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会恐惧,大抵是因为对将要接触的事情无所知晓,也就是心里没底,所以才会害怕。
这天,是水图南到大通应花名册的日子,于霁尘起了个早,提前小半个时辰来到总铺,铺里的伙计们看见大东家,一个个像看见什么稀世瑞兽。
“大东家,”伙计第一时间迎上来,低声禀报,“有个姓水的小娘子来找您,已经到一盏茶时间了,现下在那边等着呢。”
于霁尘微愣,笑起来:“领她去议事厅。”
但凡上点规模的铺子商行,集人议事是家常便饭,今日赶巧,六月十五,是大通各铺头掌柜来总铺集议的日子,水图南被人领到摆满桌椅的议事厅时,已经猜到这是要做什么。
她最讨厌冗长又枯燥的掌柜集议了,听汇报,听计划,讨论分析,修正偏差,部署安排诸如此类,每一项都能让人倍感煎熬。
大通的总铺议事厅摆设很有趣,条几样的桌,每张桌前两张灯挂椅,且桌椅非是常见的等级分明摆放,而是围成一个圈,没有主座,没有尊卑,乍一瞧有些像八卦阵。
屋里有四五位伙计,正在摆放茶水点心和笔墨纸砚,水图南主动过来帮忙分放茶杯。
“你是新来的?”分摆茶壶的男伙计,好奇地看向这个没见过的小娘子。
水图南点头,笑容亲切:“是的呢,今朝新到。”
分放笔墨的男伙计也在偷偷打量这小娘子,立马接话问:“分到我们这里啦?”
“不晓得,”水图南始终面带微笑,“外面人告诉我,来这个屋就好。”
那边的女伙计热情问:“是不是和我一起负责茶水?”
水图南并不清楚于霁尘打算让她做什么,笑盈盈点头:“应该就是了。”
女伙计拍手呼好,终于有人和她做伴了!
“你今日来的正巧,”女伙计凑热闹地冲新人挤眼睛,“一来就能见到大东家,你不晓得,我们大东家长的可俊了。”
说来水图南和于霁尘不熟,想不起于大东家的具体模样,故意讲怪话道:“我听人家讲,大东家十三拳头高,是个矮子,能俊到哪里去?”
女伙计笑得无奈:“大东家可不是小鸡头果,只是有些壮实,瞧着就比别个人矮一些,外面那些讲大东家不好的话,差不多都是造谣,那些败给大通的生意人,本事不如大东家,二胡卵子想方设法找短处贬低人,你千万不要信。”
实际上,水图南对于霁尘的传闻并不感兴趣,于霁尘高矮胖瘦她更不关心,她感兴趣的是大通,“我们在这里负责茶水,要做多久的工?”
“三日。”女伙计嘴里说着话,手上活没停,“你是新人嘛,过后会有师傅带教你,总铺一月两次大集议,初一是坊掌柜来,十五是铺掌柜来,各三天。”
水图南立马听出不合理处:“为什么将铺坊分开?”
铺子和作坊以及原材料的生产,是不可分割的整套流程,互相之间牵连很大,将它们独立开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
女伙计摇头:“这个具体原因我不晓得,不过我猜测,之所以分开议事,是因为大东家太懒。”
不然,大东家怎么得来个‘铁算盘’的诨号?大东家是出了名的懒,据说除去愿意动脑子,油罐子倒在面前时,大东家都懒得把它扶起来。
很好,水图南对于霁尘的坏印象,至此再添一项。
掌柜们陆陆续续进门时,水图南已经和女伙计,自觉坐在了角落里的茶水桌后。
水图南倒底是富庶人家里养大的小孩,读了几年书,当过几年话事人,气质收敛不起来,即便衣着朴素地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也会吸引别人目光。
莫说铺掌柜们会注意到她,于霁尘进来时,也是第一眼瞅向这边角落。
大东家现身,嘈杂的现场并未安静下来,铺掌柜们照旧三五成群各说各的,对大东家视若无睹。
水图南颇为好奇,大通的掌柜们,就这么不把他们大东家放在眼里?若是如此,只能说于霁尘在自己的手下面前,还挺平易近人。
但紧接着,她否认了自己的这种表面看法。
大通能以籍籍无名之身,一举击败奋四代基业的孙氏茶行,迫使江宁茶业重新洗牌,其内部绝不会是毫无规矩,随意散漫的,于霁尘御下,必定有特殊办法。
