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事

水波粼粼,轻舟隐隐,挨家挨户悬挂的红灯笼随风而动,雾色中看去,犹如红梅点点,正装点在街头巷尾。

温宅后院的红梅开得正艳,白砚回身探了探头,发现屋里人并未注意到自己,喜悦地伸出了手,却还没碰到红梅枝,就被一声咳嗽吓了回去。

“你消停点吧,前几日还没玩够?”青墨快步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将他推离了梅枝。

白砚直朝着他瞪眼:“哪里好玩了!主子受了伤还坚持赶路,进城了他自己找地方治伤,却要我先易容进舒府,我担心死了,这要是被小郡主和王妃知道了,我还能跟在主子身边吗?”

青墨知道苏行舟决定的事他们都劝不了,也不再和白砚斗嘴,靠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二人同时屏住了呼吸,警惕地看着月洞门。

“二位哥哥,我家大人说江大人来了,问贵人要不要一见?”素琦一走入沧黎苑就察觉出了二人的警惕,立刻直言道。

苏行舟耳力极好,恹恹的神色顿时一改,却忽然又愣住了。

现下也没什么非要相见的事,这里是宁州,她口中的一见钟情之地,该不会是要与他诉衷肠吧。

虽说这些时日有了合作的情分,他亦窥见了些她身在官场的不易,可情爱心动,是将就不得的,还是早早同她说明白得好。

白砚青墨二人许久不听主子发话,面面相觑,莫不是睡着了。

正要入内一探究竟,苏行舟抛出了两个字:“请吧。”

不知是不是入乡随俗,江敬月没再穿在京都时极爱的紫色,而是着了件水绿色的竖领衫裙,外罩一件银白色披风,神采奕奕,极清爽干净。

苏行舟要在院子里同江敬月说话,白砚和青墨便候去了苑外。

“承殿下之恩,舒庆芳不得抵赖,把该说的都说了干净。”江敬月眼角眉梢皆是喜色,“前几日同锦衣卫审案,不得空来探视殿下,还请勿怪。”

苏行舟听她先说公事,便知晓自己方才想歪了,几分自作多情的懊恼涌上脸颊,倒比胭脂还要有颜色。

“殿下可是发烧了,快别在院外坐着了。”江敬月以为自己扰了他养伤,慌忙道。

“没发烧的。”苏行舟连忙摆手,转移了话头,“江大人可否与我细讲讲舒庆芳都供了些什么。”

江敬月以为苏行舟好胜不肯多言,也不再相劝。

“那人是个软骨头,交代了自预提盐引之策实施五年来,他们如何一年年增长利息银数目,如何威胁盐商不准外露,以及如何给几个意图上京的盐商罗织罪名,致其身陷囹圄,家毁人亡。”

“预提盐引之策使需盐量大增,他们便下令给管理盐丁的总催,延长盐丁每日的劳作时间,身强力壮者,可让其昼夜不歇,直到闹出人命才稍有收敛。更可恨的是,盐丁的活命钱经总催手里一过,便不足数了,盐场已成炼狱。”

苏行舟暗暗握紧了拳,双目已是通红。

“可他们为增加敛财速度发的盐引太多了,多少盐商一趟趟奔波却领不到盐,他们怕事闹大,此策无法继续推行,便生了掺沙入盐,以次充好之心,买盐的百姓怨声载道。何闻昌上次来巡盐,硬生生拿几个曾襄助凌寻鹤进京面圣的盐商顶了罪,其中便有宋公子的至交,秦家主事秦燕裳姑娘。”

言至此处,她的声音已是藏不住的沙哑颤抖,从袖中拿出一方素白绢布裹住的金印,缓缓递给苏行舟:“查抄舒府,我观此物不像舒庆芳所有,底座上刻了个秦字,想来该是那姑娘之物,死后竟被无耻之徒占有,还请殿下之后交给宋公子,放入为她所设的衣冠冢中。”

“她身赴火海才保住了那些账册,如今真相得见天日,该有她一笔功绩。”

那方金印躺在苏行舟的掌中,他垂头半晌不语,竟像是哽咽难言。

“多谢江大人。”苏行舟抬眸,一字一顿,“他可还供出了其他同党?”

