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历经往复数次,请辞的折子终于批了下来,岳飞很是松了一口气。
从小官家手里接过御批时,那少年瞅着岳飞依依不舍的样子,着实也让人心疼。
岳飞便说如今战事平定,大宋与邻国皆和平相处,自是用不上他这般的征战杀戮之人了。官家和朝廷皆仁厚,所以宽宥他些许怠惰之心,远离庙堂,过些闲散日子。若是有朝一日需要用得着他的地方,岳飞自也是义不容辞,召之即回的。
赵昚这才终究点了点头。
岳飞早已有辞官后的打算,可无奈架不住朝中几位相公和同僚的热情,这又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同众人应酬作别。
这一日,好容易清闲下来,他见到苏子厚一大早的换了装正准备出门,开口询问,对方回说今日是初一,他要去大相国寺。
岳飞想了一想,说,我与苏大夫同去。
最终,成行的是三人,多了小姑娘图南。
初一的大相国寺很是热闹,自几百米外沿街的商铺摊贩就是络绎不绝,图南很是高兴,揪着岳飞的脖子要爹爹给自己买糖果子买面人买小鼓。岳飞对女儿自是有求必应,不过几十步,这就买了好些吃的玩的。
看着女儿很起劲的舔着红灿灿的糖葫芦,嫣红的嘴角挂着晶晶亮的糖屑,岳飞举手去抹。
“我来吧。”一旁的苏子厚已经取了帕子,擦过图南的嘴唇,顺手将那已被吃了一颗的糖葫芦也取走了。
图南立刻俯身来夺。
“不好一口气吃那么多,”苏子厚拍了拍图南的手,“等下再吃吧。”
图南还要拗劲,苏子厚皱了皱眉,“你忘记你娘以前……”
话音戛然而止,苏子厚没再说下去。
可是图南就安静下来,转身搂住了岳飞,“苏舅舅……真不好。”
岳飞撸了撸孩子的头,“图南听话。”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轻声问道,“她从前,常带着图南来这里……”
苏子厚“嗯”了一下,没有多说一个字。
入得寺内,先是参拜,待进到大殿后的庭院,岳飞便说,他要带着图南去偏殿拜一拜。
苏子厚点头说他去罗汉堂转一转,待会儿便在院中等他父女二人。
岳飞抱着图南穿过园子,停在一处佛殿口。正要跨步入去,却忽然瞥见了一个身影。岳飞侧头去看,原来是个扫地的信徒。
大相国寺信众甚多,总是有人隔三差五的到寺内做各种杂事积存功德,倒也见怪不怪。
那人似乎瞧见了岳飞注意到自己,停下手里的活儿,双手合十同岳飞作揖,岳飞因抱着图南,只得欠了欠身算是还礼。
入到殿内,抬眼瞧见的,便是神坛上高高而坐的菩萨像。
“爹爹,这是……谁啊?”图南好奇问道。
那菩萨身披袈裟,头戴莲花冠,手握锡杖,慈眉善目,同前头那些很不一样。而神坛的左右两侧,密密匝匝的参差摆放了许多的木质牌位。
“这是地藏菩萨。”岳飞放下图南,让她跪在蒲团上,“来,图南磕个头。”
图南很是听话,立刻弯腰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下。
“爹爹,这些又是什么?”图南也瞧见了那些黑色的木牌。
“……都是先人。”岳飞蹲下身子搂着孩子,“图南也可以拜一拜。”
“都是……谁的先人?”
“是你我……大家的先人。”
“……阿弥陀佛。”门口的轻声呼号引得说话的父女二人侧过头去。
岳飞见清来人,立刻站了起来,“永明大师。”
“老衲方才遇见苏施主,听说岳施主今日也来了,这便想着过来瞧瞧……果然是贵客驾临。”
“大师折煞岳飞了。”意识到图南起了身在拉自己的衣袖,岳飞急忙将女儿抱起,“来,图南给大师行个礼。”
“大师傅好。”图南立刻拱起双手掌心相对,惹得对方呵呵的笑起来。
“岳施主这番来……”
“来拜一拜故人。”一边答,一边揽了揽女儿。
永明稍顿,侧首看了看那地藏菩萨身旁的牌位,了然点头。
“岳施主……有心了。”
“是大师慈悲,不计恩仇,愿宽宏接纳所有迷途之人……”
“不是老衲宽宏,是菩萨宽宏……”永明微笑合十,“所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能放下,才是大慈悲”
“岳飞受教。”
“阿弥陀佛。”
从佛殿返回院中,图南瞧见了院子一角的一株大树,吵吵着要去那里玩,岳飞依着女儿过去。原以为小姑娘不过是要在树荫下耍乐,不想一脱开岳飞的双手,图南竟是摩拳擦掌的攀着那树干噌噌往上爬。
这就让当爹爹的有些目瞪口呆了,连忙上去要将女儿拉住。可这小丫头犯了倔似的不肯依从,死死扒着那树干不放手。两人正在拉扯间,苏子厚回来了。见到图南撅着屁股一定要爬树的模样,他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