却见或许有特殊御下办法的人,在桌椅间几个穿梭,来到离茶水桌最近的地方,让原本坐在椅子里的铺掌柜让了地儿。
“坐那里干什么,”这人侧过身来,屈起指节敲旁边的灯挂椅,“过来。”
偌大的议事厅里,惊悚地出现瞬间安静,但立马又恢复嘈杂,变化快得水图南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在女伙计惊愕的注视下,水图南听话地坐到于霁尘旁边。
这时,西洋钟敲响整八时,嗡嗡嘈乱的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如此场面给了水图南一个小小的震惊,在坐共计四十余人,闻钟则静,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钟声落下,围坐的中心地方响起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北方口音,声音洪亮,官话讲得标准:“现在,开始本年第六个铺事集议,请诸位掌柜按照抽签顺序,开始吧。”
直到人家话音落下,在最外围探头探脑的水图南,仍旧没找到人群中究竟是谁在说话。
抽到一号的铺掌柜,翻着簿子开始作汇报,水图南也懒得找是谁在讲话了,提笔蘸墨,准备记录听到的关键信息,这是她从阿娘那里学来的,每逢议事都会这样做,以便汇报结束时,从记录里找问题得结论。
熟料被身边人捏住笔杆,给制止住了。
于霁尘稍微靠近过来,低声解释:“莫轻易动笔,要学会抓重点。”
“那你们这边,”水图南看于霁尘,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求知:“什么才是重点?”
于霁尘无声笑起来,气声反问:“倒是没必要区分你们我们,做买卖的铺面开张三旬,你说汇报重点是什么?”
不管是大通还是水氏织造,最多可能侧重方向不同,但重点无外乎就是那几个总数,以及未来走势。
大东家朝窄桌上的纸张努嘴,一看那表情就晓得这厮没打好主意:“记你认为是重点的东西,每个铺子不超过八条,结束后我检查。”
水图南似懂非懂地做记录去了,于霁尘靠在灯挂椅上,听一会儿汇报,无聊地捏着桌上点心吃起来。
在水图南正襟危坐认真听汇报时,厅里蚊子嗡嗡般的讲小话声音没停过,而于霁尘,一会吃一会喝的,更是坐在旁边片刻没消停。
水图南心想,怪不得算盘精瞧着壮实呢,零食是半点没少吃;怪不得厅里总不安静呢,他们老板带头开小差。
铺掌柜要汇报前三十日的铺子经营情况,并报告下个三十日的生意计划,但令人倍感意外的是,他的汇报并不冗长,内容条理清晰,表达简洁凝炼,听得水图南感觉每句话都是重点。
当水图南正奋笔疾书,记录最后一条内容时,开场那道声音又响起来,是开始对一号铺掌柜的汇报,做出总结和指导。
那人的评价简明要厄,直击要害,肯定了做的好的,指出需要加强的,唯独未对一号铺掌柜所做的,下一个三十日的生意计划,做出任何回应。
水图南心里正纳闷儿,且听那道男声问:“大东家有什么要讲?”
那道声音落下,厅里瞬间安静下来,从蚊子嗡嗡变成针落可闻。几十位铺掌柜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做的记录,人群最外侧,大东家擦擦手上的点心碎渣,声音响起,不紧不慢:
“总督都使回来后,江州一切事务开始有序推进,我们观望这么久也够了。陈掌柜提的,关于灾后恢复之中铺头做出的相应对策,老冯你让人汇总一下,过后形成个可行的办法,大家尽快商议推行。”
主持议事的老冯,也就是水图南没找到的声音主人,应了声是,继而让抽到二号的铺掌柜开始汇报。
厅里的“蚊子嗡嗡”声,和二号铺掌柜的汇报声几乎同时响起,水图南悄悄瞄眼靠墙放置的西洋钟,发现此时距议事开始,也仅仅才过去二十五个洋刻,也就是一盏茶稍多一点的时间。
大通的议事效率这样高吗?水图南不由地咬笔头,可是,既然大通做事效率这样高,于霁尘为何这时候,才慢吞吞让人出台应对灾后售卖的办法?
