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拿人

一弯月悬挂于疏落的梧桐树上,流泻下的光华化作了覆于残叶上的白霜,一阵寒风吹过,只剩了寂寥树影。

“哒哒”,“哒哒”,脚步声惊飞了枝上雀鸟,一队人停在了诚意伯府前。

“大人,我们到了。”刑部主事轻唤轿内人,示意手下掀开轿帘。

江敬月身上穿着孔雀纹绯红官袍,越发衬得面色莹白如玉。她探身出轿,吩咐道:“去叩门。”

狱卒的小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也惊动了诚意伯府内的客人。

“大公子,老爷唤您去堂上。”屋外一声禀报打断了秉烛长谈的友人,宋朝之有点郁闷,匆匆收起了手边的联名书:“什么事啊,爹不知道我在和世子爷说话吗?”

“好像是刑部来人了,具体小的也不清楚。”传话人的含糊不清,让宋朝之心里多了几分忧虑。

他压抑了内心的不安,起身向友人歉疚一拜:“还请子衡兄稍等,我去去就回。”

苏行舟扶起宋朝之:“夜间来人,不知是何用意,我随你一同去吧。”

二人出了月洞门,提灯穿廊而过,未至堂上,就听得极清亮的女声传来:“伯爷府邸气派,一步一景,我方才一路不知迷了多少次眼,大公子怕不是被哪处绊住了。”

“江大人真会说话,来人,再去催催公子。”宋锡爽朗一笑,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

“我到了父亲。霜重难行,让诸位久等了。”宋朝之忙上前行礼,垂首而立。

宋锡瞧见了落后儿子半步的苏行舟,立刻起身:“怎么惊动了世子爷来此,真是失礼。”

他又看向江敬月:“世子爷常年不在京中,江大人怕是不识,这正是定王世子苏行舟。”

江敬月向前一步,从容施礼:“刑部左侍郎江敬月见过世子殿下。”

未听得预料中的客套,江敬月抬头,却见那人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眉目疏朗,似乎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喜色。

宋朝之以为好友被眼前的丽人惊艳到,低低咳了一声。

“伯爷与江大人不必多礼。”苏行舟立时回了神,还了一礼。

众人落座后,宋锡笑着问:“犬子已经来了,不知江大人寻他何事呀?”

江敬月从袖中拿出一页纸,开门见山:“今日刑部收到了通政使司送来的词状,状告令公子在京县宜阳斗殴伤人之事,本部查验后认为需请令公子往刑部一趟,还请伯爷体谅。”

宋锡登时脸就白了,接过词状,狠狠剜了一眼宋朝之。宋朝之气急:“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几个混混欺凌酒保,是我制服他们后送到县衙的。”

“我自是相信公子的为人,可如今诉告者赴通政司投告,所言与公子相去甚远,依律还请公子随我走一趟。”江敬月语调温和,只言法度,宋朝之也不好对着她再辩。

宋锡将词状拍在桌上,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江敬月见半晌无果,正欲再开口时,一道冷清的声音传出:“江大人言必称法,又如何知法犯法。”

她的视线与苏行舟相撞,总觉得这位世子有些生气。

“刑部提人,必要本司出牌后,使兵马司提人,哪有自己夜里前来带人回刑部的道理。”苏行舟加重语气,“刑部依律运转,江大人如此行事岂非有违刑部处事之原则?”

江敬月愣了一秒,浅笑回道:“世子熟读律法,所言甚是。可事有变通,宋公子出身伯府,名声何其重要,若要兵马司白日提人,岂非满京皆知。可若是今夜随我走,到底动静小些,待案子审清楚了,我保证将宋公子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送回来。”

“只要清清白白归来,自然不怕名声受损。这般遮遮掩掩,反而日后要人多生猜疑,江大人不怕被朝臣参奏吗?”苏行舟分毫不让,语带机锋,“江大人,你究竟为何非要在今日将人带走。”

江敬月思索片刻,突然转变了语气:“世人向来怕官司,又有几人能记得清不清白,至于我是否会被参奏更是不劳世子殿下挂心。刑部职责在此,白纸黑字更是清楚,我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带人走,即使殿下贵为世子,也无权干涉,伯爷,您说是吧?”

宋锡有些惊讶于江敬月凌厉的语气,这可不符合她一贯的待人态度,宋锡慢慢眯起了眼。

“我相信江大人必是处事公正,能还犬子清白。朝之,你随江大人走一趟吧。”宋锡将词状归还江敬月,心疼地看了一眼宋朝之。

“爹,我明日还要入宫……”宋朝之还没说完,就看到苏行舟看着他摇了摇头,立马住了嘴。也是,那事怎么敢宣之于口呢。

宋朝之撇着嘴上了刑部的马车,江敬月一边同宋锡继续说话,一边感受着身后那道不满的目光。

“今夜实在是叨扰伯爷了,来日再登门向您赔罪。”江敬月此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恭敬姿态,最是谦和。

“江大人是为了公事,赔罪就不必了。”宋锡到底是心里有些不自在,语气亦有些冷淡。他又转向苏行舟:“连累世子爷大半夜费神,不如就在寒舍住下吧。”

苏行舟直言:“伯爷疲惫,我怎好再打扰,就先回王府了。”

