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赏罚

那日宴会盛大,几乎全京都的达官贵族都到了。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光将深处也点了个透。

岑昭昀一身素衣坐在席间,发丝被穿堂风微微拂动。耳畔细数,全是人在议论当朝摄政王的话语。

有人悲有人喜,她不多感,只盼爹爹安然无恙地回家。

今夜,定要平安度过。

她安分地坐着,四周敬酒寒暄声不绝,却无人来扰。她性情本就落落寡合,乐得清静,却也敏锐地感受到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昔日的太子妃,如今的罪臣之女,所有人都想看看,摄政王会如何处置她。

正垂眸静思,一道身影停在了她的席前。

“岑小姐,久闻大名。”

岑昭昀抬眼,是那位戴着面纱的邹尚书家二小姐,邹天娅。她浅笑回应:“见过二小姐。”余光已将不远处邹父脸上一闪而过的焦灼尽收眼底。

红袖为二人添酒。岑昭昀垂眸抿了一口,再抬眼,便见邹天娅已揭下面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小姐豪爽。”

目光交汇间,岑昭昀看得分明——对方那双眼,与自己确有几分形似,连眉梢那点孤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那点异样感,在她心里敲了记闷钟。

邹天娅把玩着空杯,曼声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岑昭昀眼底掠过一丝惊澜,此诗意境孤绝,一杯饮尽万千寂寥,当真是眼前人所作?她按下心绪,不动声色地赞道:“情与景皆是昭昀难及的邈远情怀,极好之作。”

邹天娅却不接话,只盯着她问:“那与岑小姐前月在取风楼写下的《花间客》相比呢?”

立刻有人想起那两句“悠然忘无我,斜卧念残红”的艳词,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岑昭昀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句:“是昭昀望尘莫及。”

邹天娅眸中闪过一丝无趣,假意叹息,同时自然地端起酒杯,低头将手中的杯子与岑昭昀桌案间的酒杯轻轻一碰,翩然转身离去。

【叮!消耗50积分兑换“春风渡”成功。药性:半时辰内浑身发热,意识迷离。使用方式:接触传递。】邹天娅在脑中听着系统的提示,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半晌,这片席座围起来的人又散开。众人眼中,只见那清幽美人一人俯首,似在神伤。

岑昭昀却在此刻抬眸,看向红袖,声音平淡无波:“撤下,换一套。”

红袖心领神会,动作轻快地将那只被碰过的杯子收走。

“沾了旁人的气息,”岑昭昀语气淡漠,“属实让人不喜。”

门口鹤公公捏着嗓子喊道:“摄政王到!”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归席正襟危坐。

来者玄衣绫罗隐暗纹,步履生云根。他步伐阔阔,衣襟涌动间缂出长峰纹路,如水面波澜。祁欲剑眉丹眸,风沙淬骨,目中眈眈,藏匿不下狼子野心。众人屏息,他才19岁,却覆了整个大周朝。

男子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岑昭昀止不住在心里慨叹一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悍如玉山将崩前”,天当真真的是偏心。

二人某一刹对视上,祁欲唇角勾出个顽劣的笑,无声地动了动唇瓣。岑昭昀看得分明,他说的是——

“还算听话。”

他坐于最上方,星目略过众人,“开宴。”

舞姬踩着鼓点翩跹而至。祁欲支着下颌,目光掠过索然无味的舞蹈,最终落在下首那抹素白身影上。

坐得还算近。他漫不经心地想,算她识相。

岑昭昀恰好抬头,撞见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不由一怔——看着她做什么?

祁欲被她茫然的眼神逗笑,偏头对鹤公公交代两句。

片刻,一盘糖沁山楂端至岑昭昀案前。

“王爷特地吩咐,给岑小姐的。”鹤公公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遭听清。

一时间探究的目光齐聚而来。摄政王竟单独给她赐食?

红袖连忙接过。鹤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岑小姐,柳暗花明,岑家的路,往后定会越走越宽。”

岑昭昀欲塞赏银,却被轻轻推回。

“王爷看着呢,”鹤公公低语,“往后,说不得老奴还要仰仗小姐。”

待人走后,岑昭昀在诸多视线中安坐如素。她捻起一颗山楂轻咬,酸意激得她黛眉微蹙。

怎么糖心的还这么酸?

