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做什么?”陆栖月似已猜到戚淼此举的意图,示意她起来,“正好图南和霁尘也在,有话我们好好商量。”
一旁,水德音噙着烟袋叠起腿,斜着眼睛瞧戚淼,阴阳怪气道:“又要开始作逼倒怪了,还有完没完。”
没人搭理他,水盼儿狠狠瞪过来一眼,水德音有些害怕,别开眼去在屋里胡乱瞟起来。
“求主母夫人放我走吧。”戚淼起身坐回去,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这十几年来,她年轻的生命和所有的欢愉,好像已经全部被耗光了。
甚至,她的生命,似乎也已激不起半点浪花,她活着,像个行尸走肉。
水德音首先拍桌子反对:“干么斯,造反呐?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要你这个时候背叛老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戚淼被吼地一缩身子,定了定,努力忽视这男人的愤怒和威胁,平静陈述道:“我是在夫人怀大小姐时,被买进水园的,后来产下盼儿,就常年独自生活在角院里,我对夫人忠心耿耿,盼儿也非常听她大姐姐的话,我没有哪里对不起夫人的,如今,夫人放了陈妈妈和秀秀一家,能不能,也放了我的身契?”
当年她被买进水家,完全是为了栓住水德音,陆栖月大着肚子,水德音在外面乱搞,水老太怕他出事染病,逼着陆栖月买了她回去。
戚淼长的还算漂亮,人也听话,水德音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去乱混,但戚淼产下女儿后,肚子变得松垮垮,还留下许多可怖的疤痕,水德音便再没去过她的院子,她更是懒得去讨好那个窝赖人的男人。
她在水园空耗了十几年光阴,不想再耗了,如果陆栖月要赎身钱,那么她会从给攒盼儿的嫁妆里取出来十五两暂用,以后再挣钱给女儿补上。
对,她的卖身钱,便是十五两,当时还算是好价钱。
水德音哪里肯,猝不及防一脚踹过来,将戚淼连人带凳踹翻在地,打骂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想趁我落魄对老子落井下石?”
水盼儿飞快冲上来保护她娘,水图南也起身要去阻止水德音,被于霁尘按回长凳上,替她过去阻拦。
于霁尘早就想亲手收拾那老王八了,故意迟一步过去,等水盼儿冲过去一个大巴掌扇他脸上,他高高举起铜烟袋,要去砸弯腰去拉戚淼的水盼儿,于霁尘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去,先捏他手顺势把胳膊往后压,再一脚狠狠踢在他右膝窝,人当时就烟袋脱手单膝跪地,右胳膊被压,浑身动弹不得。
他上身后仰试图缓解疼痛,嘴里嚷着:“霁尘你疯了,打我做什么!快松手快松手,胳膊要折了!!”
“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于霁尘嘴里说着话,假装得不能再假,手上暗暗使劲压他胳膊,“还打么?”
水德音自问能屈能伸,疼得额头冒汗,眼泪也跟着往下掉:“我怎么混成这个样子,后土娘娘,我一辈子吃尽酸苦,您怎能让我沦落到如此地步,您为什么不开眼!啊疼疼疼疼……”
胳膊被往反向往身后压得更厉害,他疼得直喊娘。
“行了霁尘,”陆栖月看着水盼儿把戚淼拉起来,让于霁尘松了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身契,“盼儿过来,你娘不识字,你替她看一看这个身契,确认无误,就当着大家面烧掉它,从此你娘与水家再无关系。”
当年她买的戚淼,是走是留,水德音无权干涉。
水德音哎呦咧嘴地揉胳膊,见水盼儿要去拿身契,眼睛一转便准备准备偷袭抢夺,正要出手,于霁尘从他身旁离开。
不晓得于霁尘做了什么,只见一个钱袋子水德音怀里掉出来,铜板碎银哗啦啦掉一地,目测起码有三四两,他紧张得立马趴到地上去捡。
水盼儿打开身契检验,又拿给已经泪眼朦胧的戚淼,在场都是良民身,没人能懂戚淼拿着这张身契时的感受,她哭了,一手拿着身契,一手拉着女儿,啜泣出声。
外面传来邻居早已不耐烦的呵斥:“吵死个人了,深更半夜还睡不睡!”
贫巷人家舍不得多点煤油灯,入夜睡的早,别家丁点动静四周听去便觉吵得不行,小孩挨揍的凄惨嚎叫声,年轻夫妻的吵架声,妇人数落丈夫的唠叨声,声声吵得人心烦。
戚淼停止了哭泣,拉着水盼儿一起给陆栖月磕头,水德音还趴在地上着急忙慌捡钱,于霁尘拉起水图南离开。
“我还有话没得说完,”走出凌乱的院子,水图南被牵着手走,见于霁尘沉默,她好奇道:“盼儿会跟她阿娘一起走么?”
于霁尘头也不回,踢开横在路上的破瓦片,被这恶劣的道路逼得有些不耐烦:“你问我啊!”
