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黄山县的住宅建筑有些像澈州,门开的是凹形,上面是门檐,门前有个小陡坡,正好可以避雨避水。

水图南欲发的惊呼被只手严严捂进喉咙里,对方另只手按着她一侧肩膀,反抗不得的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斗笠上方响起,低而略急:“莫喊,是我。”

斗笠蹭到墙壁,掉在地上,水图南看清了来人的脸,不由把风灯和鞋袜攥得更紧。

见水图南镇静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像看着个陌生人,一袭黑衣湿透的于霁尘,抿抿嘴松开了手。

“你没事就好,此城郭已全部戒严,我来接你离开,走得了?”她说着话,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风灯光亮下的地上,洇出团湿,可见是如何冒着狂风暴雨而来。

“走得了,”水图南先答了,再笃定问:“我走之后,你便要决堤?”

于霁尘伸去接风灯的手,堪堪僵硬在半道。

她不问该如何绕开把守严密的城门,该如何躲开街上频繁密集的巡逻,又该如何找到这里。

她开口,毫不留情捅破她的计划,水图南的聪明,远超自己的想象。

“时间很紧,来不及细说,”于霁尘转而拉住水图南手腕,很大力,指尖却是在颤抖,似是怕把人弄丢,“先跟我走。”

水图南手腕被攥得疼,咬牙反方向扽了下,算是挣扎:“我的伙计和车夫还在,老掌柜和他的伙计们也在,这个县城里面,有十几万黄山县百姓,城外村落还有十几万人,你真要一意孤行?”

时间紧迫,于霁尘捡起地上的斗笠,用力往水图南脑袋上一扣。在水图南试图掀开斗笠而无别的防备时,她一记手刀过来,直接把人打晕,扛上就走。

争执?拉扯?不可能的。

·

暴雨连浇三日,江州有四县被淹,五县被暴涨的水位疯狂威胁,已经开始转移民众。

江宁城内,地势低的南城,同样淹了好大片民宅,陆栖月住的地方未能幸免。

“母亲?母亲!”

冒雨前来的水盼儿,穿戴着蓑衣斗笠依旧被淋得透,大力拍打着反锁的屋门,焦急地冲门缝里嘶声喊,“母亲您听得见吗?您在屋里吗?我是盼儿,母亲开门呐!”

“不是说在家么,怎会没人应,”旁边,同样穿戴的王嫖也淋了半身湿,两手做搭挡在额头,不让雨水流进眼睛,在大雨中扬声喝道:“不然破窗进去吧,不晓得里面怎么了!”

“好!你躲开。”水盼儿毫不犹豫,从窗户下搬起小六爱坐的小石块,两下砸破北隔间的大窗户。

她破窗而入,看见屋里情形后,满腹担心瞬间化为满腔怒火,暴喝:“你在屋怎么不答应我!”

屋里积水已漫过膝盖,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稍微轻些的东西全飘在水里,宽敞的床上,水德音坐靠在床头,正悠然自得在抽旱烟。

见水盼儿跳脚质问,他掀起眼皮蔑来一眼,说话已相对利索:“你又不是叫我。”

“……”水盼儿气得咬牙切齿。

这时,身后又是扑通一声,王嫖翻了进来,视线在屋里巡一圈,压根没看水德音,直接把手搭在水盼儿肩膀上:“先找夫人。”

陆栖月昏倒在南隔间,下半身泡在水里,上半身靠在床边,不晓得昏过去多久,脸色煞白,水盼儿背起陆栖月就走,王嫖在旁给撑伞。

“诶?诶!”水德音透过北隔间的门看见几人出去,叠声在后头喊:“不得命唠,亲女儿扔下她老爹爹不管,没得天理王法啦!”

前几日陆栖月还说,水德音恢复得差,尚且说不了成句的话,那这嚷嚷是什么,狗叫?

迈出屋门的水盼儿,脚步不由停下来,身旁的王嫖跟着停步,举在她手里的伞,被密密麻麻的雨颗砸得咚咚响,似乎再砸片刻,油纸伞就会被砸穿。

“这边不能再住人,”水盼儿半侧了侧脸,不冷不热报出她们住的地方:“跟得来就跟,跟不来就锁好门窗,水退之后,我来给你收尸。”

话音落下,她背着陆栖月,同王嫖一起,在水德音的咒骂声中急步离开。

·

水图南感觉自己被厉害的小鬼缠身了,这小鬼专司梦境,她被缠上,清醒不过来,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做,光怪陆离又吓人吧啦的。

她的梦很真,触手有感觉。

她见到有妖魔精怪闹凡世,魑魅魍魉霸人间,十恶不赦之流升重天,积德行善者堕地狱,长街上熙来攘往无有人面,尽皆畜牲。

青面獠牙,丑恶张狂。

屠户家的铺面换了更大的招牌,一个长嘴獠牙的黑猪精站在血糊滋啦的砧板前剁屠户的脑袋,嘴里喊:“鲜肉便宜啦,现宰现卖,排骨一两七钱一斤,五花一两六钱一斤!”