“宁州都转运盐使司多半数官员尽是,京都之内,目前只扯出了个何闻昌。他暂时,还不敢提……二皇子。”

苏行舟笃定道:“他说不说陛下都清楚,这背后若没有皇子授意,户部帮忙,凭他怎能瞒得一丝不漏。”

江敬月久久不接话,苏行舟才察觉出了些不对劲,她好像并不愿意与自己往下说。

“江大人,是在担心?”苏行舟试探问道。

江敬月苦笑:“殿下,接下来的战场与党争千丝万缕,这是定王府绝不能走入的禁地,您已经做了够多的。”

“严惩此案元凶,公布天下,那些无辜之人的冤魂才能安息,日后的宁州盐商、盐丁以及盐运使清廉之人才有活路。”苏行舟紧盯江敬月的面庞,“否则走了个舒庆芳,还会来无数个舒庆芳,只要此地还是二皇子的势力范围。”

苏行舟渐渐颓败,音调渐低:“这绝不仅是党争二字可以囊括的,宁州诸人不该是权斗的工具。”

江敬月平静地说出了他未出口的下半句:“可那明堂之上,手持笏板之人,多数心中只有这两个字。”

“个中缘由,殿下清楚。”

还能有什么原由,只因那至尊之人,在乎的只有皇权稳固、天下俯首,不见苍生疾苦,乐见殿陛之间,撕咬相斗。

“那你呢。”一句极轻极不真实的话飘入江敬月的耳中,她狐疑着抬头。

一瓣梅花飘落江敬月的肩头,苏行舟的眼中有隐隐期许:“那你呢江大人,你为破宁州盐引案殚精竭虑,筹谋多时,不惜暴露立场在陛下与政敌面前,是为利字而争,还是为生民之命,心中之义而搏呢。”

似有一阵风吹开了遮遮掩掩的雾,拨走了层层叠叠的云,只余明月高悬,流光皎洁。

钟声在耳边响起,她恍惚中又见到了姐姐。

身着青色官袍的女子仔仔细细地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白棉纸收了起来,放入了行囊。回身蹲下,笑得温柔极了:“阿月这文章写得比姐姐还好,以后定能登科做官,一展所学。”

“可先生说做官很难,若有为难,当舍生取义!姐姐,‘义’到底是什么呢?”

“姐姐也说不清楚,大抵是要我们不违本心,不惧权势,以自己的生死悲欢去想百姓的生死悲欢。”女子双眼明亮极了,“阿月日后悟出来了,再讲给姐姐听吧。”

可姐姐……没等到她想明白的那天。

手上的血珠一点点滴落在衰草上,她背着麻绳,麻绳堪堪系在板车上,将断未断。

“哎呦江大人呀,上头规定是不能到这来找人的。是我看你千里迢迢从宁州跑来了,才没拦你,快些拖走吧,晚了我们都得受罚。”

狱卒的声音里满是害怕,嘟哝着:“真是疯了,谁敢和逆王案的人扯上关系呀。”

逆王案?谁是逆王?谁又是和逆王相关的人?

她那自觉才高、惯爱吟诗作对的姐夫不是常出入朱王府邸吗,怎么躺在这里的人却是她姐姐,一纸休书原来就断了他们的联系,他那些山盟海誓转眼间就说给了新人吗?

朱王不是从来不敢对朝政出一语,只愿做个富贵闲人吗,他不是二皇子的亲叔叔,陛下的亲弟弟吗,怎么就成了逆王,怎么受过他恩惠的人就全成了逆党呢?

江敬月不知道该去向谁问一个答案,想要她活的人告诉她什么也别问,想要她死的人希望抓人的差役明日就以逆贼亲眷之名给她戴上锁枷。

雨水落在她被麻绳拧破的皮肉上,疼得她发昏,可这路啊,怎么就这么长。

她给姐姐下了葬,抓人的差役隔日便找上了门。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距离河州还有多远,幸而最后,她栽倒在了唐言海的轿子前。

“我是唐阁老您的门生江敬月,天琛六年的进士,我愿此后为您鹰犬,做您的手中棋,求您救我。”

“天琛六年的进士太多了,我认不得你。既有缘分一场,我不告发你,快跑吧。”那老者叹了口气,示意手下将她拉开。

她从包袱里翻出了正五品同知的青色官袍,喊道:“我曾任宁州府衙正五品同知,您该听说过我的。”

唐言海若有所思,原来是她,得罪了宁州何氏还能全身而退。

竟然短短两年……便做到了正五品。或许,是个有用之才。

“入我门下,本事尚在其次,你可知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江敬月正色道:“自然是忠心于您,忠心于殿下。”

“可这忠心一词,难说的很啊。”

“阁老此时不知我的忠心,日后我定会拿出诚意;可此时此刻,阁老当相信我对另一位殿下的恨意,我至亲之人死于他手,从官身沦落至罪人皆拜他所赐,此仇必报!”

唐言海满意地点了点头,下轿走到她面前。

“既拜我为师,便要以后照我的规矩来,你心中的黑白善恶大不过我的规矩。”

“学生,谨遵师嘱。”江敬月重重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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