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水德音这辈子,可谓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谁,老母、妻女、手足,他尽皆不信。

他查于霁尘三载,始终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他想办法也让陆栖月帮他查了,陆栖月娘家的脚帮很有手段,但也没查出端倪。

即便如此,水德音也始终不相信于霁尘,真正让水德音对于霁尘打消所有怀疑念头的,是一个月后,九月初。

九月初,天气开始转凉,笼罩在江宁上空的暑气逐渐消散,水德音在他老母亲的全力运作下,终于被从大狱里放出去。

“我的儿!!”少有行人的大狱门外,水老太甫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哭天抢地扑了上去,抱着浑身恶臭的儿子心疼,“你受苦了,我的儿!!”

“娘呐,我差点死在里面!你怎么这样晚才把我弄出来!”水德音浑然不觉老母亲比之前苍老许多,只顾自己失声痛哭,像要把月余来经历的所有委屈,全部从骨头缝里哭出来一样。

哭得守门狱卒嫌恶地撵他们走。

水德音哭累了,疲惫不堪靠在老母亲身边睡一路,等马车到了地方,他扶着老母亲下来,被眼前的地方搞得满脸疑惑:“娘,这是哪里,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是细如羊肠的逼仄小巷,最窄处应该只容得一人侧身过去,小巷子的头和尾,以及无数隐藏在角落的更小的岔口里,四通八达地连着数不尽的旧屋老舍,茅草搭成的棚子见缝插针耸在拥挤的建筑中,凌乱得简直让人不知该从哪里看起。

这是南城,水德音认得类似的建筑,友人孙邦民在孙家茶行被吞并后,便带着全家老小住进这样的贫苦之地,活得生不如死,没了个人样。

“孙邦民不住在这边,娘,我们现在不适合来找他。”水德音试图扶着水老太重新上马车,可当他转过头的时候,发现车夫正驾着马车从他们身后离开。

那马车上,也没有他熟悉的水氏徽记。

“儿呐,”这时,水老太不忍且哽咽的声音颤巍巍响起,有如一记惊雷,“以后我们一家老小,也要住在这里了!”

“娘你在讲什么,”水德音松开搀扶着水老太的手,不可置信地挥胳膊。

与老母亲对视须臾,他忽地嗤嗤笑起来:“娘你听我解释,这回不是我不晓得认错,这回的事它真不怪我,是上面的大官贵人互相斗,我被推出去挡刀了,真不赖我!”

他好言相劝:“无论你想借此机会怎么教训儿子,我们先回水园去,好不好?”

水老太说不出什么话,只剩下眼泪蓄满眼眶。

“儿呐!”

母子二人相对良久,水老太终于凄厉地大哭出声:“水园被官府查封了,织造也被官府暂时控制,祖上留下的家业,败在我们母子手里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救过皇帝嘛?你不是有他留给你的报恩书嘛?你就是这样救我的?!”水德音当场暴怒,不管不顾质问着他的老母亲。

幸好这时候街坊邻居大多上工去了,不在家,在家的也多是些上年纪的老太老头,听见街上争辩,他们躲在家里,耳朵贴着墙听热闹。

水老太颤巍巍伸手,试图拉着儿子回家:“你先跟我回去,不要在这里闹脾气,我们也只是暂时在这里落脚,我已经给你哥哥写过信了,他不能就这样对我们不管不顾的,你放心。”

在水老太的连哄带骗下,水德音这才黑着脸,勉强跟老母亲走进暮色下破烂不堪的小巷。

弯弯绕绕中,母子二人来到他们暂住的地方,看着眼前的场景,水德音面露难色,心如死灰。

只有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旁边一个草棚搭成的破厨房,院子是公用的,没得茅厕,打水要到外面的大井,他的三女儿水子群,领着四妹妹君至,五妹妹崇乾,以及六妹妹艮临,排着队站在门前。

人之自私本性不会因际遇变化而变化,进屋里坐下后,水老太让三孙女去做饭,让四孙女给她爹倒茶,五孙女给她爹点烟。

看着自己儿子喝了茶,抽上烟,水老太这才观察着儿子脸色,小心翼翼道:“你一个人睡北边隔间,我们几个在南边隔间挤挤,阿行啊?”