这还便宜?

羊头怪擓着菜篮子停步,软绵绵道:“给我来十斤五花肉咩~”

黑猪精挥刀甩出一串血珠:“□□个食草的买肉给谁吃?!滚滚滚,别耽误我做生意!”

羊头怪用蹄子一撸头上角,羞答答道:“当然是给我家狼吃了咩~”

黑猪精受不了这羊头怪,剁骨刀砸过来,兜头劈了这作精,转手也卖上羊肉和羊杂。

狗精来买羊骨头吃,和黑猪讨价还价,一个汪汪汪,一个哼哼哼,水图南脊背发凉,吓得转身跑离。

还没找到回状元巷的路,又一头扎进卖杂食的街里。

三娘子家用来酿制苹果醋的苹果,排着队从麻袋里蹦跶出来,凌乱地满大街乱跑,稍不留神,有个青苹果被只着急赶路的大鹅踩到。

“我碎了!”青苹果碎成一摊汁,用苹果核里的苹果籽做眼睛,溜溜瞪着大鹅:“我没空去看大夫,你赔钱了事吧!赔钱!!”

大鹅精甩甩沾到蹼子上的苹果汁,对此表示:“嘎!”

嘎完,它啪嗒啪嗒颠掉了。【1】

苹果还在嚷嚷赔钱,斜刺里过来个长着鲶鱼头人形身的东西,趁周围没精怪主意它,趴在地上嘶溜一下,把苹果精碎成渣的尸体,连同它要大鹅赔钱的话,一并吸进嘴里吃掉,站起来打了个美味的饱嗝。

若无其事地走了。

“啊!啊啊啊……”

目睹一切的水图南简直疯了,抱头就跑,在熟悉的街道而陌生的环境里夺命狂奔。

怎么都找不到回状元巷的路。

终于让她给遇见个漂亮的三花狸,她拉住人家,急到哽咽:“请问状元巷怎么走?我要回家!找不到状元巷了!”

三花歪起头打量她,像在打量个怪物,半晌,喵喵道:“你要回家就回你家啊,打听我家做什么?”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还有这说话懒洋洋的调调,也不陌生。

水图南愣住,再看这三花,怎么看怎么眼熟,直到看见它脖子上挂的纯金小猫爪印,她嗷地一声扑上去,抱住三花大哭起来。

被三花躲了一下,她便侧过身来继续抱,反正不撒手。

“是你啊小咪咪,这是什么鬼地方,猪把人和羊都杀了,苹果被大鹅踩成苹果汁,又被鲶鱼吃掉,吓死我了,我们快些回家吧!回家呐!”这是她家里的胖三花,被秧秧喂得肥嘟嘟的三花,爱往于霁尘被子里钻的三花呐!

三花狸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在她的暴哭中更显悠然自得:“我家在状元巷,你家在哪里?”

水图南把眼泪蹭在三花柔软如绸缎的三花衣上,哭声没停:“我家也在状元巷,我们住在一起的,你忘记了啊!”

三花耐心纠正她:“不,我家在状元巷,你家在哪里,你的家。”

“我,我的家……”放声大哭的人更加不知所措,涕泪齐抹三花身上,“我没得家了,对的呀,我没得家了!”

她是娘眼里的于家妇,爹眼里的绊脚石,妹妹们眼里不亲近的大姐姐,水姓人眼里吃里扒外的奸佞。

她从茗县回江宁城,中途改道去黄山县,就是因为被一众姓水的人截在路上,逼迫她和于霁尘绝婚,理由是于霁尘改稻为桑,低价收购了他们的桑田,于霁尘干的都是损阴德的事……

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再次抱紧三花狸号啕:“他们说于霁尘是坏人,逼我和于霁尘绝婚的,于霁尘也不理睬我,我没得家了,没得家呐,怎么办,咪咪,这可怎么办!”

“我怎么把人生过成这个糟糕样子了呢,什么都没了······”

梦境之外。

几些梦话听得于霁尘眉心紧蹙。

被水图南喊梦话喊了几声“黑猪精”的江逾白,顶着满脑门黑线刚走,毕税后脚进来禀事。

见水图南发癔症,又哭又呓语,她帮忙递来干净的小手绢,撇着嘴道:“你又把人欺负哭?心疼着些吧老于,这不是别人家小孩,可以随便逗,这是你——”

话在嘴里绊了下,尚还有点小别扭,毕税嘴角一撇:“这好歹是你的人,别是人家生着病你都不放过人家。”

“谁不放过谁?你看清楚再说话,”坐在床边的于霁尘,被拽着衣襟不得不俯身半趴在那里,耳边是水图南的嚎啕哭泣,她满脸无奈。

把姿势别扭的人打量几眼,毕税摸摸鼻子,道:“粮价今早升到三两一石【2】,外面已经有三个县彻底乱起来,皆被任义村派兵暴·力·镇压下去,死了十几个人,老冯让问问你,我们的粮食要否继续囤?”