周遭目光随之微妙地散去些许——看来,并非什么殊荣。

岑昭昀不悦的目光不敢投向祁欲,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半颗山楂,认命地将它吃了咽下,随即将盘子推到角落放着,再也没看一眼。

祁欲将她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弧度更深。

座中的邹天娅眯了眯眼,心念一动:“系统,给岑昭昀下的药多久能生效?”

系统回应道:“半个小时之内。”

邹天娅眼里含着笑和讥讽,她当时看小说的时候就瞧不上这个做事温吞的女二,如今她穿书而来,拥有系统,定要将这个女子的一切都夺走,包括那个男人。

她野心勃勃的目光落在祁欲身上,显露出几分势在必得。

岑昭昀静坐,只是头上的目光太过灼热,她实在不适,于是起身离开,打算去后花园透透气。

邹天娅目露惊喜——药效发作了!她急忙吩咐身侧的婢女:“快跟上去,按计划把那个醉酒的侍卫引过去!”

她在心中冷笑:岑昭昀,等你衣衫不整地和侍卫被人发现,看你还怎么装这副清高模样!

她举杯饮下,神色阴狠,好戏,开场了。

岑昭昀捏着松枝,垂着眼闻上面清苦的木松香。

红袖指着亭檐上挂着的灯笼道:“小姐,这儿的宫灯做的好精巧!”

岑昭昀抬眸看过去,是个兔子型的巧妙红灯,铁芯烧灼,红烛摇曳的风姿映在纸上耀耀生辉。她也觉得好生漂亮,眸光里久违的渗出一丝狡黠,“红袖,给它取下来我们带回去。”

红袖丝毫没有偷皇宫东西的怯畏,目光环绕四周没发现人,踮着脚去摘兔子宫灯。取下来递给岑昭昀,映着她面颊昏暗温和,她露出个笑。

她有些苦闷地道:“给我憋的慌,这宫宴属实无趣。”她鲜少如此直白的表露心声,只是觉得属实无趣,眸子里失去了几分光泽。其实她还是念着自己爹爹的。

她叹口气,祁欲走过来时便清晰的将这声悉数听进耳朵里。

他看见她手中掂着的东西,手在袖口中攥紧了些。

身后传来踩踏积雪的轻响,岑昭昀慌忙回头,却看见玄袍劲装的祁欲在身后凝视她。

她想说什么,脸却憋得通红——纯粹是偷灯被抓包的窘迫。草丛中杂乱无章的脚步近了些。

一道男声有些口齿不清:“岑……岑家那个小姐在哪呢?”

结果下盘不稳,迎面撞上一道玄色身影。

那侍卫揉着额角抬头怒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你爷爷?”

话音在看清玄色身影的瞬间戛然而止,他双腿一软,直挺挺跪进雪里。

祁欲眼底戾气骤生,剑光如雪夜惊雷,腕转之间,人头已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皑皑白雪上,触目惊心。

岑昭昀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

她从未如此直面这样的杀戮,浓重的血腥味扑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止不住弯腰干呕。

岑昭昀欲哭无泪——第二次见面,她竟吐了摄政王一身。

祁欲面色铁青地看着袍角的污迹。

她指尖发颤,用手帕去擦,声音带着哭腔:“民女……替王爷洗净……”

“脏了就不要了。”他冷声打断,径直解下外袍扔在雪地里,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小脸,“怕什么?”

随即,他伸手取过她紧握的兔子宫灯,态度自然得像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赔这个吧。”

岑昭昀一怔,下意识松开了手:“这灯……”这灯本就是宫里的,他莫非是要治我偷窃之罪?

她悄悄地去看祁欲冷着的脸,见他沉默,却不知祁**着灯时,眼底闪过一丝她未曾察觉的柔软。

祁欲感受到她的视线,睨过来瞅她,“看什么?不乐意?”