正要替岳飞将小丫头给揪下来,岳飞突然松开了拽着图南腰侧的手,“苏大夫……你替我看着图南,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他就迅速的朝院内深处走开了。
留下“脱缰”的图南和满脸懵逼的苏子厚各自斗法。
那边,岳飞快步的顺着自己刚才瞥见的方向过去,他要截住那个人,那个自他们进入寺内就一直在暗中窥视的人。
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行踪的暴露,有些急切的往寺院更深处窜入。
岳飞见状,猛提一口气,足尖发力长身跃起,而飞出的一瞬间,手臂轻展,指掌微开。对方似乎没料到岳飞一上手就是擒拿动作,未及闪避,左肩便被扣到。但很显然,那人并非泛泛市井之徒,虽然形势突然,但身体反应却相当敏捷,左肩被触及的那一瞬间,已然本能的缩起身子往右侧躲开,脚步也即刻转向配合。
岳飞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这一招数,另一手微微抬起,立刻就掌控住了对方的颈脉位置。而原先那手下沉捉住了对方的腕子,一下绞到了身后。
“莫怕,我不会伤你性命。”岳飞低声道。
“……岳……相公。”
下一刻,岳飞松脱了双手,将人放开。
对方转过身来,表情复杂难辨。
正是刚才在偏殿前同岳飞打过照面的那位扫地之人。
此刻,他看向岳飞,脸色暗沉,似有说不出的苦衷。
“我有话问你……我们寻一静室说,如何?” 岳飞不急不缓。
“岳相公请。”对方轻叹口气,侧身让了一让。
在一间寺院专门提供给布施者休憩的小室内,岳飞同那人坐了下来。
“……你不是宋人。”
话一出,那人身子微微一颤,就欲起身。
岳飞抬手将他按下,“这里是寺院,并非府衙。”稍稍顿了一顿,续道,“刚才过招仓促,但你的身手路数,应是女真的搏斗术。”
“果然,都瞒不过岳相公的眼睛。”
“习过武的人,身形步法同寻常的百姓自然不一样,受过训的……更是有差别。”岳飞缓缓道,“你……是金人,为何在这相国寺做洒扫?”
“小人……”对方支吾了半刻,“小人是受大人之托……大金的左相大人……”
“完颜希尹。”岳飞道。
对方点头。
“你是……”
“小人曾是大人的铁卫……岳相公便唤大全就好。”
“大全。”岳飞思虑一遍,“你……莫不是为了看守完颜希尹……”
话未落,那大全已经离了座,“噗通”跪在了岳飞的跟前。
“小人知晓左相大人的尸身是岳相公着人殓葬,并在这相国寺内供奉了牌位,”他一边说一边磕下头去,“小人……在这里多谢岳相公的恩德。”
岳飞看他,“你若是看守完颜希尹的灵位,为何刚刚一直偷偷窥探我等行程……”
大全闻言,又磕下头去,“岳相公……误会,小人并非窥探相公,而是……而是没想到瞧见了图南小姐……”
“图南?”岳飞的心立了起来。
“小人先前瞧见图南小姐,还以为能瞧见……夫人。”
岳飞差点站起来。
“可原来……没有。”大全续道。
“这是如何回事?”岳飞急问。
大全挠了挠头,“这……小人……不知从何说起。”
“慢说无妨,”岳飞压着心头的焦急和紧张,尽量缓了语气,“从头说起。”
“也好。”大全点头应承。
原来,那完颜希尹在被完颜兀术构陷入狱之前,就暗中布置了七八个贴心的铁卫,令他们分别隐匿在汴京城各重点要塞的守军中,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方便发现及保护完颜蕙。完颜希尹料想了完颜兀术不会轻易就杀完颜蕙,但也未必会信守承诺放她生路,最有可能的是留着她作为诱饵,待宋军攻城时吸引岳飞的注意,因此他抢先一步将铁卫散布在各工事驻军中,便是搏最大的可能救完颜蕙的性命。
大全就是这被选中的铁卫之一,被安排在了顺天门。而汴京战役,主要战事集中在宣化门和永泰门,顺天门虽也有战斗但情况较为缓和,故而大全得以保全性命。可因背负着完颜希尹的命令,他又始终没有瞧见完颜蕙的踪迹,故而待到战事结束,他一边养伤一边蛰伏在城中,希望能查探到些许线索。
可时移世易,直到如今,他也未尝得到丝毫完颜蕙的消息,包括另外那几个铁卫的踪迹。
“未能完成左相大人的嘱托,小人没脸回去,”大全道,“所以,想着便是在这寺中替大人守着灵位,也是好的。”
“……那你可知,当日派守通津门的是谁?”岳飞问道。
“通津门……”大全愣了一下,随即皱眉深思,“若是没记错,该是……娄都。”
“娄都……”岳飞倾过身,“他……可识水性?”
“他擅凫水。”大全点头,“通津门是水上城门,左相自然是安排擅识凫水之人驻守。”
岳飞站了起来,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忐忑,“擅凫水、擅凫水……”
“岳相公……”大全却不明所以。
“完颜希尹可曾与你们约定过,若是救得兰……救得夫人,该如何护她?又护到何时方止?”
