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繁忙,转眼便是节庆,自那晚之后,水图南便不时露出心事难解的模样。
“和小于拌嘴了?”
南城贫巷,水家屋子,陆栖月坐在门口给小六缝制新袄,用针搔了搔头润滑针头,边劝道:“似小于那般的人,官门里讲叫做‘’上位者’,有时候遇见事了,你低一低姿态,同她服个软,便也就没什么了。”
旁边小马扎上,水图南两个膝盖上套着捆棉线,一下下往木条上缠绕着,答也答得心不在焉:“我们没得拌嘴。”
她在想九海钱庄的事,有些走神。
“没得拌嘴怎么闷闷不乐?”陆栖月飞快瞄过来两眼,促狭道:“不要不好意思,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多么要好,也总会有个牙齿咬到舌头的时候,你性子这样犟,要是小于说你两句,你记得要改正的,不要总是同她反着来。”
陆栖月自认为非常了解女儿性格,图南看起来温顺听话,实际上心里自有一套主意,一意孤行又倔犟如驴。
可是,世上有会有谁是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呢,如此看来,是否被理解是这般的无足轻重。
水图南嘴角勾起抹无奈的笑:“真没得拌嘴,她只是最近有些忙,才没得和我一起来。”
“能理解,”陆栖月从善如流地改口,不强行戳穿女儿的尴尬,“大通那么大个商号全靠她掌舵,自然是要忙些的,你多体谅体谅她。”
怎么又是这样讲。水图南眉心稍蹙:“娘,您这种说法,听起来虽然没错,可我们两个情况不同的,您不觉得,这些年来,您正是因此想法,才总是一忍再忍一让再让,过得非常痛苦么,现在,您还要如此教育我?”
“哪有痛苦,我现在过得,其实还可以的喔,”陆栖月鼻子一酸,红了眼眶还要强装淡然,以笑遮掩心中波澜。
言及此,她脸上露出几分怅然色:“只是她们几个不在,屋里院外骤然安静下来,让人很有些不适应。不过还好,还有你回来陪我呀。”
眼见到年庆上了,戚淼和水盼儿母女两个,要把大家都请去戚淼那边过年。
水盼儿用戚淼给她攒的嫁妆,置办了座小小的院子,虽不算宽敞,好歹不漏风不漏雨,大家不用再挤一张板子床上睡觉。
春节前好生冷,戚淼那边比陆栖月这里住着舒坦,几个小丫头并王嫖一起,都过去了戚淼那边。
戚淼的老板娘晓得她条件不好,家里孩子多,常弄些卖不完的菜让戚淼带回去吃,几个小丫头顿顿吃得饱,不必无端挨骂,更不必大冷天里,日日给水德音洗被他故意尿湿的衣物被褥。
想起水德音,陆栖月又恨又无奈,咬着牙大吐苦水:“你晓得的,我现在压根没得办法出去干活,你爹那个肉头【1】,他一天到晚变着法折磨人!”
水图南并不想听水德音的斑斑劣迹,可陆栖月长久也无有倾诉对象,心里何其憋屈,水图南这个当女儿的帮不上忙,好歹能一句句听着娘抱怨。
短短几个月,半头白发的陆栖月,有说不完的委屈要讲。
“天气冷,他就在被窝里解手,晚上伸出手一下子没摸到夜壶,他便再不肯找第二下,直接尿在被子里。”
“你喊他坐起来吃饭,他躺在被子里直接张个嘴巴,说让我把饭给他倒进去,最近吃饼和米,都得给他用米汤泡着吃,因为他懒得嚼。”
“那天傍晚,我给他端饭吃,进门就闻到满屋臭味,稀罕地见他坐靠在床边,原来是拉裤兜子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喊我给他端香桶,他就同我装疯卖傻,我只得忍着恶心,给他清洗身子,再换上干净衣裤和被褥。”
陆栖月已是泪流满面,抽抽鼻子反而笑起来:“图南,你说,娘的命为何这样苦?”
水图南建议:“以后无论怎样,都让他下床吃饭。”
又不是一点不会动,偏瘫的胳膊和腿都逐渐开始恢复了,竟然还懒成那样。
“那不行,”陆栖月立马拒绝,“他太懒,我拖都拖不下来他。”
水图南:“不起就不给他饭吃,不信矫不过来他的臭德行。”
陆栖月总是不肯做出改变:“不行的,改不掉,他从小就是这么懒惰,他娘给他惯坏了,我能怎么办?”
水图南:“既然你不肯矫治他,那你就受着吧。”
陆栖月的眼泪掉得更凶:“是我的命苦,当年不懂事,被你爹花言巧语骗了,你外公也是个稀烂的,甚至都不找人打听打听,便将我嫁出门,我能怎么办?”