岑昭昀不明所以的胡乱点了下头又立马摇头,“民女不敢。”

祁欲看着她面部细微的小动作,低着眉眼,问道:“跑出来干什么。”

岑昭昀还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闻言茫然地抬眸,“民女出来透透气。”

祁欲勾着眉语气是惯有的戏谑:“我还以为你要偷跑。”

岑昭昀良好的家教告诉自己,不能骂他不能打他,于是浅笑着回应道:“民女不敢。”

祁欲好笑,“刚才那个人对你图谋不轨,好在我一剑替你斩了他,这算救命之恩吧。”

岑昭昀想到那一幕,脸色又一变,祁欲见此,黑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岑昭昀眉眼微拢:“民女多谢摄政王救命之恩。”

祁欲眯着眼,眼里含笑,“你可知古往今来女子谢男子的救命之恩要如何?”

岑昭昀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行叩拜大礼。”随即便要跪下去叩首。

祁欲眉目抽搐,摆摆手扶额道:“罢了罢了,还是别谢了。”他几欲言语,最后都咽回肚子里。

冷静下来他突然又觉得不对劲,这人怎么知道岑昭昀在这?他脑子里一片清明,唇瞬时抿成一条直线,周身气势寒人。

“下去查!这人为何会醉酒来找岑小姐,先前见过谁,跟谁一起喝的酒,如何找到于此,给我查的彻彻底底!”他沉声吩咐,鹤公公连忙低头应着。

姗姗赶来看戏的邹天娅刚好听见这几句,心里正嘲笑岑昭昀蠢笨,下一刻就被在四处仔细搜寻的侍卫抓了出来。

“王爷,有人在那边亭后树丛中偷听。”

邹天娅被侍卫反手压着走出来,吓得花容失色。

祁欲面色阴沉,正要下令将人拖下去时,一声温柔但清醒的话语落在耳畔:“王爷,请稍等。”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时聚焦在她身上,邹天娅心里有些怯冗,难道她发现什么了?

祁欲挑眉看着她,眼里兴意大过寒沉,“你要替她求情?”

她轻福身行了一礼,语气缓慢:“王爷,邹二小姐方才确实是与民女一同离席的。”她浅笑,望向邹天娅,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的眼,“她见民女离席太久,心中担忧,说是出来寻我。”

“方才……民女在那边亭中休息,她想必是寻错了路,才误入此地。”

邹天娅瞬间反应过来,连忙附和,语气急促带着哭腔:“是,是啊王爷!臣女是担心岑姐姐,绝无他意!”

岑昭昀对面前不出声的男人露出个笑,祁欲似乎想到了什么。

祁欲挥手示意侍卫,“放了她。”

他还是沉着脸,“你是邹家的小姐?我回头倒是要好好提醒一下邹尚书,还是要向岑煊学着些教女之道。”

侍卫松开邹天娅,后者瘫软在地,被婢女扶着逃似的告退离去。

祁欲审视的目光登时落在岑昭昀身上,“你何时与一介庶女以姐妹相称了?”

他想到邹天娅,不由得冷嘲道:“上不了台面的庶出,蠢笨如猪。”

岑昭昀顿时噎住,祁欲刚才也是这样骂她的。

祁欲也想到了,有些僵硬的解释道:“你比她聪明。”

岑昭昀轻笑,想贴近祁欲耳朵说话,踮着脚靠过来,少女独有的馨香扑了人满鼻。

她温缓的声音随至:“还请王爷明鉴,臣女与邹二小姐并无私交,只是邹大人身为吏部重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与南境的镇南将军私交甚笃,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若因后院女眷一时迷路这等小事,寒了老臣之心,动摇了南境军心,恐非王爷所愿,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祁欲目露激赏,终是笑了:“看来你也没那么笨。”他喟叹一句,带着难得的坦诚,“岑煊那老东西,算是教女有方。”

“是王爷,”她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值得岑家如此。”

祁欲大笑转身,玄色衣袂在月下划开凛冽的弧线。唯有一句带着笑意的低语,随风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岑昭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往后朝堂波澜起时,我要你同我,执弈破局。”

岑昭昀耳根微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定了。

·殿内暖香浮沉,琉璃盏映着烛火,恍若碎金流淌。岑昭昀跟在祁欲身后半步,重新踏入这喧嚣之地,方才离席时那些若有似无的窥探,此刻尽数化为沉甸甸的凝视。

祁欲行至御座前,并未就坐。他只是负手而立,玄色袍服上的暗纹在光下隐隐流动。

“鹤公公。”

