后问题转变太快,听得水图南错愕微愣,不知不觉间被带出江宁口音,像只对人毫无威胁的猫奴炸了毛:“戏园刚散场,阿哪里来的时间吃饭?”
面对水图南一改常态的动辄炸毛,于霁尘应变若常:“那正好,我也没吃,请你吃饭啊。”
半个时辰后,二人面对面地,坐在家砂锅粥铺里。
铺里生意火爆,角落里的这张小饭桌前,气氛却有些不同。
在确定于霁尘请客后,水图南大方点了份最贵的海鲜粥,以及几样小菜,店小二把粥和菜都送上来时,于霁尘让人从对面馒头铺买的馒头,也被送到。
水图南用调羹搅着碗里热粥,掀一眼于霁尘手里的馒头,又掀了一眼。
“我是北边人,”于霁尘示意下手里馒头,理直气壮,“光吃粥吃不饱。”
北边人好像普遍饭量大,国南菜肴多精美,桌上的三份菜的量,加起来也就抵北方一盘菜。
“你是北边人啊,那为何会翻山渡水的,跑来江宁做生意?”水图南用筷子把那盘炒豆腐里的葱花,挑出来放在盘子边,夹起块嫩豆腐送进嘴里。
于霁尘饿了,大口往嘴里扒饭,敷衍道:“逐利何分远近。”
这话说的合乎常理,水图南点点头,似是信了。
直到这一餐饭,即将在陌生但莫名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一道疑惑混杂着惊诧的声音,突兀地打散桌上的安静:“于贤弟?”
率先应声抬头是水图南,却见于霁尘反应慢半拍地,在对方话音落下须臾后,才不紧不慢抬头。
“嗷呦!我的天爷嗷!”只见这演技不输名角儿的人,俊秀的脸上先后浮出惊诧、认真和巨大的欢欣来,撂下筷子拱手起身,场面话讲得三句套一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米老兄!吃了么?没吃的话正好——”
这人拉住对方手腕,无比热络地就要往外走:“赶的早不如赶的巧,一定要让我请米老兄吃顿饭的!”
“哎呀于贤弟,你太客气啦!”姓米的男人拉住于霁尘,反手拍拍于霁尘肩膀,颇为欣慰,“你的好意愚兄领到啦,但是这回是真不赶巧,你嫂子在家等我买粥回去吃嘞,要是我任务完不成,回家不得跪算盘?”
在这人轻快风趣的话语中,于霁尘跟着笑起来,打消了坚定请人吃饭的念头,转而变成:“可点了餐?不知嫂夫人口味上有那些偏好?这家的粥确实地道嘞。”
说着抬手招小二。
被姓米的拱起手道谢:“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你,幸亏先来同你打招呼,不然,我还真不晓得该买哪种粥,你嫂子也没有讲讲清楚,万一买回去的不合她口味,愚兄又免不得挨数落!”
二人就这么热络地去柜台前点饭去了,水图南也已七分饱,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边等于霁尘回来。
她想,于霁尘虽然看起来刻薄又油滑,但应该不会像她老爹爹那样不靠谱,会把她遗忘在这里吧。
她被遗忘在外面这种事情,以前常常发生。
她在阿娘的教育下,懂事得很早,从不缠着爹爹,但爹爹会主动抽出时间,回家来陪伴妻女,爹爹的陪伴非常实在,就是上街买买买,她花钱越多,爹爹便越高兴。
可是,爹爹却经常把她弄丢。
比如,有一次,难得休息的阿娘,在家珠宝店里挑选珠宝,爹爹等得无趣,主动带她出去买吃的。
总是爹爹付完钱,拿着他的那份零嘴转身就走,把专心吃零嘴的她遗忘在身后。
有时爹爹会让她站在街边,边吃零嘴边等他,他走远点去抽袋烟,或者遇见熟人,过去寒暄。
等抽完烟,寒暄罢,爹爹就直接去找阿娘了,彻底把她遗忘在路边,直到阿娘问起,爹爹才会想起来找她。
以前她一直相信,阿娘给她说的那些理由,道是爹爹扛着整个家,很忙,很累,所以才会偶尔把她遗忘,但随着年龄增长,水图南逐渐明白,老爹爹其实不是遗忘,而是压根没在乎过。
疼爱夫人、宠爱女儿的样子,只是老爹爹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的那些做法,只是有利于他在生意场上打造好的风评……
水图南就这样一手拿筷,一手拿调羹,时而吃口粥,时而戳戳那盘没吃完的小葱炒豆腐,看起来是在吃饭,人却走神有一会儿了。
“豆腐块快要被你戳成豆腐渣了,”清秀的话语带着笑意,轻易地拉回水图南飘散的思绪,“吃好了?”