宋锡与江敬月恭送苏行舟上马离开后,江敬月上轿,示意众人速返回刑部大牢。

冬日的寒意顺着轿帘的缝隙窜入,江敬月没拿手炉,也不觉得冷。一路畅行,却在将要转过街角时队伍停了下来。

“大人,前面有人称是定王世子,要大人下轿说话。”主事颤颤巍巍的声音传入轿中,江敬月皱起了眉头。

苏行舟骑马拦在轿前,身旁的侍从也不见了,看江敬月的眼神并不友善。

江敬月命令众人将人看好,与苏行舟走入一条巷中。

“见过世子殿下。更深露重,殿下请保重身体。若有吩咐,遣人告知在下便是。”江敬月面上堆笑,语气和缓。

“宋朝之今日归京,江大人今晚便至,到底是为宋家声誉着想,还是另有所图?”苏行舟退了两步,离江敬月远了些,神情严肃。

江敬月迟疑了片刻,似乎很是纠结。苏行舟越发笃定她藏有隐情,冷道:“你若不从实说来,现下就别想带人离开。”

江敬月咬咬牙,叹了口气:“世子殿下好聪明,在下确实存了私心。”

“什么私心?”苏行舟语气有些着急。

“诚意伯府高门显贵,在下守着个刑部的差事难以结交。如今有案子扯到了宋公子头上,若是平常办了,哪能让诚意伯府认得在下。今日带人走虽然有些得罪了伯爷,可等过几日我将宋公子悄悄送回来,无声无息了结此案后,伯爷和宋公子自然相信我是一心替他们着想。自此,在下仕途中也能多个助力。”江敬月向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为官当行正途,如何能借公事而攀扯私情。”苏行舟眉头紧蹙,“你为何……”苏行舟的话戛然而至,知道了宋朝之不会被暗害,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看着江敬月嘴角的笑,太刺眼了。

“世子殿下教训得是,在下以后必定依法而为,此次就请世子高抬贵手,勿再与在下计较,改日我定去王府重礼相谢。”江敬月满脸惶恐,话却不老实,才说要管束自身,这就以利相诱要苏行舟放她一马。

“不必了。”苏行舟的脸色极为难看,丢下这三个字就匆匆离去。江敬月从他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里,莫名觉出几分受伤的意味。

“大人,您没事吧,听说这定王世子最是认死理。”主事见江敬月走出巷子,忙凑了过去,低声说道。

江敬月一双眼眸冷似霜雪:“无碍。认死理本是件好事,只可惜生错了时候。”

江敬月将宋朝之关入了牢房,还没喝上一口递来的热茶,就瞧见往日递消息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

耳语几声过后,江敬月放下了手中茶盏,换上了淡青色的大袖长衫,下配同色暗纹马面裙,乘着夜色又出门了。

“噔噔噔”,内阁次辅唐言海府邸的角门打开,江敬月熟门熟路进了书房,向着眼前鬓已花白的老者一拜:“学生见过老师。”

“才去过了诚意伯府,又要你赶来,难为你了。”唐言海虚扶起了江敬月,示意她坐下。

“老师哪里的话,蒙您赏识与抬举,是学生三生之幸,不敢说辛苦。”江敬月垂首而立,过了好一会才坐下。

唐言海欣慰地点点头:“叫你来是因为昨日发觉了二皇子一党的新动作,他们查出了当时状告宁州都转运盐使司的官员曾在定王麾下历练,要以此来攀咬定王啊。”

江敬月试探开口:“以攻为守?可定王到底与皇上的情分不同。”

“确实是以攻为守,把定王拉下水,我们再去参他们的巡盐御史,倒像是定王已然和太子站成了一队。”唐言海摸了摸胡子,“兄弟扶持之情虽重,可远隔万里,话说不到位的地方,总会生出猜忌来。”

“陛下若真信了定王为太子所用,太子殿下危矣。”唐言海叹了口气,“且殿下心怀天下,定王乃社稷纯臣,我等怎能不顾他的安危。”

江敬月思忖了片刻:“只怕不光是为了牵制我们的动作。学生今夜在诚意伯府见到了定王世子,他显然知晓宋朝之带回了什么。”

“自己不便出面,也要在暗地里襄助好友。”唐言海笑了笑,一挥袖袍:“是有几分可敬,只是诚意伯府和定王府的关系人尽皆知,也难怪被他们盯上了。”

“老师方才说,远隔万里阻了兄弟情,若是定王能在陛下身边,自然能及时解释清楚误会。”江敬月有了主意,看向唐言海。

唐言海用茶盖拨弄浮起的茶叶,叹了口气:“领兵驻守边防,未有圣旨,不至述职之期,不得入京。”

江敬月浅笑:“可向陛下请旨。”

“无端请旨,岂不惹陛下猜疑。”唐言海突然顿了顿,又自己琢磨了一会,“敬月,你莫不是想说儿女婚嫁大事。”

“学生并非此意。定王妃如今常居京郊景山养病,何不让王爷以牵挂王妃为由上书回京。”江敬月一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唐言海摇了摇头,正色道:“王妃静养也不是一日两日,此时上奏太突兀了。且我们又如何将此筹谋告知王爷。”

江敬月低下了头:“是学生思虑不周。”

“前几日永安侯府大办诗会,京城豪门官眷都受邀请,你弟弟也去了吧。”唐言海抿了一口茶,“折梅观雪,才子佳人,可是一段缘分。”

江敬月立刻领会了老师的意思,匆忙开口:“学生的门楣实在高攀不起定王府,还请老师另择他人。”

“我知道你不舍得让弟弟卷入风波,但这是权宜之计,一桩随时可以解除的婚约罢了。”唐言海突然换上了笃定的口吻,“况且门楣低些,才合陛下的心意。”

江敬月不再言语,半晌后起身:“学生定不负老师所望。”

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苏行舟略带愠怒的脸庞,再想到此人古怪的性情,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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