方才于霁尘说“观望这么久”,也就是说,自江州出现灾情至今,两个月的时间里,大通都没有采取什么正式措施。
一个半时辰后,议事暂停休息。
于霁尘出了议事厅,去的方向于其他人相反。
水图南像个汲汲求知的学生,抓着做有记录的纸张,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语速颇快:
“连个刚做生意的新手都晓得,灾后是发展生意的重大机会。很多商行的销售铺面,都是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之策,虽然至今基本盈亏持平,但商行的名声的确能扬几回,大通为何保持观望?”
于霁尘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说话却不急:“要是大通在乎那么点名声,我开仓放粮岂不是效果更好。至于你说的盈亏持平,大小姐,我开门做生意,唯一目的就是赚钱,没功夫玩盈亏持平的游戏。”
说话间,水图南不知不觉就跟着跑到总铺后院,过了两道门,走上条空无一人的回廊,回廊不知通往何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两道脚步声交错回响着。
不闻身后人回答,于霁尘在一个下回廊的月亮门前停住,转回身看过来,冷不防和水图南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人目光清亮,很少会给人压迫感之类具有攻击性的感觉,但水图南晓得,这人做的事都是步步为营,赶尽杀绝的。
“看我干什么?”须臾,于霁尘问。
水图南抬着眼睛,自下而上看这位大东家清亮的眼睛,语调放得轻,言辞却如千钧重:“生民遭灾,缺衣少食,你我身为商贾,既有能力相助,怎能因利益微薄,就见死不救?”
隔着两步的距离,于霁尘直勾勾看着水图南。
六月的江宁,不落雨时热得像下火——也算是梅雨季来临的前兆,异乡人、尤其北边来此谋生的人,对此无不怨声载道,而江宁本地人,面对如此的酷暑,除却日复一日的忍耐,别无其他选择。
一代代下来,江宁百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忍耐,就像忍耐花样百出的苛捐杂税那样,他们忍耐着官门无所不用其极的层层盘剥,忍耐着各种出其不意的天灾折磨,并在忍耐中苟且着偷生,他们相信,只要不死,就总能忍耐下去。
历代以来,全国各地都有过揭竿而起的事件,唯独富庶的江州没有过造反,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豁出去的悲壮,他们不急不缓,逆来顺受,得过且过地活着。
短短一截路,于霁尘走了满脑门汗,她没有立马回答水图南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沉默。
对于这般大环境下的江州百姓,有没有人帮一把,又有什么用?即便熬过这个难关,也还有下一个难关等着他们送命。
就在水图南以为,这刻薄的孙子会找点什么借口,针锋相对地回噎她时,却见这人朝月亮门一摆头,说了句:“我去登东,一起?”
水图南的脸腾地红到脖子,她咬牙攥紧手里的记录纸,唰地调头离开。
待走下回廊,出了那个小门,水图南杵到墙边的竹荫下,深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冷静,谁知反而越想越气:
不是,于霁尘那王八蛋老瓜子有病吧!你同他讲正事,他给你耍流氓,这种人,他是怎么带出大通这么厉害的商行的!
还是说……水图南脑子里那根无形的弦,嗡地震颤出声响,还是说于霁尘已经看出来,自己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现恶劣?
“哎呀?”在水图南气呼呼凝神思考时,一道男子的声音,略带惊喜地从斜对面传过来,“这不咱们水大小姐么,咋的站在这里?”
水图南应声转头,发现来的是大通二东家,生丝布料生意的总负责人江逾白,这人可正儿八经是于霁尘的左膀右臂。
“江老板,你就不要再笑话我了,”水图南并不和江逾白见外,甚至不掩饰自己和于霁尘的分歧,“刚被你家大东家气了一顿,正难过着呢。”
江逾白走过来,并未和水图南一起站到竹荫里,而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打开折扇遮在头上挡凉:
“老于就是那个臭德行,不会和小娘子交流沟通,这么着,晚上让她请你吃饭赔罪,我作陪,怎么样?正好咱们也认识认识,一会儿我同老于讲。”
水图南爽快答应。
而后续是,去登东的于霁尘,在议事休息时间结束后,未再在议事厅露面,后半程议事是江逾白坐在水图南身旁。
待上午议事结束,诸事缠身的江逾白,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无暇顾及初来乍到的水图南,颇有几分水地里随手插秧,凭她任意生长的意思。
直到下午议事结束,从各地赶来江宁总铺的铺掌柜们,成群结队找饭铺吃饭去了,消失一下午加半个上午的于霁尘,在铺门口拦住水图南。
“江逾白说要请吃酒,记的我的酒钱,在金七娘子酒家,走啊,上车。”于霁尘站在小马车的荫凉里,眼睛咪成两条缝,快热得要吐舌头,幽北那边黄沙漫漫的大漠,也没这区区江宁热。
傍晚的炎热毒辣犹存,水图南毫不犹豫爬上马车,上去就把裹着布的冰砖抱到腿上。
随后钻进来的于霁尘,坐在旁边咻咻打折扇:“你那么抱着,不仅降不下热,还容易伤身体,出现体虚症状。”
“这样子啊,”水图南嘴里应着话,丝毫没有要放下冰砖的意思,“我们两个比,好像是你看起来身体更虚。”
瞧瞧,这还没怎么着呢,于大东家已顶了一脑门汗。车厢里放有冰砖,明显比外面凉爽些许,于霁尘脑门上擦不完的汗珠子,倒是不晓得是热的还是虚的。
于霁尘擦着额头上的汗,轻声感慨:“真叫你给说对了,我就是虚,冬怕冷,夏畏热,你们江宁的天气,还挺让人难适应的。”
就这样大方地,承认自己身体虚了?