“你生什么气?”水图南问着,想起查到的当年于家真相,她顿时心虚而愧疚。
片刻,她刻意放软声音哄道:“你那两招还挺像回事,他完全反抗不得,回头教教我?”
了解当年于家被害的事后,无论于霁尘将会对水德音本人采取哪种报复,水图南皆不会阻拦,她最多去给水德音收个尸。
毕竟水德音,也曾经给七岁的她,送过去一碗下了毒的稣山。
巧的是,她先把稣山喂心爱的狸奴吃了一口,它当场七窍流血而亡,后来那事不了了之,陆栖月再不让女儿吃未经她手的,水德音送的食物。
马车停在相对较宽的街上,于霁尘牵着水图南在羊肠巷里穿梭,水图南放软的话语,轻轻驱散了她心头烦闷的怒火。
“你不用哄我开心。”于霁尘闷闷道。
“那你为何忽然不高兴?”水图南锲而不舍地问。
于霁尘没有立刻回答,走出去十来步后,不知谁家的瘦犬听见她们的脚步声,警惕地吠叫起来,吵醒了附近的幼婴,啼哭个不停。
很快,主人呵斥了看家犬,幼婴的娘亲将心头肉抱进怀里,婴孩得到安抚,一切重归寂静。
于霁尘低低笑了一声,说了句让人云里雾里的话:“时至今日,我才忽然意识到,图南,你我之间,横亘着杀亲之仇。”
“你竟然才意识到吗?”
水图南沉默须臾,晃晃被牵着的手,带了笑腔:“你应该在答应同我结盟时,就该想到这个事实的吧,还是说,之前你一直不觉得它是个问题,但现在又因为某些原因,忽然觉得它有些棘手了?”
于霁尘被戳穿心思,微愠,故意刻薄起来,幼稚地试图掩盖那点不愿直面的心绪:“就你长脑子,就你聪明。”
“你怕是心里有我了,”水图南得出如此结论,窃窃笑着,大方地开导:“喜欢女子没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不用不好意思,于霁尘,听到没得?你说话呀。”
于霁尘听话地说话:“听到了,两只耳朵全都听到了。”
“然后呢,听到之后呢?”被牵着手走的水图南,忍不住低声偷笑,只见月光长长,巷子长长,两道影子亦长长。
巷子是土巷,每落雨,地面都会被踩撵得泥泞不堪,干涸后形成各式各样的印迹,走路时踩在上面很容易崴脚绊倒,地上还有随机埋伏的金汁和狗屎,让人走运得防不胜防,而当人不得不特别留神脚下时,那些盖出院墙的简易棚,也会让人出其不意地撞到头。
于霁尘低头躲开来时撞过头的木杆子,道:“听到之后,会想到我在幽北的一位同袍之友,会想到……想到幽北和这里的不同。”
这种地方逼仄而脏乱,实在是糟糕透顶,但和于霁尘在幽北见过的战乱后的村落还不同。
战乱频仍的地方,连脏乱都带着生死无常的凄楚和绝望,可江宁南城的贫巷,乍看像是一匹光鲜亮丽的绸缎上的肮脏补丁,但当细细观察时,会发现它其实是构成这匹华丽绸缎的每一根丝线。
这里的每寸土地,都充斥着活着的绝望和压抑,“丝线”上沾染着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血汗,江宁产出来的绸缎,每一尺,每一寸,都是用这些贫苦百姓的性命织成。
猫狗牲畜如果咋吃都吃不胖,定是身上生了寄虫;百姓咋干活都鼓不了钱袋子,定是世道出了“蛀虫”,于霁尘奉命来江宁,即是为除“虫害”,遇上风月私情,她总有些不敢轻易接触,怕自己把握不住。
认识以来的许多点滴涌上心头,是令人暗自欣喜的,而自晓得于家三兄弟的事后,水图南何尝不是陷在矛盾中纠结。
水图南敏感问:“那位幽北的同袍之友,是你的什么人?”
于霁尘解释:“她是我的同袍,以前的顶头上官,幽北嗣王杨严齐。”
“我听说过她,”水图南暗暗松口气,“几年前,这个名字在江宁热传了一阵,她是开国以来朝廷封的第一位女嗣王,还被赐婚了一位女王妃,那时候大家还聊过,北方是不是也要承认同老了。”
关于民俗之事,于霁尘不置可否。
于霁尘的沉默,让水图南心里有些紧张,似乎是先动了心人,总是带着份小心翼翼。
关于上一辈人的恩怨,水图南尚未想到解决之法,遂选择暂时搁置,在不得不面对之前,放纵地一尽自己欢喜:“你肯定晓得我心里喜欢你,你呢?”