水图南再一次肯定,陆栖月受的苦若是有十分,那么六分皆是她自找的。
“都怪我心善,耳朵根子也软,不如你铁石心肠,”陆栖月哽咽着擦眼泪感慨。
水图南缠着棉线没出声,心里想,若是阿娘总这样,这世上便再没什么办法,能救阿娘于水火。
在陆栖月的抽噎声中,水图南恍然明白了之前于霁尘说过的那些话。
于霁尘说,她不会对陆栖月实施所谓的报复,因为陆栖月自有报应要受,看样子,于霁尘说的,便是陆栖月而今的遭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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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忙叨叨几日过去,再有两日便是除夕,江宁今日有场较大的盛会,是商行请人择了好,选在今日祭灶头。
水氏织造新被大通融并,虽仍居织造龙头,江宁商行却以水德音的情况为由,没给水图南送请柬。
“我也没料到于霁尘会不来,给大通送请柬时,江逾白的意思是于霁尘会来,谁晓得江逾白当真是讲得客套话。”
单独为侯艳洁设置的休息室里,负责祭灶头事宜的侯艳洁儿子侯琐,百忙之中被他爹急吼吼拉来答话。
他轻蔑地轻轻嗤笑出声:“不过于霁尘不就不来,往年他也没得露过面,今年也不是非要他来不可。”
他最是和于霁尘不对付,认为是于霁尘抢了他的女人,他原本,是打算从外地回来后,就到水园提亲,娶水图南给他做续弦的!水德音很早之前就在酒桌上暗示过他的!
结果被那个姓于的矮冬瓜横叉一脚。
“你个蠢货!”侯艳洁皱纹横生有如沟壑的脸上,露出几分压不住的焦躁,“往年于霁尘不露面也就算了,今年他吞掉水氏,又一力促成汤若固和史泰第的利益调停,史泰第方才亲口问于霁尘为何没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于霁尘如今水涨船高,已不是商会能压得住。侯艳洁并不指望儿子能看到这一层面,他道:“你无论如何也要在正式祭灶台前,把于霁尘给我弄过来。”
见刚愎自用的儿子仍是满脸不在乎,侯艳洁沉重道:“再这样下去,我这个位子迟早是于霁尘的,哪里轮得到你子承父业?”
可是侯琐打心底里讨厌于霁尘,吊起眼梢道:“于霁尘那个矮冬瓜,从来满肚子拐,他不来正好不抢我风头,爹你不要总是看不起我,史泰第在乎他怎么了,我也是有真本事在身的,岂会轻易被那个矮冬瓜比下去?”
他笃定道:“放心吧爹,江宁商会是我们侯家的,会长的位置谁也抢不走,史泰第问起于霁尘兴许只是随口,等过会事多起来,宴席开始,两杯酒下肚他估计就忘了这茬。”
侯艳洁顿时感觉头大如斗,心想我怎么生了这样个蠢货,嘴里急道:“你亲自去趟状元巷于家,趁着大礼开始前,亲自把水图南请过来参加,要是请不来,你也就别回来了。”
“……”见老爹爹态度强硬,侯琐不服地扯扯嘴角,转身离开。
侯艳洁今年六十有余,自他爹手里接过商会会长的位置,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有些事,看得自然比他儿子深远。
半个月前,商会商议祭灶头的邀请名单,商会里那些德高望重资历深厚的人,无不反对邀请水图南,七嘴八舌说来说去,无非因为嫌她是个丫头片子。
以前水氏无论谁管织造,都是水德音来参加祭灶头大会,如今那人烂在泥里,众人便默认水氏织造没了人,水家绝户了。
关于是否要请水图南,侯艳洁心里是摇摆的。
此前,他让人给大通发的请柬,内容便有些含糊,若是强行解释,那份请帖可以解释为同时请了于霁尘和水图南两个,谁让他们是一家人呢。
直到半刻前,拨冗前来与宴的布政使史泰第,亲口问了于霁尘和水图南,侯艳洁心里的平衡秤,这才终于往一边倒去。
只是谁成想,他让人稍加打听于霁尘为何没来,往年都是说于老板身体不适,今年大通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商会没有邀请水氏织造。
所以于霁尘不来了。
心腹在门口迎接上侯艳洁,有些担心:“老爷,要不我再找个可靠点的人,跟着少爷去于家?于霁尘过于狡猾,少爷恐不是其对手。”
侯琐被于家那个水图南的美□□惑,至今还是有些念念不忘,心腹怕自家的草包少爷把事情搞砸,反而惹怒于霁尘。
大家都晓得,少爷是个经不起激的二胡卵子,于霁尘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两人压根不是一个水平上的,但若闹掰,少爷还不得让人碾压成孙子。
下着楼的侯艳洁,瞧着楼下喧嚣热闹的祭灶大会现场,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放心,你担心的事,肯定会发生。”
可是他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要的就是惹怒于霁尘,于霁尘越是怒得嚣张,对他而言越是有利。
这几年来,侯艳洁没少研究这个拉拢不来、却也不和他对立的于霁尘。
现下这年轻人风光无两,在商行的实力地位直逼他这个会长,甚至连史泰第都对他赞赏有加,可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掉,出头的鸟儿先死掉,侯艳洁要为自己多多打算筹谋。
知子莫若父,侯琐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实在没有辜负他老爹爹的良苦用心。
乘车奔来状元巷于家时,于家家门开着,院子里架着口油锅,于霁尘的心腹毕税,和没见过的一个傻子,在炸不属于江宁过年常见的吃食。
“哎,”侯琐不请自入,吊起眼睛睥睨问:“于霁尘和水图南呢?”