偏头看,毫无意外,是于霁尘。
水图南放下手中餐具,就这么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着于老板。
其实到目前为止,她只见过这人四面,第一回是在衙门里,第二回是在水园的临水阁外,第三回是今日中午,第四回是现在,四回见面,三回都是在吃饭。
“干么斯啊?”于霁尘被看得有些面皮发热,假装严厉道:“没吃饱就再点些东西来吃,别可怜巴巴看着我,转头再回去给你爹告状,说我没让你吃饱。”
水图南悻悻收回视线,擦擦嘴站起身,余光无意间瞥见邻桌,于是眼底飞快闪过戏谑之色,故意悻悻道:“我吃饱了,不会给我爹爹告状的。”
邻桌偷听热闹的大姐,已然听见了水图南的话,向于霁尘投来不满的目光,似乎在责备这人对小姑娘的恶劣态度。
“……”于霁尘没想到,面对自己时总是有些拘谨的水图南,会讲出这种一本正经的玩笑的话。
她挠挠额头,朝门口方向抬了下手,假装出来的严厉消失不见,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走吧,顺路送你回家。”
粥铺并不宽敞,二人一前一后,沿着走道往门口去,叽叽喳喳的嘈杂背景下,方才那位邻桌大姐,和同桌之人的说话声,依旧钻进二人耳朵。
“现在的年轻人,在别人面前只敢堆笑脸巴结,转头就会给自己女人甩脸子,嗷呦,会挣钱了不起喔。”
“那能怎么办,会挣钱的男人在家里是大爷,颐指气使的,我们女人家在家做家务,挣不来钱,除了忍气吞声,也么得别的办法的……”
两人都听见了那几句嘀咕,水图南羞得不知所措,本以为于霁尘脸皮厚,没想到走这人也悄悄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走出拥挤的粥铺,街上的夜风裹着闷潮气扑面而来,于霁尘轻轻舒口气,一转身就被迎面砸来句:“你会喜欢我这种的人么?”
随着水图南这句话的出口,虚空中仿佛有柄大铁锤,携着山呼海啸之势当空而下,无声而又剧烈地砸在于霁尘心头,轰隆,震得她灵魂一颤。
短暂的迷惘无措过后,陌生的反感和厌恶,争相从内心最深处涌出来,于霁尘身体稍微往后一仰,眼底冰冷:“我疯了么?”
水图南凑过来,盯着于霁尘眼睛看片刻,像是确定下什么,又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也对,你应该喜欢那种和你实力相当的,珠联璧合才是常理。”
“哪来那么多废话,”于霁尘又恢复了那副嘴毒的刻薄样,随意一摆手,“马车停在前面,走了,送你回家,好好个大姑娘,这么还晚和外人待在一起,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
流言蜚语积骨销金,世人最喜欢看女不洁男不忠的热闹,但凡有半点可疑事传出,转头就能被传成“证据确凿的事实”。
水图南跟在这人身后迈步,盯着那道背影,学着那恶劣态度,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地嘟哝什么,看起来不满于霁尘,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反而觉得轻快高兴。
只要于霁尘对她没有别的心思,她就可以在逆境中再拼一把,即便于霁尘不打算教她任何东西,她也可以跟在于霁尘身边自己看,自己琢磨,自己偷偷学,毕竟做生意这件事上,于霁尘是公认的高手。
水图南意识到,离开水家,不受老爹爹约束,不受阿婆找茬,她再自由不过,她的机会,同样也是多得数不过来,正是因为有这些好处,她才肯在老爹爹的软磨硬泡下,答应来跟于霁尘学做生意。
这种时候,于霁尘不仅不会成为她的阻碍,反而会成为她冠冕堂皇的借口。
走在前面的于霁尘,像是后背长了眼睛,知道身后之人并不是在老老实实走路,忽然回头看过来,吓得水图南脸上表情一僵硬。
须臾,这人没头没脑问:“就这么讨厌我?”