大全愣了一愣,咽了口津液。
“左相大人与我们说,不管是谁救出夫人,一切都听她的吩咐。若是……她不说,那就必须护着夫人,直到她与图南小姐团圆为止。”
“图南……”岳飞看他,“所以刚才你一直跟着我,便是因为看到了图南。”
大全点头,“小人每逢初一十五便会来这相国寺洒扫,因为当初夫人总是在初一十五到寺内进香,也带过小姐好几次。所以小人便想,只要夫人安全了,她……总会带着小姐到这相国寺来的……刚才,小人瞧见了图南小姐,还以为……”
“……夫人不曾来过。”
“不曾。”大全摇头。
“也许……找到那娄都,便能找到夫人。”岳飞道。
“是,是。”大全附和,可想了一下,又续道,“可小人猜测……娄都可能已经死了。”
岳飞一颤。
“若是他仍在这汴京城中,该是早有消息了,小人曾经释放过铁卫的信号,但没人回应。若是……他当初真的救下夫人,也该设法寻找图南小姐才是。可至今已一年有余……”
大全摇了摇头。
岳飞抿了抿唇,低声说道,“也许……他们不在汴京城,也许……他们出城去寻图南了……”
“啊……”大全愣了一下,随即“哦哦”点头。
“难道……难道夫人一早便知图南小姐不在城内……”大全看着岳飞,喉结轻轻滚动。他想问又没问出的话是——夫人难道会知道图南小姐是与岳飞在一起?
岳飞似乎辨出大全眼里的疑惑,笑笑,却未解释。
其实,他说的这些“也许”,自己都不见得信服,只是忽然有了希望,即便再渺茫,也比完全黑暗的强。
“大全,你若寻不到人……便是如此一直守在这儿么?”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大全嗫嚅,“我一直以为铁卫之中只剩了我一个,要说能完成左相大人的嘱托,也便只有我这一个了……没有找到夫人,我如何向大人交代?”
岳飞轻叹,“大全……你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啊。”
大全低垂眉眼,“当初,是大人将我们整个铁卫从舒兰带出来,这恩情必须要记得……”
“你守了这许多时日该算是尽职尽责了,”岳飞点头,“我想那完颜希尹若是有知,必不会责怪你未尽心意……如今你见到了图南,这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岳飞顿了一顿,续道,“这剩下的那一半……无须再执着。”
“可是……”
“你是金人,长久留在汴京城中多有不便,还是回家乡去吧。”
“岳相公……”大全的眼中闪出惊异的光。
岳飞笑笑,“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又有高僧每日供奉修法,我想你家左相大人安于此处,也是一种福缘,所以你大可放下心来。回去家乡,耕种、渔猎、或者做些小买卖,再找个媳妇,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不是很好?若是缺少盘缠路费,自可与我相说。”
大全似乎思考了片刻,随即郑重的又俯身磕下头去。
等再直起身子,竟是双目微红。
“岳相公大仁大义,小人自当遵从岳相公嘱咐。至于钱银,小人自有,万万不会麻烦相公。”
“那便好。”岳飞道,“如今宋金两国和平相处,自是你我都各自和乐才好。”
伸手轻轻拍了拍大全的肩头,“至于……夫人之事,从现在开始,由我去寻。”
回到院中,岳飞瞧见图南已经从那树上下来,正乖乖的在苏子厚的怀里吃着糖葫芦。瞧见他的身影,图南这就撒腿朝着自己奔过来。
岳飞蹲下身,照旧将女儿抱入了怀里。
“爹爹,等下你再给我买一个。”图南晃着手里只剩下一粒半的糖葫芦,囫囵说着。
“好。”岳飞点头。
“还要甜豆包。”图南得寸进尺。
“好。”岳飞又点头。
“将军……不可这般纵着……”苏子厚过来。
“没事,苏大夫,没事。”岳飞笑笑,“也就这一遭。今日让图南高兴一下,过些日子我就将她托付给苏大夫……家中一切,都需烦劳苏大夫和月华姑娘了。”
“啊?”苏子厚惊诧。
“我要离开一阵子,”岳飞解释,“时日不好说……”
“将军要去哪儿?”
“我原本打算……辞官后先回一趟相州汤阴,”岳飞答道,“如今又有了些变化,可能还要去些别的地方,暂时也说不好,所以时日上没法确定,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或更久些。”见到苏子厚越来越茫然的表情,岳飞宽慰道,“若是事情顺利未必要那么久,若是不顺……我间中也会回来几日。”
“将军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寻人。”岳飞望向图南,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寻她的娘亲。”
“什么?!”苏子厚张大了嘴,“寻……谁?她、她……将军知道她在何处?”
“我不知道。”岳飞抿唇,“可我相信我可以找到她。”
“她……不是在汴京战役中……”
“她也许还活着。”岳飞想了一想,“不,我觉得她一定活着,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将军……”
“苏大夫,她答应过我的。”岳飞微笑,“她答应我的事情,从来不曾食言。”
所以,我也一样。
我说过的话,也绝不会收回。
我要去找到她,是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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