毕税自然认识侯会长家这个草包儿子,站起身道:“不知侯少爷找我东家有何贵干?”
侯琐轻蔑一笑,摆摆手懒得多言:“我找他。”
话音刚落,水图南提着个竹篮从回廊那边过来,见到侯琐,她心里有些嫌恶,还是微笑着迎过来:“什么风把侯少爷吹来寒舍了?江老板不是代表大通去参商行大会了?”
“关大通何事呢,少爷亲自来,自然是请你去参加大会,”侯琐拱手而笑,油头粉面的样子委实令人作呕。
偏生他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风度翩翩,笑着冲水图南挑眉:“不知水老板肯否赏脸?”
这个看见美貌女子就忘记自己几斤几两的东西,看多了实在令人眼疼。
水图南道:“呦,那这可不敢怠慢,”转头吩咐毕税:“快去书房请你东家来,就说有贵客到,让她别忙了。”
于霁尘哪里是在书房忙,分明是昨晚几人玩游戏,她输给水图南,今日被罚在后园打扫。
这厢毕税趋步去请于霁尘,小小的庭院里没了别人,侯琐扫眼那边那个满脸冒傻气的傻子,语气油腻问水图南:“上次一别,今已八个月余,水小东家别来无恙?”
有客登门,照礼需待之,水图南再不喜欢侯琐,也不得不在于霁尘过来前稍微接待之,她侧身将人往厅堂里请:“外面冷,侯少爷且先厅里请坐?”
“不必了,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否则,姓于的不值得少爷亲自来请。”侯琐说着话再往前一步,靠的更近,仿佛他与面前女子是非常那个相熟的关系。
水图南自是向后退去,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眼底难掩嫌恶:“侯少爷还请慎言。”
“慎什么言?若非当时我不在江宁,又怎么会把你让给于霁尘那个矮冬瓜?”侯琐竟毫无顾忌地再上前一步,要来拉水图南的手。
被水图南飞快躲开,连退好几步拉开距离,稍微提高声音:“侯琐,这是在我家!”
这个侯琐,三十来岁的人了,一事无成,仗着自己家几代人皆是商会会长,平日欺男霸女,目无法度,惹得人人敢怒不敢言,而今竟然嚣张到如此地步。
不晓得于霁尘在后园磨叽什么,迟迟不见过来,水图南声音提高,秧秧抽出根燃烧着的木柴,冲过来挡在南南身前,生气地对着侯琐:“滚!”
侯琐被燃烧的木条吓得往后一仰,不怒反笑:“你刚才是骂少爷我了?”
秧秧不说话,举着木条瞪他。
侯琐倒是不把个傻子放在眼里,隔过秧秧,继续对水图南道:“虽然你被迫嫁给于霁尘,但少爷不会介意的,水图南,你晓得我钟意你不是一年两年,反正你和姓于的还没成婚,跟我吧。”
“侯小老板,您这样说多冒昧呐。”
一道清秀的声音及时响起,分明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实则吓得侯琐往后退了半步。
于霁尘这死鬼终于露面了,水图南咻地盯过来,仿佛在怨她来的迟,又仿佛在不满这个馊主意。
“于,你就是于霁尘呐,”没见过大通东家的侯琐,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中,把大步走过来挡在他面前的人上下打量,“奉家父之命,我特意来请阁下和尊夫人,共与商行大会。”
于霁尘抱起胳膊,假笑着反打量侯琐:“可方才我听阁下对内子所言,可不是这么回事呀。”
“嘁,”侯琐看着水图南娇娇小小躲到于霁尘身后的样子,不免醋意大发,拿眼角蔑人道:“一个女人而已,有钱多少得不到?于老板是明白人,我便也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女人,”他指向水图南,“迟早是我的!”
“是么,”于霁尘冷然一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1】肉头: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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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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