“没有,不是,你别乱猜,”水图南连连否认,语调轻快,故意对面前人扬起甜糯的微笑,“我一定会跟着你好好学本事的,师父!”
于霁尘的脸色变了变,叫人猜不出想法。
水图南忽然发现,在别人面前时,于霁尘总是温良恭让的模样,可在她面前时,这家伙便会露出刻薄冷漠的嘴脸,变得面目可憎,就像现在这样。
这孙子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
“于某不才,当不起水大小姐称呼一句‘师父’,”于霁尘转回身,继续往前走,清秀的声音顺着夜风传进水图南耳朵。
在街道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下,这人讲话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几分温柔:“喊我于霁尘就好,不过,曾听令尊唤你南南,想来我也不便那样称呼你。”
“图南,”直到这个时候,水大小姐才想起来,自己在于霁尘这里并没有正式称呼,她挺起胸脯,略显骄傲地报上自己闺名: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我的名字,水图南。”
于霁尘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神色竟有瞬间的怔忡,须臾,她浅浅笑了下:“挺好,比我的名好听。”
方才被误会关系的尴尬,随着漫不经心的闲聊而消散在夜风中,水图南心情不错,自然愿意多和这人说两句话,恭维道:“我在我老爹爹那里,见过你落的印章,你的名也挺好的。”
霁者,雨雪停止,云雾散开,天放晴,也喻怒气消除,气色转和;尘者,尘土,尘污,也喻战争,高适尝诗曰,“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霁”和“尘”放在一起,往小了说是雨消云散,尘土落下,天地澄净,往大了讲是期盼战争消弭,天下太平,这怎么不算是个好名?不比“图南”逊色丝毫。
水图南心想,能给孩子取这般名字的亲长,定然不会是只顾一己私利,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的人。
没想到,于霁尘也会交浅言深,坦率地告诉她:“这并非我本名,我原姓霍,名让,又名千山,来自幽北,亲长在大邑营生,家母姓于,故我出门在外,为行事方便,改随母姓,用了儿时旧名。”
在这熙来攘往的宽街上,饭铺的桌子摆到门外,饭菜的油烟弥漫在街道上空,压在阴云之下,密密麻麻的招子摇曳着,遮挡住风灯的光亮,将所有喧嚣与闷热全部堵在这里,于霁尘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提起那些不为人知的事。
“你姓霍,是大邑人士?”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如湖底水草,悄无声息又密密麻麻缠绕住水图南,等她因窒息般屏住呼吸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紧密地缠绕了起来。
她曾听老爹爹和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用讳莫如深的态度,提起过大邑里有个霍门。
其魁首是皇帝皇后亲信,飞翎卫亲军总指挥使霍君行,连不可一世的右相府、江宁三部衙门官老爷,和几大龙头商赖以依靠的右相府,都要忌惮这人三分。
听说霍君行有两个女儿,一个义子,好多个徒子。
水图南曾听老爹爹和汤若固讨论过霍门,说是大邑似乎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异动,季相府来消息,道是霍君行可能会派他的大女儿悄悄来江宁,来分他们这些人“碗里的肉”。
关于霍门大女儿来江宁,汤若固的态度,自然是十万分拒绝的,可到直现在,也没听说过霍门的女儿来江宁。
水图南一直以为,这件事情早已过去了,于霁尘忽然这样讲,莫非被霍君行派来江宁办事的,其实并非他女儿,而是是他儿子或徒子?
“我、完、了”
三个字冷硬地,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砸进水图南心里,砸得她整个人如遭雷殛,僵硬在原地。
就在这时,于霁尘转过身来,一张俊秀的脸上笑意张扬,恶作剧得逞:“哈哈!这种鬼话你也信,你怎么这么好骗,我要是出身大邑霍门,还用跟个孙子似的,来这里赚这个钱?哈哈哈……嗷!”
丧心病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于霁尘再次表情痛苦地弯下腰,抱着膝盖原地跳起圈来。
这场面何等熟悉。
再次狠狠踩了于霁尘脚的水图南,昂首挺胸地和原地跳脚的人擦肩而过。
即便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来的勇气,敢在羞恼时,去踩于霁尘的脚。她从不曾和人发生过这样的冲突,唯独对于霁尘,她不仅敢踩脚,甚至敢踩过之后扬长而去。
水图南心想,这肯定是因为于霁尘太招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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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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