马车已行进起来,在规律的颠簸摇晃中,水图南本着找茬的初衷,问:“你以前生活在哪种环境里?”
——故意找茬啊,她就是要在于霁尘眼里,成为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上午在回廊下的对话,也是她在故意找茬,但被于霁尘一句流氓话给化解掉,接下来,她还得继续寻找机会,坚持不懈地塑造让人厌恶的形象。
水图南问得随意,于霁尘回答的更是不走心:“之前生活的地方挺简单的,每年只刮一次风,一次刮四个季,一年下一场雪,一场连下六个月。”
幽北的四季,只有夏和冬,不见春与秋,大风从年头刮到年尾,肌肉虬结的活战俘吊在城头,几天就被风成干儿。
单听了于霁尘讲出来的话,水图南没忍住,被逗笑:“那块不下雨么?”
“下啊,雪化了不就是雨,冰掉下来是雹子。”于霁尘双眉往上轻轻一扬,那些冰雹子煞厉害,能把屋顶砸出洞,能砸死战马,有时候也能砸死人。
于霁尘越是说得漫不经心,水图南越是觉得好笑,笑得她几乎要抱不住冰砖:“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总逗我笑?”
“可以,好好说话,”于霁尘瞟着她,清澈眼眸里满是正经,“今日听议事整日,你肯定收获不少,来吧,趁着路上有时间,把每家商铺的情况,逐个给我说说。”
水图南:“……”
也没人告诉她,于霁尘这王八蛋会这样抽查啊。
“时间不够,讲不完的。”她磨磨唧唧试图推托。
被于霁尘拆台:“说几个是几个,吃完饭就少说几个。”
“吃完饭还要说?”水图南嘴巴张得像吞了个整鸡蛋,她娘亲带教她时,都没有要求这么严厉的!
“当日事当日毕,实在不行,也可以理解为早死早超生,”于霁尘就顶着那张阿姑阿婆们非常喜欢的俊秀脸,说出了比水图南怀里冰砖还冰凉的话,“人笨不可怕,又笨又懒才没得救。”
水图南瞬间炸毛,但软侬的江宁话愣是吵得像撒娇:“你讲谁又笨又懒啊,你才是懒,懒得顶天立地,谁也比不过你!”
这回换于霁尘忍不住,别过脸抿嘴憋笑,直把眼睛笑成两条缝,肩膀轻轻颤抖,打不成折扇。
“你是不是在笑?”水图南连连扒拉她胳膊,警告,“我又没讲错你的,不准笑!”
说急眼,直接上手了呢,于霁尘更加忍不住,龇起大牙乐出声,边挣脱着水图南的扒拉:“没讲错没讲错,我确实是懒得——”倒也不知是哪里戳中于老板笑处,龇牙乐变成前俯后仰的哈哈大笑,“我懒得顶天立地!”
“骂你呢,你还笑,”水图南坐回去,继续抱着冰砖,“我就说的,你老瓜子和别人不一样。”
于霁尘倒是嘴硬不肯认输:“是啊,我老瓜子要是和你一样,那就真的要完蛋唠。”
水图南又被噎到,搜肠刮肚反击于霁尘,两人就这么一路口角往酒家去,不仅把检查“听议成果”的事忘个干净,也把上午时的小冲突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瓜子: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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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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