一间屋子被两个木板隔出两个隔间和一个堂屋,北边隔间大些,住着宽敞,水德音勉强满意,不冷不热点了下头。

须臾,他吞吐着烟,用鞋尖搓了下土地面,问:“衙门查封了水园,也查封了钱呐,娘,你的那些私房钱呢?我还是不想住在这里,这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提起这个,水老太撵了几个丫头出去,凑近过来说悄悄话:“你看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贩卖人口,贿赂相府,强买强卖霸占耕田,随便哪条就够你掉老瓜子的,能把你的小命保住,列祖列宗晓得我费多大劲,你那大姑爷也出不少力,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能安然出来?”

“你以为我想住这里?”说着,水老太拿出官府的判决文书,抖着手道:“官府要求我们住在南城的,不然,想来图南早把我们接出去住了!”

叹到这里,水老太不得不承认:“还是养女儿好呐,陆栖月生养了个好女儿,大难临头时,你的那些女人能跑的都跑了,朋友能躲都躲了,只有你的女儿想着救你,我的儿呐,你真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了。”

这话听得水德音讥讽冷笑:“算了吧,水图南安的什么心我能不晓得?她要是真孝敬,她就不该让她老爹爹,憋屈地住这种鬼地方!”

水老太气结,把官府的判决文书再往儿子眼前一抖:“你瞎了,看不见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官府不让图南接济你!”

“为什么!”水德音一把推开眼前这张盖着官府大印的纸,愚蠢蛮横道:“我的女儿孝敬我,官府凭什么多管闲事?外面那些杀人放火的他们怎么不去管,看我好欺负就管我呐!一群狗东西!”

水老太忍了忍,苍老的面容上尽是疲惫:“这就是条件,要么你认罪被斩首,要么我们散尽家财,保你活下来!要是换成你,你选择哪个?”

水德音噎住,像是无话可说,片刻,又不瞒地嘀咕:“你不是皇帝的救命恩人么,他就是这么报答你的?”

“要不是有皇帝爷爷发话,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呐!”水老太即便再觉得儿子蠢,也仍旧不舍得责备,“不管怎么样,你好歹能活着,以后不要再乱来了,有图南在,不会饿死你的。”

“哼,”水德音噙着烟杆子冷笑,“她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不趁机报复我就怪了,她会孝顺我?”

说着,他大声喊三女儿水子群进来,眼也不抬道:“去一趟状元巷,告诉你大姐姐,要她明朝来见我。”

十二岁的水子群正笨拙地在厨房做饭,为难地看向水老太,水老太摆手让她出去,劝儿子道:“这里离状元巷太远,乘马车也要走大半个时辰,眼看着天都快黑了,你要三丫头走路去吗?”

水德音悻悻抽口烟,狭小逼仄的屋子里立马烟雾缭绕,呛得水老太咳嗽,但是他从来不以为意。

沉默良久,他终于想起什么,问:“阿月和盼儿呢?王嫖和戚淼呢?都死哪里去啦!”

“家里缺吃少穿,没得钱花,”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水老太还是宠溺地娇惯着儿子,好言好语道:“阿月盼儿和戚小娘,到外面做活去了,你不用操心那些,你只管好好在家歇息就是,至于王嫖——”

她朝南里间努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忍不住眼泪直流:“她还在里面歇息,小产了,没有三两个月歇息不过来,她也是个可怜的,让她多休息休息吧。”

水老太已经认命了,她觉得,自己命里注定没有孙子。

“不就是小产么,哪个女人没得小产过,谁像她这样金贵啊,我去喊她起来,成天躺着像什么话!”在水德音记忆里,陆栖月当年小产后,没几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去总铺忙碌了,遂不满地朝南里间去。

水老太年老,动作慢,没能拉住儿子。

等她焦急忙慌追进南里间,水德音已经把王嫖从简陋的床板子上拖下来,扔在地上打骂:“少在这里装可怜,你哥哥害我至此,我还没得找他算账,你还有脸在这里躺着吃白饭?还敢不搭理我,起来去做饭,孩子都保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儿呐,别打了,你消消气,别打了!”水老太不敢上前拦架,怕儿子连她也打,只能站在门口悲哀又无力地劝着。

面色惨白的王嫖像张纸般倒在地上,任水德音拳打脚踢,她一点反应没有,好像不知道疼。

胎儿拿掉后,她是看见了的,长的小胳膊小腿,小手小脚,乌黑的头发,灰青的脸,她的孩子明明已经长成人样了,可是却又没了。

她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的,被哥哥强迫着嫁为商人妾她都认了,可是为什么老天爷要夺走她的孩子?