“你一步一步把我套进来,要是我半点没察觉,那就是真的是蠢到家了。”贫巷出口就在前方,脚下的土路面更加坎坷难行起来,于霁尘拉紧水图南的手,言语平静。
察觉到了却没阻止,水图南不由得有点沮丧:“是因为你有更大的计谋,还是也心里有我,想和我接近?于霁尘,你得把话清楚地告诉我,不要让我猜来猜去,你心思太深,我怕我猜不到。”
万一猜错了,那多让人难受。
于霁尘却答非所问:“水德音不会横死,但会经历众叛亲离,贫困潦倒,生活得非常痛苦,若他有那个勇气,他可以自己选择解脱;你祖母将身败名裂,在病痛折磨与世俗的指摘中了却残生;你舅舅家的脚帮和漕帮会缩减泰半,并且丢失整个北方版图以及远海航权,你最好劝他不要过度反抗,否则后果会更严重;水氏织造的传家手艺我不动,但大通会彻底吞并它。”
说话间,二人走出了压抑恶臭的贫巷,来到马车前,于霁尘终于转过身来,微微低头看着水图南:“如果这些情况你都能接受,那么图南,我们在一起吧。”
“我娘呢?”水图南望进那双清亮的眼睛,“水家那些人,我最是关心我娘。”
她的前十九年人生,生活在一个极其自私自利的家庭中,幸好母亲陆栖月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护她爱她,否则她成为不了今天的自己,更甚至,可能已经死在了进织造前的哪一年。
如何处理陆栖月,是于霁尘考虑得最多的事,她自然会选择最能令陆栖月因果得报的选项:“她会做出最合适自己的选择,我不逼她,但你也救不了她。”
“好,”水图南欣然答应,甚至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伸出小拇指来,“拉个勾,一言为定。”
于霁尘失笑,把人往马车里塞:“这种事最好白纸黑字写下来,留个证据有保障,拉勾算个什么事。”
被水图南质疑:“你之前不是还说自己一诺千金吗?”
“哪有的事,我怎么不记得,说了立契就立契,你这么大个人了,要有分辨立契和拉勾的能力……”于霁尘矢口否认着,眼都不带眨的。
在水图南又要反驳时,车夫驾车而行,水图南身子随着车厢微微一晃,话在嘴边停顿须臾,便立马被于霁尘抢走机会:“把从大通投钱给水氏开始,至现在大通和水氏并合而作,整个过程涉及的一切,包括织造局和二衙门在内,写成复盘分析,五天后拿给我看。”
“五天?!”水图南贴在车窗边,惊恐地比出一个巴掌,“你确定?”
整个过程涉及的人和事,简直多如乱麻,其中光是于霁尘拉汤若固下她的斗场的计谋和手段,便是五天都分析不明白的!
“那就十天,”于霁尘捣鼓着点亮车内风灯,一豆光亮被盘腿而坐的她抱在怀里,“连带着接下来三年对水氏织造的经营计划,一并拿给我看。”
水图南没想到,于霁尘会冷不防给她来这出,试图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说服算盘精:“人之精能是有限的,我每日要起早贪黑去铺子上工,还要照应着我娘那边,能挤出来的时间只有睡前半个时辰,再说,经营计划不是一拍脑门就有的,那是个庞大的策划,需要姬总务等许多人的参与,我……”
“过程中需要任何东西时,找我或者找毕税要就是,”于霁尘打断她,“最难的部分我帮你承担,还有什么难处?”
她要先锻炼水图南整理复杂情况的能力,一个好的商号掌舵者,要有在纷乱如麻的情况下,快速理清复杂局面的能力,有快速做出最有利决策的反应力。
如果水图南能学会于霁尘那套运用在沙场上的谋略思维,那么以后水图南无论走到哪里做生意,都能为自己闯出个立身之地。
“十五天吧。”水图南做着最后的挣扎。
“八天。”铁石心肠的人八风不动。
“十三天。”水图南放软声音,过来拉于霁尘的手。
“六天。”这王八吃秤砣了。
“……”再谈下去恐怕明天就得“交作业”了,水图南及时止损:“十天就十天,不过你得鼓励鼓励我。”
于霁尘点头:“想怎么鼓励?”
水图南胆子好大:“别抱灯了,抱抱我吧。”
一本正经的于霁尘,唰地红了脸:“有人在驾车呢,别闹,回去再说。”
“那你可不可以……”水图南刚兴致勃勃地开口,肚子里传来一阵十分响亮的:“咕噜~咕噜~咕噜!”
两人同时愣住,车厢里有片刻针落可闻的寂静,旋即爆发出于霁尘丧心病狂的笑声:“可以可以,可以路上找个饭铺吃饭!”
“别笑了,这有什么好笑的!”水图南羞得两手齐上来捂她的嘴,软绵绵的调子听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在撒娇,“不准再笑了,难道不该是心疼我没吃饭吗?于霁尘,再笑就没良心了哦!”
于霁尘不笑了,于霁尘又笑得更夸张了,说实话么,她可以硬桥硬马斩关夺隘,但实在遭不住这样软若无骨的撒娇。
人么,总是要有个软肋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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