寻常时候,米价也就八钱【3】银子一石,自那日天亮前黄山堤决水,暴涨的江水淹了黄山县城,至今日不过短短两日,粮价已飙升到三两。

史泰第和任义村迟迟不见采取应对之策,想来史泰第还是和去年发水一样,是怕担责任的心理,任义村也在想着趁机捞一笔。

江宁城里粮行没什么动静,反而是其他一些大商户想方设法在从外面购粮食,就近的州府的粮早已被于霁尘购买一空,他们只能往更远去,这就代表着成本更高。

而于霁尘已经在半个月前,偷偷给了任义村七万斤粮,为的就是这个时候让他存私心。

三两一石粮,七万斤就是将近一千五百两。

平时于霁尘也带着任义村,背着史泰第偷偷赚钱,改稻为桑时,于霁尘购来的第一船粮也是给的任义村,长久下来,温水煮青蛙,任义村对此不曾怀疑。

于霁尘安抚地拍着水图南的后背,目光暗了暗:“囤,等到史泰第压不住场子,向大邑写急递时,让老冯放出五千斤粮暂缓局势。”

耳边哭声小了下去,转为断续的抽泣,毕税不知东家准备继续掀起怎样的风浪,但她总是令行禁止的。

得了准确回信,她便去找忙到抽不开身的老冯头。

屋里没了别人,于霁尘得以转过头来,姿势别扭地擦去水图南脸上泪痕,想不明白姚大夫为何非要把让人昏睡的药,加在水图南的药里。

那天,要加药时,她第一反应便是阻止。

姚大夫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耿直提醒她:“这个时候要是清醒过来,准同你大吵大闹,别不信我。”

“她不是个蛮不讲理的,我能和她讲清楚。”她坚持,唯恐那些让人昏睡的药,对水图南身体不好。

姚大夫还是把昏睡药加了进去,不过减少了剂量:“知道你是担心,毕竟是药三分毒,我理解,可千山,你做的事,不是和她分说清楚就可以的,还是等这几日过去,外面情形彻底无法逆转时,再让她清醒过来吧。”

于霁尘沉默片刻,没有再反对。

去年至今,姚大夫在给于霁尘调养身体之余,在大把大把的闲余时间里,只关注了水图南。

她不晓得这姑娘怎么想的,经营织造敢于提高伙计待遇,还一直把自己的年分红,拿出八成分给水氏织造的伙计。

对此,气得水德音跳脚,折来根树枝要抽死这“不争气”的败家女儿。

水德音认为伙计们总是贪得无厌,一旦把待遇提高,日后他们的要求就会越来越多,他又拗不过女儿,只能想方设法捂住这件事,不让人晓得,他的败家女儿把红利分给了伙计。

姚大夫从没见过这样的老板,有钱不自己赚,反而分给大家。

起开始时,姚大夫觉得那是水图南拉拢伙计的手段,可后来才打听出来,她把自己的钱分给伙计这事,水氏织造只有账房的总账先生知道。

姚大夫悄悄写信给于霁尘母亲于冠庵,禀报了于霁尘的近况,也提了水图南的事,夫人在回信里说:

“非是心计城府,那孩子自幼如此。”

在于冠庵的认识里,水图南是个和她母亲父亲都不一样的孩子。

那孩子第一次去于家茶庄,闻说阿粱的二姐姐生病,回到江宁后,让人特意给尘尘送来礼物。

礼物阴差阳错不曾送到尘尘手里,但于冠庵不讨厌水家那个小丫头。

今日清晨,于霁尘又起的早,又来看着姚大夫熬药,像是怕姚大夫骗她,偷偷往药里多加昏睡药一样。

姚大夫用破扇子徐徐给扇火,砂锅里咕嘟嘟响,他道:“等来日北上,路过大邑时,好歹带水老板回家看看。”

大雨持续不断,冷得像秋天,阴云密布让人分不清昼夜,于霁尘抱胳膊靠在门边,望着院子里砸落的雨花沉默。

姚大夫觑几眼她脸色,以为她不出声还是因为和夫人闹矛盾,遂缓声道:“以后都要一起过日子的,让指挥使见见也好嘛。”

声落,一时沉默。

就在姚大夫以为这个话题没了下文时,她听见于霁尘的话语,伴着嘈杂雨声低低传来:

“我和她,大抵没有以后了。”

【1】颠掉了:跑了。

【2】石:重量单位,念做“但”,文中一石大约在141市斤左右

【3】钱:重量单位,中医抓药时用的重量单位就是“钱”,1钱=0.1两=5克。大约就是这样

歼击机轰的一声从屋顶擦过,高射炮砰地一声把桌上的水杯震翻。门窗墙壁地面全在颤动,天下太平,非常nice(手动微笑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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