“住手!”在水德音殴打着王嫖泄愤时,一身粗布短打的水盼儿冲进来,用尽全力撞开水德音,展开胳膊拦在王嫖前面。

屋里压根没有多余的地方,水德音被斜刺里突如其来的一撞,撞得踉跄撞到小小的窗户前。

他怒从中来,顺手抄起窗台上的剪刀,朝着水盼儿举起来:“小王八蛋你,你敢打你老子,信不信我一剪刀戳死你?!”

放在以前,这男人怒目圆瞪时,总是会吓得妻女们战战兢兢,而今际遇大变,水盼儿往前一步,露出自己脖子:“来呀,朝这里戳,今日你不杀死我,你就给王嫖道歉!”

水德音握紧剪刀,尖尖的剪刀头正对着水盼儿,似乎下一刻就会重重挥下来,杀死这个敢顶撞他的不孝女。

然而他怒瞪二女儿许久,最终破口大骂起来:“道你娘的比!我是你老子,天底下哪有老子给孩子道歉的,傲滋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水盼儿指向门口,声音不大,却然轻蔑:“你给我出去。”

“你!”水德音咬牙切齿瞪过来,水盼儿瞪回去,厉声斥他:“出去!”

见儿子被孙女叫板,下不来台,门口的水老太连忙唤:“儿呐,快来扶一扶娘,娘要站不住了!”

有了台阶,水德音这才撂下剪刀,悻悻扶着水老太离开。

水盼儿十六七岁,空占个高个头,实则还没得什么力气,上工本来就累,更是拉不起地上万念俱灰犹如死尸的王嫖。

她拉半天,累得满头大汗,蹲在旁边咻咻喘气:“你哥哥王膘,今天判了,这个月底问斩,你要不要去送他?”

地上的王嫖双目无神,斜靠在墙角,嘴角洇着被水德音打出来的血,像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反应。

水盼儿琢磨须臾,低声道:“我爹爹的罪名,全部被推在了你哥哥身上,他替我爹认下了要杀头的罪。”

话音落下,麻木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被扇得出血的嘴角里,极低缓地挤出一句嘶哑的:“活、该。”

水盼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水德音在外面跳脚打骂:“她算个什么东西,欺负到她老子头上来,欺软怕硬的畜牲,她就是看老子落魄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等我翻过身来,我第一个弄死她!小娘养的,当初我怎么就心慈手软,没得把她按在水盆里溺死!”

水德音在骂水盼儿撒气。

“胎儿没了也好,”水盼儿把薄被往王嫖身上拢了拢,“投生在这样个家里,有那样个爹,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完,水盼儿疲惫地把脸埋进手心里,声音沉闷:“后土娘娘不开眼,怎么没得叫他死在大狱里呢。”

晚饭时候,衙门来了两个人,要确定水德音是否住在这里。

他们里翻外找的,没有搜刮出任何值钱东西,便硬说水德音住的地方超过了判决书要求的标准,要找茬,陆栖月翻出自己仅剩的玉镯送他们,这才安抚住两个官皮。

等水德音在确认书上签字画押了,衙门的人前脚离开,他后脚把碗里的稀饭,倒扣在缺了个角的小饭桌上,再度破口大骂:“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富贵的时候,这些烂咳咳的东西,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跟在我后面巴结!现在竟然敢对老子颐指气使,等我翻了身,第一个弄死他们!”