侍立一旁的鹤公公即刻趋步上前,微微躬身,手中明黄卷轴“唰”地展开。

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如同冰锥,凿进每个人的耳膜:

“咨尔岑氏昭昀,昔承先帝旨,聘为太子妃。然天命无常,时事更易,太子失德,不堪承祧,尔之婚约,亦非良配,今特旨废除,各自婚娶,永无瓜葛,钦此——”

旨意简短,带着祁欲一贯的、近乎残忍的利落。

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疑问声。太子妃之位,昔日何等荣光,如今却是一道催命符,却被摄政王随手撤去。在这场血腥的清洗中,原本注定要随之倾覆的岑家,竟被搁浅了。

众人的惊疑尚未理清,祁欲的声音再次响起,声沉却带着金石之质。

他视线转向席间面色不清邹尚书,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今日,孤还瞧见一桩趣事。”他语调平缓,却字字如刀,“吏部邹卿之女,行止无状,言语狂悖,竟于宫苑之内,行窥探苟且之举。”

他略一停顿,阴冷的目光欣赏着邹尚书额角渗出的冷汗,“邹卿忙于政务,疏于家教,情有可原。但女不教,乃父之过。今日冲撞的是摄政王,来日便是天子。望邹卿,好自为之。”

每一字都像是无形的鞭子,抽在邹父脸上。他面色阴寒,祁欲在用邹家的颜面扫地,来磨砺他新王的权柄。

满殿死寂中,他话锋一转,声线竟含着一丝难得的温存:

“反观太傅岑煊之女…风骨卓然,堪为臣子楷模,颇有其父渊渟岳峙之风。岑太傅学究天人,一身铮铮铁骨,教女如此,方为臣子楷模,可见岑家家风清正。”

“轰——”地一声,仿佛有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将岑家从泥泞中捧上云端。

此时宫廷中落针可闻。

方时是废除岑小姐与太子的婚约,此时又是点名赞赏仍在狱中的岑煊。

这哪是褒奖?这是在血雨腥风之后,亲手为岑家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更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

岑家,是他祁欲要保的人。

那些盼着岑煊死的异党神色各异,却无不像邹尚书般寒着脸。

祁欲先以雷霆之势废黜岑家女与太子的婚约,斩断她与旧日的一切勾连;再拿旧臣邹家开刀,立威示警;最后,将岑家父女高高捧起,置于他权力的护佑之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彻底重塑了朝堂之命局。

岑昭昀微微垂首,立于原地,能明锐地感受到周遭目光在瞬间的剧变。袖中的指尖轻轻蜷缩,抵着微凉的掌心。

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她与父亲,与整个岑家的命运,都已和眼前这个翻云覆雨的男人紧紧捆绑。

他给予的,不仅仅是生机,更是一个崭新的、无人敢轻易触碰的地位。

只是她不懂,这是为何?为何是她?为何是岑家?

祁欲不再多看众人一眼,随手端起案上玉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信手掷杯于案。

“叮”一声脆响,惊破满殿沉寂。

“宴毕。”

他撂下这毫无温度的两个字,转身径直离去,留下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

殿内众人僵立原地,许久,才似找回呼吸。

权力图谱只在一刻便落在人手心里。

而席坐中的岑昭昀,青丝素衣,洁柔如莲,适才离去那一柱香的时间并不长,可摄政王紧随其后,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成为所有人心中的谜团。

“回府吧。”她轻声对红袖说。

起身离席时,周遭的声音霎时低了下去。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素雅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半分停留。

岑昭昀,终究是用不上那套太子妃的守矩女相书。

祁欲说要她“执弈”,那从今夜起,她便要学着父亲那般,看清棋盘上的每一条路。

“博弈”二字,她不会再输了。

殿外夜风清冷,吹散了她颊边最后一丝暖阁带来的温意。

她抬起头,望见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与她入宫时一般无二。

只是,宫阁换新天。

而她脚下的路,也从这一刻起,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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