家里粮食不多,其她人的粥碗里只有清汤,水老太特意叮嘱,把为数不多的米盛到她儿子碗里,结果还被她儿子毫不珍惜地倒扣在桌上。

戚淼始终是惧怕这男人,不敢出声,疲惫不堪的陆栖月刚想开口说他两句,只见水盼儿黑着脸,唰地站起来。

“你干么斯!”水德音冷不丁被吓一跳,不晓得何时起,自己的这个二女儿,个头竟然几乎同他高了,黑着脸时候吓人吧啦的。

水盼儿踢开马扎过来,吓得水德音往后一缩,以为这丫头要同自己动手。

却见水盼儿一言不发,把倒扣的碗翻过来,用筷子将桌上还没洒落完的米汤重新拨回碗里,继而把米分别拨进几个小妹妹那只有清汤的碗里。

见水盼儿重新坐回去,水德音傲滋起来,支使拿抹布擦桌的三女儿:“子群,去给老爹爹再盛碗粥来。”

水老太十几年来不曾怎么上心过孙女们,重视孙子,但也没有外面说的那样重男轻女,而今看着孙女们这样乖巧,境遇突变之下,她心里满是懊悔,懊悔以前怎么没多对孙女们好些。

“好孩子,阿婆帮你擦,”水老太接过三孙女手里的抹布,柔声道:“去帮你爹爹再盛碗粥吧,记得多捞些米。”

家里没有多余的面能做饼,早晚两餐只是喝点稀粥,吃点最便宜的野菜,要是再不多吃点粥里的米,吃完饭就又会饿。

水子群伸手去接二姐姐手里的碗,却见她二姐姐把空碗放在手边,重新坐下吃饭,冷冷道:“锅里没得粥了,既然有人不想喝,那就饿着吧。”

母亲、小娘和她,她们三个人出去干活挣钱,薪水日结,还要每天给房东缴租房子的钱,暂时没有多余的钱买米粮充饥,每日吃稀饭野菜充饥,中午啃个硬饼,省点钱就买点好吃的,给王嫖补身子。

“不吃了,”水德音把烟杆往桌角一磕,黑着脸起身,“我出去转转,你们吃吧。”

水老太在后面担忧:“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去哪块啊?儿呐,你几时回来?给你留饭呐!”

对老母亲的关心置若罔闻的男人,已经噙着烟袋,背着一只手出了门去。

水老太立马吩咐三孙女:“子群呐,拿个碗来,把饭菜给你爹爹留一份出来,放着他待会儿回来吃。”

可是直到子夜,宵禁了,水德音依旧没有回来。

街坊邻居全已歇下,夜猫在墙头屋顶窜来窜去,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咯吱咯吱啃东西,听得人头皮发麻。

南隔间里,水老太急到拉着陆栖月和戚淼哭:“德音怎么还不回来,你们去找找他呐!他要是找不见家门怎么办,他要是再被抓去怎么办?你们快想想办法呐!”

陆栖月和戚淼怎么都劝不住,老太太哭得极其揪心。

木板和长凳搭起来的大通铺上挤着九个人,水老太哭着,所有人不得睡。

干活累一整天的水盼儿,怀里搂着最小的妹妹,不耐烦道:“附近有牌场,他肯定打牌去了,你要是想找,你自己找去,母亲阿娘和我,我们三个做工整日,累的很,还要睡觉的。”

水老太不哭了,反驳道:“你爹爹他没得银钱的,他去牌场做什么!”

“他有,”水盼儿闭着眼,疲惫道:“他摸走了我的钱袋子。”

她的钱袋子放在枕头底下,晚饭时捕快进来翻找,枕头下已经空无一物,捕快出去后,她飞快在被褥里翻找,麻木的王嫖极低地说了句:“他偷了。”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水盼儿当时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个煮鸡蛋,偷偷放进王嫖的碗里。

水老太立马收起声,躺下不说话了。

逼仄的屋里寂静得呼吸可闻,小小的窗户东向朝,揽不得月色入怀,拥挤的木板通铺上,很快响起陆栖月和戚小娘疲惫的鼾声。

六妹妹睡着后就从她二姐姐怀里滚出去,压在了另一边的她三姐姐身上,水盼儿怀里一空,刚想给小妹妹把被子盖好,有人从身后轻轻抱住她。

是王嫖。

“谢谢你。”她贴着水盼儿的后颈,极轻极轻地呢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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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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